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明明是谢应忱坐着, 晋王站着,但是晋王并没有任何居高临下感,反而似是被一头凶兽死死盯着。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 晋王甚至忘记擦去发上的茶汤。

没一会儿,茶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谢应忱收回目光, 抚去折子上的水渍, 晋王方猛地警醒过来。

他竟然让一个小辈给吓住了。这个念头让他如芒在背。

晋王并不奇怪谢应忱会拿六年前来说事。时至今日,谢应忱若要想再进一步,就得洗干净废太子弑父杀君的罪。先帝死前,自己随侍在侧,遗诏也是他拿出来的。

他冷笑一声:“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

遗诏是真的。

废太子下毒也是真的,谢应忱再如何挣扎也没用。

“时至今日, 不过六年而已。”谢应忱浅笑道,“王爷的记性是真的不好了。也该致仕了。”

晋王:!

“本王该不该致仕还容不得你来置喙。”

再争下去,谢应忱也不会让步,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他得想想别的办法。

晋王愤愤然一甩袖, 走得头也不回,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门槛,被绊了一脚,差点撞上路过的狸花猫。

“咪?”

狸花猫友好地歪头看他。

晋王窝着一肚子的火, 一脚朝狸花猫的肚子踹了过去。

“向阳!”

谢应忱在殿中高喊,一个梳着黑马尾的青年奔了出来,疾步如箭, 但是, 伺候在文渊殿前的内侍们要更快,一个猛地推开了晋王,一个俯身把猫抱在了怀里。

晋王摔出去了好几步。

周围的内侍们谁都顾不上管他, 纷纷冲着猫围了过来,生怕它掉了一根毛。

“猫祖宗,您没事吧?”

“猫好,人坏。”

“猫祖宗您别怕。”

“喵呜。”

沈猫吓坏了,瞳孔成了一条竖线,感激地蹭了蹭小内侍。

小内侍乐坏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

王长史扶着晋王,晋王正要发火,再看那只被一群小内侍围在中间,跟个祖宗似的猫,这猫一双金色眼瞳,油亮光滑的皮毛,价值连城的项圈,越看越眼熟。

是了。

是沈旭的猫。

一想到沈旭,晋王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暴躁,暗自庆幸,幸好自己这一脚没有真踹上去。

“这猫谁在照管。”晋王表现着自己的大度,“下回不要再莽撞了。”

内侍们谁都没理他。

谢应忱从殿内出来,站在门前,招手道:“猫。”

猫是好猫,它把几个小内侍全蹭了一遍,仰起毛绒绒的脑袋,看向谢应忱。

“过来。”

猫闻声,迈开四肢跑了过去,在经过晋王身边的时候,亮出尖利的爪子啪地给了他一爪。

谢应忱抱着猫走回殿里,晋王暗道不妙,自己还在到处串连,想要把谢应忱从摄政的位置上拉下来,谢应忱竟是借着在宫中之便,抢先去争取沈旭。

为了沈旭,甚至还讨好他的猫?!

堂堂太孙,竟是如此没气节。

不过,沈旭此人,喜恶不明,阴戾狡诈,要让他站队,并不容易,自己还有机会。

晋王走得一瘸一拐。

“公子,晋王走了。”向阳进来禀道。

谢应忱点头,给猫挠下巴,猫舒服的四脚朝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对跟着向阳一起来的怀景之道: “有信了?”

“是。”

怀景子把信筒递了过来 。

是飞鸽传书,顾知灼这趟走时,特意从王府里带走了两只鸽子。

刚到义和县的第三天,顾知灼就送了一封信回来,把义和县的情况原原本本的都写了,还包括了谢启云的事。

而第二封,直到现在才到,相隔整整五天。

怀景之笑道:“公子,顾大姑娘随信还送了一张方子。”

谢应忱立刻接过。

这是一张成药的方子,可以依方制成大蜜丸。

顾知灼在第一封信中说,流民们在离开青州前,就有人生病了,时疫应该来自青州的。如若一人一方,一个个治,过于费时,把满京城的大夫和太医全都送去,也救不了几个人。所以,需要成药,最好能做出蜜丸,便于分发。她打算在义和县多留些时日。

如今,谢应忱拿着这张方子,如获珍宝。

“誊抄后送去百济堂,让百济堂即刻关门只做这蜜丸。”这是信上提的。

“喵呜~”

见他停了好一会儿没有摸自己,沈猫催促了一声。

谢应忱捏了捏它的小耳朵,从头顶一直抚到尾巴尖的,猫兴奋地咪咪直叫。

“夭夭在信上说,病程最短十天,孩子若是染上,死亡可达七成,成人会少一些,但也有三四成。”谢应忱思忖道,“宫中还有多少太医?”

“晋王带走了五人,有六人留在含章宫,如今太医院还有十三人。”

晋王把太医送去义和县,谢应忱也是知道的,他想着,夭夭一个人要治三千流民也辛苦,让这些太医过去“帮帮忙”也好,没让人拦下。

“征召到多少大夫了?”

“京城的大夫共三十二人。”怀景之由衷地佩服道,“顾大姑娘大气,以一张秘方作为报酬,来应召的大夫很多。”

“药材呢?”

“已经采买到一批。”

在顾知灼的第一封信里,她罗列出了几样必然会用到的药材,在看过后,谢应忱立刻下令采买,并征召大夫。

他又吩咐内侍:“把墨尚书叫来。”

谢应忱还哪里顾得上晋王,青州百万百姓的性命,远比晋王重要的多。

也比这朝堂倾轧重要的多。

“咪呜~”

猫在书案上翻了个身,把软乎乎的肚子给他揉,躺得舒舒服服。

“公子,这猫今天怎么又赖上您了。”怀景之走前多看了两眼,“上回它还在凶您来着。狸奴就是喜怒无常。”

谢应忱揉着它肚子的手顿了一下,默默地从荷包里把顾知灼送给他的平安符小玉牌拿出来,挂在了脖子上,又若无其事地捏了捏猫爪子。

第一批蜜丸是百济堂制出来的,当天就送去了义和县。

紧跟着,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给从青州出来,流蹿到翼州附近的流民们的。

一直到囤积的药材全部用完,一共制出了十万余颗。

一开始,谢应忱只是征召了京城的大夫,然而,没多久就发现,光靠这些大夫远远不够,谢应忱便亲自去了太清观,龙虎观等京城附近的几个道观。

十道九医。

道门中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医术,哪怕极少有人精于道医一道,但做个蜜丸是没问题的。

更何况对道门而言,这是件立功德的事,谢应忱亲自上门,大多爽快应下。

终于在四天里,制出了十万余颗蜜丸。

在顾知灼的方子里,无病者需每日服用一丸一连三日以作预防,有病者一日两丸,一连十日,就可痊愈。

当然这无病者指的是和有病者接触过的人。

这第三批蜜丸送去了青州。

紧跟着,户部采买的下一批药材也到了。

一开始还有人心有怨言,认为青州并没有时疫报上来,抛费太多,过于折腾,谢应忱是在贪名,沽名钓誉,想用这等手段哄骗民心,图谋不轨。

谢应忱也不惯着,直接让吏部出了调任函,把人调去了青州任职。

“刘大人对青州近况这般关心,不如亲去青州一趟,届时,有没有时疫,刘大人也能有深切的体会。”

朝野上下,如今还延袭着皇帝临朝时的习惯,任何事都要争一下,怎么都要从中争到一分利。

刘大人是奉命先试探,结果,晋王和卫国公后续的一连串招数全没来得及使出来,人就被打发去了青州。

迅若雷霆。

哪怕如今有药,谁知道药管不管用,时疫是要死人的。

紧跟着,不过两天,青州的折子送了过来,青州有三省爆发了时疫,病亡的百姓已过万余。

“晋王,为免时疫被带进京城,在义和县的时疫得到控制前,世子不可回京。”

这意思太明白不过了,再闹,就别想让谢启云回来。

晋王再怒都没办法,儿子现在在顾知灼的手里捏着。

谢应忱没有禁军的调兵权,他自己同样也没有,想把人硬抢回来也不行。

于是,彻底消停了。

谢应忱左右协调,整个朝堂都在为了青州时疫忙得团团转,又不见一点混乱。

连宋首辅也不止一次的暗赞。

自打先帝驾崩后,他头一回希望自己能多干几年,多活几年,能亲眼看到昌隆盛世。

等到第六批蜜丸做出来,发往青州后,顾知灼终于带兵从义和县回来了。

她去的时候,只有三百骑兵,轻装简行。

回来的时候,多了几辆马车。

谢应忱早早等在了三里亭,他没有大张旗鼓的带满朝文武来迎接,但听到顾知灼回京,随行的还有晋王世子时,怀着各式各样心思的人也都齐齐的到了。

谢应忱并不理会旁人,尤其当顾知灼出现在视野尽头,他的眼中更是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她策马奔在最前方,红衣骑装,飒爽英姿,仅仅只是看着,他的心中也软得不可思议。

谢璟同样也在看她,原本他不需要来,但临行前,还是鬼使神差地追了出来。

“云儿!”

早等到焦头烂额的晋王同样直勾勾地盯着队伍中的黑漆马车,还不等他们过来,他迫不及待的策马冲了下去。

在双方的距离只有百步之遥时,千机营的士兵们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长弓,一支支蹭亮的箭头对准晋王。

晋王猛地拉住缰绳,惊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鲁莽。

军队在行进中,任何百步以内的冲撞,都可以视为敌袭。

“是我。”晋王在原地不动,喊道,“云儿呢?”

顾知灼没有理他,继续往前,直到到了三里亭,才停下。

晋王只能一路跟随。

队伍一停,晋王赶紧下了马,直接飞奔向了紧跟着顾知灼一辆马车,一掀帘子,是一个穿得五颜六色,但又气度不凡的青年。

不是云儿。

晋王啪地一下,把帘子放下。

王星耸耸肩,从马车下来,他挑眉去看自家表妹,用眼神询问这莽莽撞撞的人是谁,谁料小表妹的目光压根没在自己身上。

一个二十余岁,雍容贵气的青年站在她马前,把手递给了她,彪悍的小表妹扶着他的手,跳下了马,一双凤目亮的好似含着满天星辰,熠熠生辉。

“公子。”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道。

她放开手,又退后几步站好,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不负所托。”

这一板一眼的,还颇有那么一回事。

不过,她小小弯起的嘴角,带着一抹得意洋洋,飞快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谢应忱忍着笑,他清了清嗓子,如她所愿般说道:“辛苦顾将军了。”

耶。顾知灼高兴了。

她正要说话,突然就被一阵凄烈的叫声给打断。

“云儿!”

“云儿!”

顾知灼挑了挑眉,悄咪咪地捏了捏谢应忱的袖口,示意他回首去看。

晋王一连掀了好几辆马车的车帘,终于停在了一辆黑漆马车前面。

晋王如遭雷击,脑子嗡嗡作响。

儿子的信里头的确写他得了怪病,但知道归知道,当亲眼看到时,画面远比他预想中的要可怕的多。

他的儿子。

唯一的嫡子,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半张脸上没有一点皮,血肉发黑,能够清晰的看到血筋纵横,而另外半张脸,皮肤干瘪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只有一道道的皲裂纹,有如厉鬼。

滴嗒。

一滴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了谢启云的手背上。

谢启云两眼无神,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晋王心疼到不行,赶紧跨上马车,他的脚在发抖,连连踩空了好几下,终于进了车厢。

“云儿。”

他掏出了帕子,去给谢启云擦手背上的血。

“你别怕,爹爹在呢,爹爹一定会让人救好你的。你别怕。”

他握住了儿子冰冷的手,连声音都失去了力道。

他细细地擦着,但这血就像融进了皮肤里头,怎么擦也擦不掉。

晋王急了,他稍微用了一点力,下一刻,一张完整的、干瘪的皮被他擦了下来,只留下了没有皮肤遮盖的手背,就连骨头也清晰可见。

晋王张大了嘴,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唯有捏着帕子的手在不断地颤抖。

谢启云极慢极慢地低下头,瞳孔一点一点紧缩,他先是看着帕子上粘着的皮,再又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再又看看晋王,停顿了数息后,突然厉声尖声叫起来。

啊啊啊啊!

他扑了过去,一把把晋王从马车里推下。

晋王从车厢一直滚到了地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扔开帕子,一爬起来又往马车上冲,嘴里惊慌失措地喊着:“云儿,你没事吧,云儿。”

风把落下的帕子吹了起来,连带着那张皮一起,在风中打着旋儿。

周围千机营的士兵们早已见怪不见了。

这些天,关谢启云的帐篷里,一会儿哭 ,一会儿骂,一会儿嗷嗷乱叫。

更何况,他们也都见过谢启云这张跟厉鬼一样的脸。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但是,三里亭里的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谢启云的婚事定的是承恩公府的孙念,承恩公是皇后的同胞兄长,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承恩公应了女儿的撒娇,特意过来亲眼瞧瞧这位未来姑爷。

人还没见着,晋王这样子实在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好歹是未来的姑爷,承恩公打算过去打声招呼。

“辰王,本公可否去看看。”

他的态度极好,谢应忱的态度同样好。

“请。”

承恩公撩开袍角,走得飞快。

两家已经立了婚书,也算是亲家了,承恩公便想劝几句。

“王爷啊。”承恩公好声好气地说道,“父子俩这么些年没见,你日日念着世子,世子这不是回来了嘛,有什么话等回去后再说。”

在这里又哭又叫,吵吵闹闹的,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承恩公探头看了一眼车厢,好回去告诉闺女爹娘给她挑的夫婿是多么的玉树临风。

“额?”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