第167章

沈旭嗓音阴柔, 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晋王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目圆瞪。

“你栽赃本王?!”晋王惊呼出声。

随即他摇了摇头道:“皇上绝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别想用这种话来诓本王。”

话是这么说, 晋王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忐忑。

沈旭是极少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上一回, 皇上疑他, 也是因为沈旭在其中挑拨离间。

那之后,皇帝和他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

晋王的脸色在瞬息间一连变了几变,他死死盯着沈旭,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破绽。

然而,只得到了一句:“王爷想好了没?”

“喵呜。”

沈猫感受到了一种让他颇为愉悦的气息,小鼻子一耸一耸。

它刚要扑出去, 沈旭一巴掌把它按趴下了。

晋王注视着番子手中的那只断掌,暗自权衡。

“去,”沈旭眸色深沉,他的指腹在沈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划过, 语气凉薄, “好生伺候晋王爷。 ”

“是。”

两个番子应命,提着鞭子上前。

鞭子是漆黑色的,上头有着尖利的倒刺, 足有百多根,又在辣椒水中浸过。这一鞭子下去,倒刺刮着皮肤, 能生生地刮下一层皮肉。

而这不过是东厂最轻的一道刑。

“不劳沈督主动手, 本王说。”

“本王未曾勾结季氏,也并不知道长风是妖道。”

晋王推得一干二净,挺直了脊背道:“督主可以将本王的话, 回禀了皇上。”

“本王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他意有所指地说完,又说道,“请皇上明察。”

这些老生长谈丝毫没有勾起沈旭的任何兴趣。

啪!番子手中的长鞭抽了下去,卒不及防地抽在了晋王的手臂上。

晋王惨嚎惊叫。

“沈旭!”

在督主面前还敢大呼小叫!番子面无表情地又举起了长鞭。

顾知灼:“等等。”

长鞭握在番子的手中,他的手高高举起,并没有抽下来,垂落下来的鞭梢倒映在了晋王的瞳孔中。

“王爷,你旦凡受伤,就不可能愈合,伤口会不断地流血,直到你变成一具干尸而亡。”

“你真的敢再接第二鞭吗?”

晋王双目圆瞪。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臂,鞭子上的倒刺扯开了衣袖,剥开了皮肉,鲜红色的血液缓缓滴下。

他突然想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若是,真让顾知灼说中了,他的伤口愈合不了,会怎么样。

百来根的倒刺,在他的身上留下至少百多个小小的口子。若是这些口子全都出血不止,流干了血一命呜呼还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和云儿一样,生不如死。

顾知灼注视着他惊疑不定的面容,再度出声道:“王爷还记不记得,我曾给您算过一卦。”

晋王一惊一乍,打了个激灵。

顾知灼幽幽地重复道:“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

晋王:!

他当然记得,那天过后,他去过太清观,去过龙虎观,去过元始观……他去了京畿所有的道观,寻了好几个得道高人。

他们为他算过卦,解过晦,都说没有大碍,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顾知灼在胡言乱语,卖弄玄虚。

他渐渐已经忘了,直到现在,听着顾知灼重复着的这字字句句,晋王就像在大冬天里,被人从头浇下一大盆冰水。

整个人冻得拔凉拔凉的。

云儿成了这样,几乎已经没了指望,晋王府真的会血脉断绝吗?

他汲汲营营这一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晋王的手臂滴答滴答地流着血,滴落在地面上。

他对皇帝简直恨极了。

长风见过先帝的所有皇子,除了废太子,也唯有当时的荣亲王,身上有一丝浅薄的龙气在,因而只有荣亲王才有可能成事。

他助他成事。

他许他位极人臣。

而现在,仅仅因为沈旭三言两语的挑拨,他要弃了自己。

在这关头,落井下石,把自己交到沈旭手里。

“王爷是个聪明人。”顾知灼玩握垂在团扇下的坠子,“东厂奉命审讯,几鞭子无伤大雅。就是,王爷您挨不挨得住。”

说完还冲沈旭一笑:“对吧,督主。”

沈旭冷冷轻哼,不置可否。

晋王平静了下来。确实,就算沈旭不敢明着伤他,也能借着审讯之际,抽他几鞭子。从前他兴许不怕,而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敢挨。

他会死的。

会像长风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去死。

他一咬牙,对着沈旭道:“本王可以作证,长风就是妖道,十年前,他勾结马匪,诬陷黑水堡城殷家。六年前,先帝在南巡途中宣长风讲道,无意间发现了此事,他便暗中给先帝下毒。”

“这一切,都是长风妖道所为。”

“本王让妖道住在本王府中,只为查明真相。如今真相大白。至于他勾结季氏一事,本王不知情。”

晋王义正辞严道:“沈督主,请去禀吧。”

沈旭捏着太师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晋王进了一步:“沈旭,皇上再疑心本王,也不会轻易舍了本王。 ”

“你如今的生死荣辱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你真的想要和本王拼个鱼死网破吗。不如就此打住,你我之间的恩怨,日后再提。”

“这一鞭子,本王也不计较了,当是还了黑水堡城的血债。”

晋王一甩袖,鲜血淋漓的手臂,破败的衣衫都让他有些狼狈。

“如何?”

沈旭迟迟没有说话。

顾知灼看懂了他的权衡。

晋王的手上有皇帝太多的把柄,不止是皇帝,他这些年或明或暗,在满朝文武身边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拿捏了多少把柄。就跟从前晋王把戏子瑟瑟安置在大公主身边一样,轻而易举就板倒了龚海和大公主两个人。

因而晋王哪怕被关了几天,也丝毫没有畏惧过。

他说的这些,也只想要借着沈旭的口警告皇上,让皇帝不敢轻易的舍了他。

为殷家平反,是沈旭的软肋。

而先帝的死因……给先帝下毒的到底是长风,是晋王,还是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废太子是因弑君杀父被废,一旦证实废太子与此事无关,公子这个太孙将再无污点。

晋王短短几句话,提出一个让各方都有利,都舍不得拒绝的条件。

“王爷。”顾知灼笑吟吟地开了口,讨价还价,“再加个五军都督府,如何?”

晋王英眉微皱:“什么意思?”

“世子半死不活的,左都督的差事,他怕是当不了了,王爷不若做个顺水人情。”

晋王猛地看向了顾知灼,眸中锐光四射:“你还真敢要!”

“做生意嘛,您出了价,总得许我讨价还价。”顾知灼摇着团扇,面含微笑,“世子如今还能上得了马?出得了门?”

“反正世子也没有上任,左提督一职,王爷拿在手里,闲着也是闲着。”

五军都督府统领兵籍,选将,握有禁军。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手,拱手让人,跟自断一臂没什么区别。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她:“顾大姑娘的胃口真大。”

“王爷您给,还是不给?”

晋王沉默良久。

他素闻顾大姑娘雁过拔毛的性子,这一回,是拔到他身上来了。

“本王给。不过…… ”他的目光在顾知灼和沈旭的身上来回挪动,皮笑肉不笑,“这‘顺水人情’,本王该给谁?”

晋王无从判断沈旭和顾大姑娘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只能猜想,要么是沈旭投靠了谢应忱,要么是他与谢应忱有合作,顾大姑娘如今是代表了谢应忱。

不管前者还是后者,沈旭费尽心机,结果反倒是为谢应忱谋到禁军,他又岂会甘心。

一个“左提督”,若能让两人翻脸,无疑是赚到了。

顾大姑娘的心太急了。

也太贪心了。

”督主,您说呢?”顾知灼侧首问道,浅浅一笑。仿佛他们在说的不是五军都督府,而只是一个大街随手能买到的小玩意儿。

“随你。”沈旭语气里充满了烦躁和不耐。

他的情绪几乎压抑到了极致,双眸微眯,眸底充斥着暴戾。

“我来决定?”

沈旭一言不发。

“盛大人,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待待。”

这话一出,盛江和晋王同时朝她看去。

等等!他都没有和谢应忱商量,就自做主张了?!晋王惊住了。这可是五军都督府!

沈旭掀了掀眼皮,只看了顾知灼一眼,便道:“可。”

盛江又惊又喜,他想咧嘴笑,又不想在督主面前失仪,脸皮不住地抽动着。尽管年后他必能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但是,正一品的左提督,掌天下兵马,又岂是一个区区指挥使能相提并论的。

顾知灼轻轻击掌,愉悦地说道:“王爷,说定了。”

晋王预想中的分赃不均,根本没有发生。

沈旭这般多疑,难道就没想过,顾知灼是在拉拢盛江?

盛江是沈旭的心腹,他不该这么无所谓才对,沈旭的态度让晋王一时有些难以捉摸。

沈旭放开了捏在掌心中的小玉牌,玉牌上残留着些许的血丝。

他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一个眼色,盛江立刻心领神会,吩咐下去准备笔墨纸砚。

盛江冷冰冰地说道:“王爷,签字画押吧。”

条案被搬到了晋王跟前。

晋王暗暗叹息,一旦他亲笔写下口供,相当于要和皇帝撕破脸。

不过,他也总得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晋王把心一横,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全都写完后,他双手无力地撑在条案上,任由鲜血滴落。

顾知灼朝着沈旭一挑眉梢,瞧,一个小小的栽赃陷害就能让这两人先咬上对方一口,撕下一块肉来。

哼。沈旭从鼻腔发出声音,懒得理她。

墨很快干了,盛江把口供呈给了沈旭。

沈旭看完后,示意他给顾知灼也看一眼,随后开口道:“画押。”

他的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若三九寒天。

盛江按着晋王,沾上他自己的血,在供状的下头按下了一个血手印。

“你亲自送过去。 ”

沈旭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躬身应诺,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等走出去后,他终于克制不住抽动的脸皮,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五军都督府左提督,这个位置对于武将来说,已经是顶点了。要说不动心绝对是假的。

厂卫们面面相觑,默默地往后退了退。盛副指挥使怎么笑得跟鬼附身了似的?

嘿嘿嘿。正一品耶。盛江心花怒放,就连骑马,马也走得蹦蹦跳跳,东摇西摆。

盛江赶回含璋宫。

含璋宫就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区别。

盛江打听了一下里头有谁在,让人进去通传。

推开门的同时,皇帝暴怒的声音闯进了耳中。

“废太子弑君杀父,天理不容,谢应忱岂能当这监国重任。”

“朕还活着,朕有儿子。”

“轮不到谢应忱来越俎代庖! ”

皇帝靠在榻上,脸色阴沉沉的,他大声厉喝,想用自己的龙威震慑众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江注意到皇帝的模样更加的衰败了。就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正在惶惶的渡过最后时光。

这个念头在盛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皇帝一个眼神投了过来,明明龙颜盛怒,盛江也没有任何的心惊胆战。

“皇上。”盛江欠身道,“晋王招了。”

招了?

对了。皇帝差点被气忘了。

方才阿旭说他拿下了一个妖道,就是那妖道暗暗相助季氏对自己种了巫蛊。

阿旭还说,妖道是在晋王府上拿获的,他就让阿旭去问问。

“皇上,这是晋王的口供,已画了押。”

“你去拿。”

皇帝对着印辛说道。

盛江把签字画押了的口供交给了印辛。

两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盛江的食指轻叩了两下,印辛亲自呈了上去。

真的是晋王让季氏来害自己的?皇帝脸色黑沉地打开供状,上头的字写得密密麻麻,他眼睛模糊,吃力地辨认着。

“皇上,要不要奴婢来给您念念。”印辛躬身问道。

皇帝挥了挥手:“你们下去。”

他想打发了谢应忱。

谢应忱一动不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供状上,嘴角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温言道:“晋王的供状,臣等听不得?”

“皇上您说,是季氏对您下了巫蛊,以致您行事无状。可到底是巫蛊还是别的,也只是您一面之词。”

“如今晋王既然已经招了,供状臣等也该看,该听。”

他眼眸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犀利。

皇帝攥紧锦被,过了一会儿冷冷道:“念!”

印辛应诺,他的脸皮耷拉着,瞧着不苟言笑,字字句句念的格外清晰。

他念到黑水堡城,皇帝没有多大的反应。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六年前,长风妖道在南巡路上对先帝下毒,嫁祸于太子,以致先帝暴毙驾崩……”

皇帝瞳孔骤缩,声音发紧。

“住嘴!”

“你说什么!?”

皇帝和礼亲王同时出声。

礼亲王喝道:“给本王,快拿来。”

“给朕。”

印辛双手把供词呈上,皇帝匆忙去拿,已经晚了一步,供词被谢应忱截下了。

皇帝抓了一个空,手指猛地并拢,他看着谢应忱,面带杀意。

“给朕。”

他冷言道,“谢应忱,你敢抗旨?”

谢应忱拿着供状,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逼视着皇帝。

他道:“皇上,先帝暴毙于中毒,众所周知。皇上对先帝至孝,对兄弟至真,难道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还是说,您早已知道,皇祖父之死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