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灼这话一出, 礼亲王直接惊呆了,半张着嘴。
王爵?!
呵,她还真说得出口。这哪是不过分,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大启朝立国后,没有册封过异姓王, 仅有的三位国公, 各自持有虎符,镇国公是三位国公之首,除此以外就是些伯爵和侯爵。
顾知灼竟然一开口要替顾家讨一个王爵,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礼亲王拿眼神示意谢应忱管管,谢应忱端起茶盅,只当没看到。
礼亲王气笑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谢家是媳妇还没娶进门,小子就先有了外心,瞧瞧, 好好的大小伙子, 在媳妇面前,一句“不”都不敢说。
“顾大姑娘。”
礼亲王咽了咽口水,缓解了一下干涸的喉咙, 严肃地说道: “你这要求,有些过了。”
他面色一冷下来,威严毕露。
礼亲王是先帝的亲弟弟, 年轻时, 也曾跟着太祖皇帝上过战场。
后来又当了几十年的宗令,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小老头。
不过,顾知灼敢提出这个要求, 也不可能会因为他的冷脸而发慌。
顾知灼的双手依然置于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以威逼的姿态问道:“过在哪儿?”
礼亲王摇了摇头:“此事不行。”他不容拒绝道,“顾大姑娘可以再提别的要求,这样吧,西郊有一个皇家园林,我可以代皇上答应赐予顾家,如何?”
那个园林很大,足有两三千亩,从前朝就开始兴建了,建了足足二十年,后来又时不时地扩建修缮,它价值早已经不能用金银能够衡量的。
顾知灼也曾去过几回,美的不可思议,说步步是景毫不夸张。
顾知灼笑而不语,她抬手拿起了桌上酒盅,一共拿了三个,然后,把这三个酒盅摆成了一排,放在自己面前。
“大启开国,有三人以赫赫战功得封国公。”
她提起酒壶,把三个酒盅一一注满了酒水。
顾知灼的手势极稳,每一杯酒都刚好与杯沿齐平,一滴都没有溢出来,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中仿若有微光荡漾。
礼亲王以为这酒是敬给自己的,手都快伸出去,发现她压根没这个意思。
他尴尬的收回手指,置于唇边假装清了清嗓子。
顾知灼缓缓道来:“大启立国后,安国公卸甲,卫国公入朝,两人从此皆居于安逸。唯有镇国公奉旨镇守北疆。四十余年来,顾家男儿在北疆用血肉为盾,没有让北狄踏进大启一步。”
“王爷,这算不算功?!”
礼亲王毫不迟疑地道:“算。”
顾知灼执起酒壶,在第一个酒盅中注入酒水。
酒盅本来已经满了,顾知灼再一倒,酒立刻溢了出来,顺着杯沿流到了八仙桌上,在酒盅的四周积了一摊酒液,浓浓的酒香扑鼻。
礼亲王敛目,他看懂了顾知灼的意思。
顾知灼端正酒壶,清然的声音接着说道:“四年多前,西疆大乱,凉国入侵,中原几乎失守,我爹爹临危受命,保下了大启江山。”
“王爷,这算不算功?”
“算。”
礼亲王又一次点了头,脸色更加凝重。
顾知灼从容地执起酒壶,继续往那个酒盅中注酒,琥珀色的酒液自壶口流下,倒进了满溢的酒杯中。
酒水溢出的越来越多,流到了八仙桌的桌沿。
“三年前,兖州谋反,陈光武自立为王,强占兖州三省,直逼翼州。皇上夺情,命我兄长平乱,兄长当年只有十二岁。为保京城不受一丝一毫的威胁,他几乎让人一刀斩为两段,后背上的疤,从肩膀贯穿到了腰。”
“王爷,这算不算功?”
礼亲王哑着声音,郑重道:“算。”
顾知灼继续倒,酒水浸透了八仙桌。
她止手,示意他看。
两个酒盅代表的是安国公和卫国公。
杯中的酒液还是当初得封国公时的酒液,与杯沿齐平。而如今,安国公富贵闲人,卫国公权倾朝野。
一个酒盅代表的是镇国公。
酒液满溢,顺着桌沿,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而如今,镇国公府除了一个残废的顾白白和大归的顾缭缭,只剩下了一群孩子。
顾知灼的指腹沾上了一些酒液,在指尖轻轻摩挲。
她道:“太祖皇帝曾说‘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注)当年,三位国公功劳相近,一同得了国公的封赏。那么如今……”
啪。
顾知灼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溅起的酒水洒在了礼亲王的脸上。
礼亲王差点以为她要扑过来打自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王爷,我为顾家讨个王爵,过分吗?”
礼亲王被她吓得心跳差点就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摇了头。
这一摇,他顿觉不妙,脖子僵在了那里。
这丫头。礼亲王差点让她说服了。
他慢慢坐下,想要与她动之以情:“丫头呀。一个异姓王,对顾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是表面风光而已。”
顾知灼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不过就是功高盖主,上位者能不能容得下这一套。
事实上,就算她不争这个王爵,单凭顾家手里的二十万兵权,该容不下的人,照样会容不下。
既如此,她又为何不争?
这是顾家应得的!
顾知灼晃了晃几乎快要空了的酒壶,漫不经心的动作让礼亲王瞧着心里发毛。
“若是以上功绩都不足以让顾家得个王爵,那么再加上顾家养了顾琰六年半,总该够了吧? ”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冷笑,持壶的手再次往下倾倒。
这一回,她的动作慢了许多,琥珀色的酒液从细颈壶口往下流淌,有如一道细小的水注。
礼亲王皱了一下眉,想说,她怎么就好赖不听呢。
“王爷呀。”顾知灼学着他的语气,“你有没有想过,顾琰姓顾,名字却是从了皇子们的的‘琰’,这意味着什么?”
她是想说,皇上迟早会把顾琰接进宫?礼亲王皱了一下眉,事实上,若是皇上和季氏的事没有被揭穿,季氏还是好端端的镇国公夫人,皇上又有什么理由把顾琰接回去。
“王爷在朝上这么多年,您对皇上应当也是相当了解的。敢问王爷,若是我顾家人都死绝了,皇上是会收回爵位,还是把爵位让给一个冠着顾家姓,从了皇子名的奸生子?”
这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
礼亲王的头顶仿佛炸开了一声雷,震得他满脑壳嗡嗡作响。
顾知灼倾倒的速度陡然加快,溢出的酒液一直流淌到了礼亲王的面前,流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一会儿,酒壶倒空了。
“镇国公府四代人,用血,用肉,用命换来的一切,让他的儿子白白得去,加上这份功劳,总足够吧?”
顾知灼把空荡荡的酒壶摔了出去,酒壶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砰砰的声响,把正看着桌上酒液发呆的礼亲王吓得又蹦了起来,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顾知灼轻笑出声,笑意不达眼底:“还是王爷您觉得,这事尚未成真,就算不得功劳?”
这丫头。
脾气又坏又呛,礼亲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真是什么都敢说。
礼亲王倒是没有多少被顶撞的不悦,看她就像是在看家中的小辈,就算心中有恼有恨,也全都是冲着皇帝去的。
皇帝就是比不上废太子!
他手段不够,御人无方,只会整天怕东怕西。他对镇国公府的忌惮,只要不是眼太瞎都能看得出来。礼亲王劝了又劝的,皇帝一再表示,绝不会收回镇国公府的爵位。
曾经的礼亲王,以为皇帝的意思是,不会对顾家出手。
现在,顾知灼这么一点破,礼亲王有如醍醐灌顶,从前那些不愿意细想的种种一下子全都串连了起来。
皇帝十有八九,确实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若是如此,哪怕顾家真背上了什么会祸及满门的罪,所有人也都会因为皇帝没有赶尽杀绝,为顾家留下一条血脉和爵位,而对顾家遭遇默认了。
谁又能知道,这血脉其实姓“谢”,身体里留着皇帝的血。
礼亲王的手在发抖,抖的越来越厉害。
顾知灼挑破了这一层窗户纸,把其中的龌龊,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顾知灼敛目,这一切并不是她的想象和假设,而是上一世,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顾家被剥皮卸骨,用满身血肉滋养了顾琰。
在她死后,顾家彻底绝了血脉。
顾知灼羽睫轻颤,掩去了眼中的如这酒水一样溢出来的情绪。
“既然王爷这般勉强,也罢。”
咦?怎么这么好说话了?被她吓了几回,礼亲王一惊一乍的,顺了顺胸口的气。
“从此往后,镇国公府不会再插手大启、包括北疆的一切军务。我们顾家呢,也该学着卫国公和安国公,在京城里头享享清福了。”
礼亲王:!
“反正什么都不做,头顶的这个国公也是稳稳当当的,做得多,死得多,死来死去,死的都是我顾家人,和旁人确实也没什么关系。哎,立那么多功劳呀,既没好处,还得担心功高震主。”
顾知灼冷笑连连:“祖父也真是的,想不开。幸好,我想开了。”
她一拂袖,把代表顾家的那个酒盅扫落在地。
酒盅滴溜溜地滚到了礼亲王的脚边,礼亲王的心再提了起来:“丫头呀……”
顾知灼轻哼道:“公子,我们走。”
她说走就走,站起来的时候,撞得身后的圆凳“吱呀”作响。
谢应忱也跟着起身,对着礼亲王笑了笑,态度一贯的好:“叔祖父,我们先告辞了。”
“你、你你……”
礼亲王抖着手指她,这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模样,和她祖父一模一样!
“忱儿。”
礼亲王运了运气,叫住谢应忱,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你也以为这个王爵能给?”
礼亲王想说的是,他以后也是有可能会坐上金銮殿上那把椅子的,他愿意外戚国舅是一个有兵权的异姓王爷?
外戚乱政这样的祸事,历朝历代绝不罕见。
这些话,他同样没有避开顾知灼,也是在问她,她非要为了顾家争这个王爵?不怕以后会与夫婿离心。
谢应忱回首看他,肯定道:“镇国公府功绩赫赫,当给。 ”
他目光坦然:“太祖皇帝说过,主上要是因为嫉妒别人功劳太过,就害怕,索性别坐在这个位置上了,自己当个将军,凭本事抢功劳。”
“叔祖父,这话虽糙,但天下之大,谁能事事亲力亲为,既然交托了出去,立功理当欢喜,那是因为我有眼光。”
“为君者,知人善用,能保天下盛事。叔祖父,这才是正理。”
谢应忱目含自信。
礼亲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先帝,当时的先帝与镇国公君臣相得,君不忌臣,臣不疑君。
他再看顾知灼,小丫头笑盈盈的,像是并没有听出自己的深意,但其实,这丫头精明着呢,怎么可能听不懂,不过是,她信忱儿而已。
“叔祖父,您不如与皇上商量一下。”
“公子,走啦。王爷,别商量了,你告诉皇上一声,谁爱干谁干去,顾家不干了。”
顾知灼拉着谢应忱的衣袖,砰的一下把门推开,走得裙袂翩翩,头也不回。
“哎哎!”
礼亲王赶紧去追,他毕竟年纪大了,又刚中过风,等慢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两人全都不见了。
“男生外向!”
礼亲王都快气笑了。
谢应忱这小子,现在是一心向着顾知灼。
长随问道:“王爷,还追吗?”
“追什么追。你家王爷我这两条腿追得上吗?”礼亲王吹胡子瞪眼。
闻着满屋浓郁的酒香,礼亲王的心里沉甸甸的,既担心皇帝会答应——那代表了,脑子不清楚的皇帝,说不定又会为这个心爱的小儿子,折腾出什么事来,这么一来,就只能让皇帝一直病下去了。
又担心皇帝不答应,顾大姑娘都说到这份上,绝不可能让步。
礼亲王想了想:“先进宫。”
皇帝“重病”后,一直在含章宫,朝中也有零星几人是知道真实情况的。
有礼亲王镇着,宫里也安安分分的,没有闹出什么事端来。
长随扶着礼亲王走向走廊。
走廊的一面正对着小花园,礼亲王一眼就见到顾知灼他们已经走出了小楼里,正沿着池塘走。不远处吵吵闹闹的,冲进来不少人。他眯了眯眼睛去看,是官兵?
“丫头。”礼亲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高声叫他们道 ,“你这脾气,你们等等……”
礼亲王想说让顾知灼和自己一块进宫。
身后不远的一间雅室门打开了。
“咦,王爷?”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礼亲王扭头一看,竟然是卫国公。
卫国公是从相隔两间的雅室里出来的,见到礼亲王,他迈着略有摇晃的醉步走了过去。
“王爷,您怎么也在此。”卫国公豪迈地笑道,“一起来喝一杯?”
“不了不了。”礼亲王拒绝道,“本王不能喝酒。”
卫国公想起他中过风,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是是,您不能喝酒。王爷,来来来,过来听曲儿……”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突然从两间雅室中间的隔屏蹿了出来,扑向了礼亲王。
“王爷小心!”
常随动作极快地挡在礼亲王面前,那个黑影顿时改变了主意,一把抓过最近卫国公,拉着他进了一间雅室。
礼亲王年岁大了,反应本来就慢一些,懵了一瞬才响道:“国公爷!”
这不像是认识的吧?
“快点,来人啊。”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卫国公也懵,他喝多了,被拖进来后,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地上湿嗒嗒的,酒香浓郁,竟然满地都是酒。
谁把这等好酒泼在地上?
卫国公慢了几拍抬头看去,是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对上卫国公的目光,他狰狞地点燃了一个火折子。
“你要做什么!”
卫国公摔得有点重,一时爬不起来,面带惊恐的看着他。
“是国公爷对不对?”男人的声音里有些癫狂,“你让他们放我走,要不然,我们死在一块!”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把火折子凑到了卫国公面前,烟雾呛得卫国公一阵咳。
鬼使神差般的,卫国公想起了顾知灼说过的话:您在三日内会有祝融之灾。
火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烫得皮肤隐隐生痛。
今天刚好第三天。
“老子是花了钱把人买下来的,弄死自己的奴婢怎么了……”男人癫狂地喃喃自语,“就算放光了血,也是老子花钱买来的。”
他的火折子往卫国公的脸上凑得更近,叫嚷道:“国公爷!您老的命值钱,您叫他们让我走!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