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盛江下了马车。

沈旭歪在迎枕上, 又一次翻开手上的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

伴随着他的动作,长袖垂落, 袖上的珠光纹路,在阳光中有若波光荡漾。

锦衣卫查得很仔细, 名册中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外貌特征, 户籍,年岁,等等一切信息。

大启九州,光是这一册中,来自雍州的就有一百二十人。

但是,户籍和年岁, 都是可以伪造的,做不了准。

就像沈旭自己,他的户籍就是假的,是当年从黑水堡城逃出来后, 他拿了一个死人的路引, 取而代之。名字和生辰年岁全是假的。

逃亡十年了,能活到现在,姐姐必然也会隐姓埋名。

他不知道姐姐现在会是“雍州人”, 还是“兖州人”,又或者青州,徐州……

不过, 姐姐左侧唇边有一颗美人痣, 右侧手肘有一块梅花胎记。

他先是快速翻了一遍,没有人在特征上记过这样一笔,又一页一页的慢慢看。

香炉冉冉升起的白烟散发着淡雅的气息。

“咪呜。”

猫睡醒了, 见他没理自己,屁颠屁颠地凑过去,嗲嗲地用前肤扒在他的肩膀上,蹭来蹭去,亲热的不行。

“脏死了,”

沈旭抬手从衣袖上捏下一根猫毛,手指在它皮毛上擦了擦。

“你不是爱去文渊殿吗?怎么不去了?”

“咪呜。”

“听不懂。”

“咪呜咪呜。”

沈旭不耐烦:“别吵。”

猫叫了一路,等到镇国公府的时候,盛江已经等着了。

他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手中抱着十余本大小完全相同的花名册。

有小内侍上去叩了门,得知来人是谁,府里赶紧把人迎了进来,又有婆子去后头禀报顾知灼。

沈旭把烦人的猫先丢了出去,他下了马车后,目不斜视地吩咐道:“你去拿一下圣旨。”

盛江钻进马车,明黄色的圣旨就放在案几上,上头还沾着猫毛。

他嘀咕着道:“这猫睡觉还会流口水?”

口水把圣旨糊得有些湿嗒嗒,难怪主子不愿意沾手。

啧。

算了,反正圣旨也不是给他的。一看沈旭已经走远,盛江随手一揣,追了上去。

下人把沈旭迎到了正堂,坐了没一会儿,顾知灼便出来了。

“督主。”

她提起裙裾,跨过门槛,福身见了礼,含笑道:“您怎么来了?”

沈旭使了个眼色,盛江把圣旨呈了上去。

顾知灼眯了眯眼睛,她嫌弃地看着圣旨上的猫毛和口水,不太想接:“这是什么?”

“圣旨。”

顾知灼:“……”

她当然认得这是圣旨!

他是来宣旨的?祖母和三叔父知道吗,都没来,怕是不知道。

一般来说,宣旨怎么都得全家都到场吧?门房也没说啊。

做事好随便呀。

盛江的手都快举酸了,圣旨到面前了都不接的,这位顾大姑娘绝对是头一人。

沈旭大发善心地解释了一句:“你想要的。礼亲王替你拿下来了。”

顾知灼凤眸一亮:“您早说呢!”

礼亲王还真够意思,说好了三天就三天。

“督主,”顾知灼的眼尾一挑,捏着边边角角把圣旨提了起来,又抖了抖上头的猫毛,狐疑道,“您这圣旨该不会是从猫窝里拿出来的吧?”

“对不对,沈猫?”

“喵呜。”

沈旭不耐烦:“不爱要,就扔了。”

“要,怎么能不要呢,我好不容易讨来的。”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您是没瞧见,礼亲王抠门的很。讨这个爵位真不容易。”

她弯了弯嘴角,笑得眉眼弯弯,格外愉悦。

以皇帝现在脑子不太清楚的样子,其实就算她直接跑去他面前拿顾琰换爵位,他说不定也是会答应的。但这么一来,势必会惹得宗室和勋贵中的争议不断,毕竟是大启第一个异姓王。由礼亲王出面可以省去不少的事。

完美。

沈旭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说道:“告诉本座,你是怎么样厚颜无耻,巧舌如簧,哄得那老头一心一意的为你谋划。”

这三天来,礼亲王连消带打,以退为进,沈旭看在了眼里,尤其是得了圣旨还没让皇帝仇恨上顾家,礼亲王也真是用了心。

啧。顾知灼瞥了他一眼,什么叫“厚颜无耻”,会不会说话啊?

“我是就事论事。”

沈旭呵呵冷笑,摆明了不信。

顾知灼耸耸肩,她展开了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

沈旭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把玩着手腕上玉牌,等得满脸不耐。

圣旨晋镇国公顾家为亲王爵,封号镇北王,世袭罔替不降等,掌虎符,驻守北疆。

顾知灼的嘴角染上一抹浅浅的笑,这个爵位本就是顾家应得的,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爹爹叔伯姑母他们,他们的功绩不应该被埋没。

想让顾家守江山,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给吧。

“辛苦督主跑这一趟。”顾知灼欠了欠身。

她坐在下首,把圣旨放在了茶几上,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顾知灼疑惑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顾琰。”

“对哦,我忘了!”顾知灼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让琼芳去把顾琰带来,“什么都不用带了,进宫后什么都有,咱们顾家哪里比得上宫中的用度。”

说完,她朝着沈旭一笑:“对吧?”

沈旭:“呵呵。”

顾知灼充耳不闻,打发了琼芳下去,好奇心作祟地问道:“会有册封吗?”

“你希望有吗?”

“我希望他永远无名无分,不入玉牒。”顾知灼两手一摊,坦然地说道,“别看我,我没这么好心眼,会去盼着顾琰好。”

自己很记仇的。

沈旭不置可否,他抬手勾了勾,盛江走了上来,手中还捧着一叠名册。

顾知灼心领神会,让伺候的丫鬟全都下去,只留了晴眉在。

“这里是京城所有伎子的名册。”

沈旭右手的手肘靠着茶几,宽大的衣袖垂落而下,火艳如火。尾音在说到伎子时停顿了一下:“你能找到她吗?”

顾知灼:“先放下。”

“你再搬个茶几过来。”这话是对盛江说的。

她大致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一本。

简单翻看了一下后,盛江把茶几也搬来了,两个茶几合并在一块

顾知灼把这些名册一本本放好,刚要拿出了罗盘,她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到了乖乖蹲在沈旭旁边的猫,心念一动,招了招手唤道:“沈猫,过来。”

听到她在唤自己,沈猫抖了抖耳朵,优雅地走了过来。

“咪。”

顾知灼抄起它的小肚子把它抱了起来,放在茶几上,摸了摸它的黑鼻子说道:“你看看,这里哪本最倒霉。”

“咪?”

“你挑本你最喜欢。”

猫懵懂地盯着面前排成一排的名册,小心翼翼地用爪子碰了碰,又一本本嗅了过去,歪着可爱的小脑袋看向顾知灼:“咪?”

“你最喜欢的。”

顾知灼目光灼灼地盯着它。

沈猫似是听懂了,它从茶几上跳了下去,奔向沈旭。

它绕着沈旭的小腿走了一圈,用爪子拍了拍他,在他平整的衣袍上留下了两个黑乎乎的梅花印。

“喵!”

又拍拍。

“喵!”

沈旭:“……”

顾知灼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它说这里您最倒霉,它最喜欢您了。”

沈旭:“……”

沈猫把头贴在他如火的衣袍上,和他天下第一好。

沈旭垂下双眸,红唇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幅度,伸手在猫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摸摸耶!沈猫高兴了,胡子翘的高高的,嗲声嗲气。

哎。

猫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顾知灼还是把罗盘拿了出来,她还记得沈旭告诉过她的生辰八字,手指轻轻拨弄内盘,罗盘的磁针也跟着转动起来,久久不止。

她等了许久,磁针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卦不虚成,爻不妄发。(注1)

寻此人,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顾知灼把罗盘到手边,掷出了算筹。

“不问行踪。”

“只问安危。”

她连起三卦,每一卦都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再抬首的时候,猫坐在沈旭的怀里嚣张地指使盛江给它拿水喝。

盛江不敢,怕把水溅在沈旭的身上。

“怎么样?”沈旭迫不及待地问道,倨傲的嗓音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

顾知灼坦然道:“困局已成,身陷其中,退则死,进则亡。”

“在此局中,无论是进是退,都是死路一条。”

砰。

红艳如火的衣袖从茶几上扫过,茶盅落地,茶水溅洒在他的衣袍上。

沈旭眼睫底下,双瞳黑漆漆的,他猛地起身,猫从他的膝盖上滚了下去,它刚一坐稳想发脾气,还没露出小虎牙,就老老实实地舔起了爪爪,悄咪咪地偷看。

沈旭从它身边如风一样而过,衣摆把它掀翻在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顾知灼的面前,双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桃花眼中不见风情,反而充满了狠戾,带着压迫感:“你说什么!?”

盛江惊了一跳,迟疑着左看看,右看看,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猫打了个滚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和他靠在一起,同样的弱小且无助。

沈旭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尾腥红,一如那日在庄子时一样,仿佛只要一个言语不慎,他会立刻掐断她的脖子。

顾知灼当时就没怕过他。

现在自然也不会怕他。

她若无其事道:“您看第二卦,君子以致命遂志(注2),处险地而喜悦,她是自愿踏入困局的。她不是放弃自己,而是以命为赌,以魂为注。”

沈旭双手死死地捏着圈椅的扶手,阴柔的嗓声中含了几分森森寒意:“继续。”

顾知灼让他看第三卦:“水|雷屯。”

沈旭看不懂,盯着她的双眼,听她说。

顾知灼拂了拂衣袖,平静道:“坐回去。”发间步摇轻轻晃动,垂落下来的珍珠在脸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不带笑意的眉宇间看不出喜怒。

呵,沈旭溢出一丝冷笑,手背青筋爆起。

盛江又往后头缩了缩,猫左看右看,也乖乖跟上。

晴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他们站在了一起。吓死人了。

顾知灼与他目光相对。

过了一会儿,沈旭沉默地直起身,他没有回到原来的主位,而是就近坐在和她相隔一个茶几的圈椅上,挤出了一个字:“说。”语气冷的像裹了一层薄冰。

“水|雷屯。上水下雷。”顾知灼拿起一枚算筹,“是凶卦。”

沈旭面无表情,置于茶几上的手掌蓦地握紧。

“督主,您有没有想过,去见一下这些人?”

顾知灼用指尖点了点书册。

诺大的京城,八十万人,她原以为要查遍所有的伎子会很困难。

毕竟私伎并不会去官府登记,甚至也有良籍,悄悄以伎为生。

如今既然已经全都查清,让锦衣卫一批批带过来,让他亲眼见见,应该能认出来吧?

“见?”

沈旭抬掌搭着额头,指尖在额上轻轻叩着,仿佛杂乱无章,又仿佛含着某种特别的节奏。

鲜血从他的掌心流下,顺着手臂,粘粘嗒嗒往下流。

素日连一粒尘土都不愿意沾上身的沈旭,对此仿若未觉。

血与他的衣袖的颜色融在一起,一样的鲜艳。

他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笑声有些掺人。

“年少妄为,害死爹娘。”

“百无一用,弄丢姐姐。”

“为了报仇,自残己身……呵呵呵,我有什么脸见她?”

顾知灼:“……”

盛江和猫,外带晴眉,已经缩到了角落里,紧贴着墙壁,静若寒蝉。

直到婆子的禀报声蓦地响起:“大姑娘。礼亲王和礼部尚书到了。”

“请。”

紧跟着,琼芳也领着顾琰来了。

沈旭掸了掸衣袖,掌心在茶几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他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过来。”

季氏生得好,顾琰和季氏很像,唇红齿白,样貌极佳,可惜现在他生得如玉童一样脸上阴沉沉的,充满了恨意。顾知灼不乐意与他多说话,她对着沈旭说道:“督主,这是顾琰。您带走吧。”

顾琰没去看沈旭,而是死死地地盯着顾知灼,质问道:“顾知灼,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尖着嗓子继续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因为你不姓顾。”顾知灼打断了他,揉揉耳朵,淡声道,“你不是我弟弟,又为何要我像姐姐一样待你?”

“我不走!”顾琰恶狠狠地说道,“皇帝伯伯说了,我以后是要继承镇国公府的,我是国公爷,要走的是你们。是你!等你们死了,镇国公府是我的。皇帝伯伯最喜欢我们。”

“你滚!”

他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朝她扑了过去。

顾知灼一侧身,顾琰脚步不稳地扑在了茶几上,算筹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

沈旭阴恻恻地斜眼看过去,陡然起身,一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唔唔。”

顾琰吓得不行,脸色苍白如纸。

顾琰费力地摇着头,眼泪飚了出来,想要把他的手拉开。

“唔……姐、姐……救。”

“哎哟!沈督主,快放开他!”

礼亲王大惊失色地从过门槛跑了进来,惊呼道:“别冲动……别冲动啊。”

“快放开他!”

沈旭松开了手,顾琰跟着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又喘又咳,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沈旭一振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喵呜。”

沈猫匆匆打了声招步,小跑着跟去,跑得比盛江还快。

顾知灼俯身去捡在地上的算筹。

咦……

等等。

她的手指一顿,落在地上的算筹,成了一卦雷水解。

从水|雷屯,到雷水解。

“哎,丫头,你看看,顾琰他没事吧。 ”礼亲王扶起了顾琰,给他顺背,又唤了顾知灼一声问道。他再不喜欢顾琰,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顾知灼充耳不闻,喃喃自语道:“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天命不允?”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顾知灼一把捏住地上的算筹,快步追了上去。

“丫头,丫头!你去哪儿?”

顾知灼提着裙袂,跨出了门槛,喊道:“等等!”

她拿起一颗算筹,朝他掷了过去。

盛江吓傻了,甚至都忘记冲过去抓住算筹。

啪。

算筹打中了他的后脑勺。

沈旭脚步一顿,回首的时候,红唇微扬,似乎在笑,但挑起的眉眼中带着一股子疯狂,周围萦绕着的狠戾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他低腰把那枚算筹捡了起来。

咔嗒一声,算筹在他在指中断成了两截,他没有说话,但仅仅这一个动作,就带起一种:不好好说话,你就去死的意味。

啧,脾气真糟。

她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督主,晋王府上,那个叫长风的道士,您去抓他。”

“假传圣旨也好,捏造罪名也罢。”

“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