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接连发生的这些种种, 几乎击溃了长风长久以来的自傲。

身体的痛,魂魄的痛,全都比不上如今几乎快要崩塌的信念。

这、怎么可能。

“你骗贫道!”

“你一定是在骗贫道。”

长风虚弱地快要动不了了, 他的脸颊干瘪,皮肤垂落, 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

一块块的黑色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弥散, 更像是死人。

阵法一旦开启,就不可能中途而废。

除非阵眼横死。

晴眉下巴一抬,倨傲道:“你办不到,是你道法没有学到家。是你自个儿废物。”

长风不愿意相信,他执拗地想说,她一定是在骗她的。

然而, 他蓦地注意到了盛江,瞳孔一缩。

方才自己“招认”,殷家女在龙虎观的时候,是这个人奉命去的。

这点时间来往龙虎观绝无可能。

所以, 东厂督主并非是信了自己, 而是将计就计,催使自己孤注一掷,下了这一步错棋。

再趁机找到阵眼。

若非道门中人, 绝无可能知道这些,还能如此精妙安排。

长风想起了那双骄傲的凤眼。

那个通体萦绕着腥红色气息,妄图以一己血肉之身逆天改命, 为天道不喜, 为天命厌弃的少女。

曾如烈日炽炽,向他宣战。

“是她?”长风先是呢喃,但紧跟着, 是厉声,“是她!”

她不顺命,不服命。

所以,她和他争夺天命。

卦爻不受,是天道在被屡屡对抗和修正后,蒙了他的双眼,予给了她一个机会。

一个渺茫的,可以重定天命的机会。

而她,抓住了这个机会。

长风呼吸急促,喷出了一口黑血,他变得更加衰败,眼底灰蒙蒙的。

“殷家女还活着。”

“殷家子也活着。”

“呵呵呵,竟然都活着。”

自己占据了九成九的优势,唯一留下的这一丝变故,让那位顾大姑娘紧紧地握住了。

天命就要变了。

他活不久了……

晋王左看右看,长风嗓音含糊,又半遮半掩,他说的这些,晋王几乎都没有听懂。

唯一听懂的是,殷家子还活着。

“是谁?”

晋王忍不住问道,“殷家子在哪儿!?”

长风对着他呵呵笑着,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晋王慢慢地顺着他的目光去上,对上了一张被暴戾和阴冷充斥的脸庞。

沈旭嘴角一挑,嫣红的双唇衬得那双桃花眼摄魂夺魄。

“许久不见了。将军。”

晋王:!

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旭,脸上的震惊掩都掩不住。

“你是殷、殷、殷……”

晋王根本就想不起来当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他竟然是殷家那个小儿?

怪不得东厂会去搜查伎子。

东厂做事蛮横惯了,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解释,晋王也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终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想通了。

晋王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脑子嗡嗡作响。

沈旭忽地起身。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走到晋王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冰冷有如毒蛇一样的目光让晋王后背发凉,他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沈旭,你是奉旨来抓拿长风的,本王是亲王,你无权对本王出手。”

他一个堂堂的实权亲王,在沈旭的面前,露出了怯意。

沈旭掸了掸衣袖,衣袖上的金丝绣纹映在了晋王的眼底。

“看来王爷也承认,这是个妖道。”

什么妖道,刚刚圣旨不是还说是假道士吗,一会儿就变妖道了?!晋王气极反笑,东厂这栽赃嫁祸的本事他还真真是见识到了。

气归气,晋王还是有些迟疑。

长风说他们俩是绑在一块儿的,这没错。倘若自己真的逃不过反噬,只有长风能救自己。

“王爷在犹豫,莫非没想好?”沈旭仿若无觉地踩上他的肩膀,俯视着他说道,“本座似乎听王爷说,这妖道是你请来为皇上治病的。”

“皇上如今重病,想必是王爷让这妖道给皇上行了什么巫蛊之术吧?”

沈旭笑意冰冷:“本座奉命抓捉妖道,王爷既然与此妖道相交至深,就请王爷去东厂,好生说说。”

这些话,听得晋王心头一跳一跳的。

明晃晃的栽赃嫁祸,在沈旭嘴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今天以前,哪怕沈旭也只有东厂和锦衣卫,还远没有到能和他这个实权王爷分庭抗礼的地步,晋王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交好和拉拢沈旭。

而现在,他清楚的知道,他与沈旭之间,绝无可能化敌为友。

沈旭恨不能弄死他。

栽赃嫁祸再蠢,沈旭也做得出来。

但凡自己落下了什么把柄,到东厂的诏狱里走一圈的话,绝无可能活着出来。

晋王忍了又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是。本王可做证,这就是妖道。”

沈旭把玩着腕上的玉牌,讥诮的目光让晋王老脸一红。

”既然晋王爷亲自指认,这人,本座就带走了。”沈旭说的指是长风,“别弄死了。”

沈旭想要捏死长风,就跟捏死一只蚂蚁。

可让长风这么简简单单死了,又如何能消得了他心中的这股子怨恨与恶气。

“乌伤,你记得让王爷,签字画押。”

“是。”

乌伤恭顺地一一应是,示意番子动手。

长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有如活死人。

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干瘪的皮肤贴在头骨上,两只眼睛凹陷着,像是一具只有皮的骷髅。

黑色的尸斑布满了他的全身,密密麻麻的。

两个番子一左一右地抬起他,又有人推进来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把长风硬生生地塞进了笼子里。

长风坐在铁笼里,他偏过头,眼珠子愣愣地盯着晋王。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晋王看着他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想到自己刚刚指认他是妖道,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真人,本王一定会去太清观找人救你的。”

沈旭慢悠悠地打断了他们:“王爷,你这伤瞧着不太好,还顾得上别人?”

什么伤。

晋王想起来了!他的手背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滴的落到地上,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本座好奇,你的伤要多久才会愈和,又或者从此不能愈和。你们说呢?”

盛江抢先乌伤一步,笑着凑趣道:“督主,您试试不就知道了。”

“也是。”

沈旭手一抬,盛江立刻呈上了一把匕首。

他手腕一转,匕首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沈旭!”

晋王知道他疯,没有想到,他能疯成这样。晋王根本来不及思考,白着一张脸,高抬双臂,空手接白刃。

沈旭轻笑。

他猛一拔刀,刀刃划拉着晋王的掌心。

飞溅出来的鲜血落在沈旭的衣袖上,他嫌弃地眉头紧蹙,不快道:“晋王收留妖道,图谋不轨。晋王府暂且查封。”

沈旭直起身来,长袖垂落。

盛江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沈旭擦拭着手指:“王爷掌心的伤,若是好了,说明你与妖道并无瓜葛。本座还是信你的。”

“沈旭。”晋王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他双手低垂,鲜血从掌心中一滴一滴地往外流,心里又慌又怕。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执掌天下了?”

他是一时失察,一步错,步步错,被沈旭压制了几分,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还击之力。

“从前不,以后就不一样了。 ”

沈旭说完,径直走去,走到院门时,他想起来了,吩咐道:“把这妖道带去午门摆着。”姐姐还没看过。

晴眉笑吟吟地问道:“主子,奴婢给您带路。”

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乌伤轻轻扯了她一下,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想死的话,就少说话。

晴眉:?

“可是,是顾大姑娘让奴婢带主子过去的。”

晴眉悄咪咪地说道,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无辜。

乌伤很想问问,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东厂的人,跟在顾大姑娘身边几天,还真把她自己当作是顾大姑娘的丫鬟了?

“人在天熹楼。”

沈旭脚步一顿。

一个阴鸷的目光扫过去,晴眉缩了缩脖子,轻笑:“姑娘说了,您磨磨唧唧的,思虑太多,容易老。”

“哦。”

沈旭似笑非笑地挑眉:“她还说什么了?”

完了。盛江拿眼神问乌伤,这丫头是没训好吗,怎么傻里傻气的?

乌伤:“……”

不可能,没训好的人他怎么敢拿出来给督主用。

乌伤清了清嗓子,想要提醒一下。

“大姑娘说,您肯定说不去。她跟奴婢说,您往日里阴阳怪气,别别扭扭也就罢了,如今这是正事。”

沈旭放开了小玉牌,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呵,继续。”

“咳咳咳!”

乌伤咳得更重了。

沈旭不耐烦道:“再吵就自己去把舌头割了。 ”

乌伤:“……”

晴眉装作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姑娘还说,一别十年,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您想发脾气,找晋王发去,别自己闷着自己。”

这话说的,她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但是,装作听不懂,乱说话,她只是蠢。

要是故意乱说话,那就是找死。

晴眉一扭头,露出了一个嘿嘿的傻笑。

看吧,乌千户没她聪明,挨骂了吧。

沈旭:“……”

恰在这时,雷声渐消,乌云散开,云后的夕阳显露了出来。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如同春天乍开一样的暖意。

夕阳遍洒大地。

街道上的百姓们全都一脸懵,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雷一会儿闪电,一会儿又出了大太阳,竟然还放晴了。

他们躲了半天,结果就只听到雷声。

“你们瞧见没,好像有几道雷都落到了里头。”

有人指着天熹楼说道。

雷声隆隆时,好多人都亲眼看到有雷落在天熹楼后头的院子里,一瞬间的电光把人的眼睛都要闪瞎了。

不止是路人,天熹楼的众人也都惊疑不定,小跨院的一间厢房,屋顶塌了一半,黑乎乎的还在冒着白烟。

“你们别站着了,快下去干活,三天后就要开张的。”

把人打发走,掌柜终究还是进了屋,在外间喊道:“大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不用担心。”

顾知灼回了一句,她一边说,一边拔起了最后的一根针,随手打了个响指。

归娘子恍惚地睁开了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人间,还是地府。

她的眼前有些朦胧,失神地看着四周。

“殷家姐姐。”

“醒来。”

一声柔和,但格外有力的声音涌入耳中。

归娘子浑身一震,有如被一把重捶重重地敲击在头顶。

她打了一个激灵,仿若从梦中清醒了过来,瞳孔亮起了一点光。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我、我还活着?”

“活着呢,活得好好的,”顾知灼似真似假地说,“你这脉象,活到八十八也保管不是问题。”

归娘子轻笑出声,胸口震动的时候,心口附近隐隐作痛。

但是,先前那种魂魄快要离身的虚脱感完全消失了,身体也在渐渐回暖。

她的手脚不再僵硬,脖子也能够转动,连说话也没有那么虚弱了,此时此刻的她,像是一个正常人。

“我觉得我是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又重回到了人间。”

归娘子明明见她一刀捅下来的。

“你说得没错。”顾知灼抚掌道,“你确实去打了个转。”

归娘子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垫在上面的白棉布上有星星点点的血。

顾知灼用手指虚点了一下:“在心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间隙,刀子捅进去不会死。”

但是这样是骗不过天道的。

所以,顾知灼用师父给的丹药和祝由术护着她的心脉,这一刀捅下去的时候,她用银针断了她的的心跳和呼吸。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死了”。

险中求生。

雷劈下来的时候,顾知灼差点以为是天道发现被骗了,气急败坏打算把自己劈死。

还好还好。吓坏她了。

“我活了,那阵法怎么样了?”归娘子的心提的高高的,急切地问道,“我们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成功了。”

不过天命能改回来多少还不知道,毕竟是骗了天道。

没关系。

顾知灼抬手,掌心向着她:“我们赢了。”

归娘子与她轻轻击掌,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桃花眼水光潋滟。

“他们……”

她刚想问,他们会不会有报应,声音突然一顿。

归娘子似是受到了某种感应,从迎枕上直起了身。

她盯着窗纸上,影影绰绰倒映出来的人影,脱口而出道:“羡哥儿?是、是你吗!羡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