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啊——”

正在用早膳的晋王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又急又猛,撞得八仙桌上的碗盘噼里啪啦作响。

“王爷息怒。”

布菜的几个丫鬟惶惶跪下,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晋王摆了摆手, 他的脖子和后背湿嗒嗒的,连中衣都粘在了身上。

不知怎么的, 方才忽起一阵心慌, 压都压不住。

再看这一桌的佳肴,他连筷子都不想动。

晋王推开碗,打算出门吹吹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儿还没有回来,晋王这几日总有着坐立不安,满是牵挂,照道理, 从西疆出发如今也该到京城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晋王踏过洒落在地上的粥粥水水,出了门。

还只是辰时,皇帝“重病”后, 如今也不需要早朝, 丫鬟掀开竹帘,一股闷热的风迎面而来,让他更加的焦躁。

晋王迟疑着是进宫一趟, 还是去书房见见幕僚。

前两天,在和三皇子、卫国公他们见过后,他如今算是正式投向了三皇子的阵营。

有他。

有卫国公。

等于把住了朝堂的七成势。

晋王打算, 先一股作气把谢应忱从监国的位置上拉下来。

谢应忱不过是皇帝的侄儿, 区区宗室,岂能越过皇子来监国。

只要先把三皇子扶上监国,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去把文先生叫来。”

文素是他最重要的幕僚。

“是。”

轰!

晋王正要迈步去书房, 一声巨响突如其来,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响声来自王府的东南面。

晋王惶惶不安的心跟着猛跳了几下,他一边打发人赶紧过去瞧瞧,一边自个儿往那里跑。

走到一半,过去打听的小厮急匆匆地奔了回来。

“王爷,是长风真人他,炸炉了。”

什么!?

晋王大惊失色。

他请了长风在王府住下,依着长风的喜好,住在了东南角的院子里。和三皇子见过面后,长风突然说要闭关炼丹,晋王还特意为他寻来了丹炉,怎就会炸炉了呢?

晋王急切地问道:“人没事吧?”

“真人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晋王拍了拍胸口,加快脚步。

一踏进院子,晋王就看到长风背着阳光而立,颀长的身形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一瞬间,晋王觉得他的脸上阴侧侧的。

晋王甩甩头,甩开了这个念头,快步过去,安慰道:“真人,丹炉炸了,本王再替真人寻一个就是。”

长风不说话,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晋王有些发憷。他讨好地笑笑:“……太清观擅长炼丹,本王去把观主的丹炉讨来。”

“不对。”

长风终于开口了,“不太对劲。”

晋王没听懂,他道:“真人请直言。”

“不应该炸炉。”长风思忖片刻,“除非……”

晋王依然没听懂。

但见长风的脸色很糟,很识趣地没有再追着问。

长风抬步往炸得一团凌乱的书房走去,晋王也跟在后头。

漫天的灰烟散去了大半,两个小厮倒在地上,生死不明,胸口有血,再不远是碎开的一大块厚重古铜,显然是被炸开的丹炉撞击到的。

长风目不斜视地从他们旁边走过。

诺大的丹炉只剩下一半,里头黑漆漆,是未成形的丹药。

长风不顾烫手,捞了出来,褐色的泥状物在手指上粘粘糊糊的。

晋王站在门口,总觉得长风的样子很是不太对。

他与长风相识于雍州,也有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他如此失色。

就连当年在黑水堡城时……

“王爷!”

突如其来的高喊打断了晋王的思绪,就见他的王府长史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一边跑还一边叫,惹得长风也回头来看。

“没规矩。”晋王斥了一句,“什么事?”

“是世子爷……”

晋王一喜:“是云儿回来了吗?”

王长史双手奉上了一封信,“世子爷让人从驿站送了信回来。世子爷请您给他寻几个太医过去,他马上会到义和县,在义和县等您。”

王长史负责整理王府来往的信件,世子的这封信并未写王爷亲启,他就先看了。

“云儿生病了?”晋王着急道,“怎么回事。”

他一把把信抢了过来,看着上头驿站的印戳日期,是六天前。

他连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禀?”

王长史忙回道:“义和县附近出现了流民,信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这么一说,晋王也想起来了,朝廷确实收到过流民围困义和县的军报。

晋王不喜谢应忱对待青州流民这种软绵绵的态度,手段不够强硬,就会让这些贱民得寸进尺。

谢应忱是,废太子也是。

晋王原本的打算是等谢应忱提出调动禁军,谢应忱没有禁军的兵符,他要用禁军,自己就能逼他答应一些条件,没想到谢应忱没动禁军,而是让顾大姑娘带兵去了。

啧。

未婚妻整天和一群兵痞子混在一起,同吃同住,谢应忱也不嫌丢人。

“无事,顾大姑娘不会明晃晃地对云儿下杀手。”晋王嘲讽道,“镇国公府,呵,最是光明磊落。”

说话间,他飞快地拆开了信,目光一扫而过,手指猛地用力,把信的边缘捏得皱巴巴的。

“真人。”他急切地冲着长风道,“云儿说,他得了一种怪病,跟被鬼剥了皮一样……”

他想让长风跟他一起去一趟义和县,结果话还没有说出口,长风就叹道:“我知道……这炉丹药就是为了世子而炼的,可惜了。”

他轻轻摇头,满脸遗憾。

什么意思?晋王惊疑不定。

“王爷,世子这病是因为镇国公一事而受到的反噬。”长风颇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王爷,贫道也与您说过,若是此咒被破解,肯定会有反噬。 ”

晋王让长风来京城时,只说贴在木盒里的符箓被顾家人发现了。

直到长风亲眼见顾知灼使用了祝由术,发现她是道门中人,才猜测他留下的祝音咒可能已经破了。

晋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捏住,他急急忙忙地追问道:“那云儿会怎么样?”

长风摇了摇头:“天意不可违。”

晋王喉咙干涩,他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直接到后背重重地撞上门框。

“真人,您一定要救救云儿。”

晋王握住了长风的双手,呼吸急促。

“这炉丹药炸了,可以再炼一炉,再炼一炉!啊?”

他急切道:“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说,本王立刻去找,无论是什么,本王都会给你找来。”

“王爷。”

长风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双手,比起世子,他如今更加介怀的是另一件事。

他举起拂尘,示意晋王去看炸开的丹炉。

“这一炉丹药,我用了季姑娘的血为药引。”

“季姑娘是天命福女,她的血能祐这炉丹成功,世子的命也能保下。”

这是长风预想好的结果,然而,丹炉炸了。

“天道出现了变故。”

长风第一次见到季南珂的时候,就注意到她的气运远不如想象中那样蓬勃。

竟然连一炉丹也祐不住。

“天命福女的气运太弱了,它会影响天命,甚至是……”长风断言道,“三皇子殿下的龙运。”

从命数上,三皇子和季南珂是绑在一起的,此消彼消,此长彼长。

“真人。你先救救云儿。

晋王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谢璟。

启云是他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

太祖皇帝严令庶子不可袭爵,若只有庶子袭爵,爵位连降三等。若是启云没了,晋王府该怎么办?他这汲汲营营的一生,岂不是都在瞎折腾?!

长风摇头:“回天乏术。”

“一定有办法的。”晋王来回踱着步,眸中露出一抹厉色,“那就借命,为云儿借命。”

“真人,你一定要救救云儿,他还年轻,还没有子嗣。”

晋王快要哭出来了:“我们王府不能绝后啊。”

长风欲言又止,晋王见状把长史和其他小厮什么的全都打发了下去。

长风问道:“王爷,您还记得黑水堡城吗。”

一提到黑水堡城,晋王打了个哆嗦。

他没应声。

寂静的四周,只余下了长风悠悠的声音:“当年阵眼不全,法事有缺。若是能补全,世子许是还有一线生机。”

晋王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黑水堡城,于他而言,是死都不忘不了的。

噩梦和……机遇。

黑水堡城中,殷家的女儿,生辰八字阴阳平衡,气运极佳,是绝佳的阵眼。

但是后来……

晋王:“……”

他一把攥紧了拳头。

“若能让天命回归正轨,替季姑娘夺回天命,再以季姑娘的血为药引,贫道能为世子炼出续命的丹药。”

“这需要找到当年殷家的女儿,献其魂魄。可她如今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尸骨是否尚在,全不知道。”

“哎。”

“王爷,这是命。”

长风挥起拂尘,与他交错而过,径直往外走去。

银丝在晋王身上拂过,他站在原地,有如失了魂一样。

长史远远地站在院子里,直到长风走后,见晋王失魂落魄,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道:“王爷,世子如今还被困在义和县,是不是要先接他回来?”

对对!

晋王从烦乱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连连点头。

长风真人说是反噬,无药可医,但说不定他弄错了呢?

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不管是借命,还是把反噬换到他人的身上,总得让云儿先回来。

退一万步说……

若是云儿真的不成了,也得赶紧让他完婚,为晋王府留下嫡枝子嗣,以承爵位。

“王长史,你调派人手去义和县,把云儿接回来。”晋王是宗室亲王,无诏不可离京,他下令道,“现在就去!”

王长史赶紧应是,他见王爷着急,也跑得匆匆忙忙。

晋王则立刻回了后院,要王妃去准备婚事。

谢启云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的,后来因为女方守孝耽搁了下来,此趟谢启云回京,王妃原本也打算尽快让他完婚,于是托了媒人上门请期。等到日子都定下了,晋王打发去义和县的人也没回来。

晋王以为是谢启云病得太重,急得团团转,赶紧又派了一批人去,这一回,还带上了好几个太医和大夫。

一直到,王妃连定礼都下好了,谢启云依然没有消息。

打发出去的人,一批一批的,跟陷进了沼泽一样,一个都没影。

王长史也急,猜测道:“王爷,会不会是流民太过凶悍,世子爷走不了?”

晋王也想到过流民,所以让他们把王府的侍卫带去了一半,再不济总不至于连一个回来禀报的人都没有吧。

难不成是顾大姑娘故意为难?

他急得团团转,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急匆匆地进宫求见谢应忱。

谢应忱如今也在文渊阁,占了文渊阁的东侧。

晋王求见后,他也很快就见了。

面对晋王有如质问一样的态度,谢应忱放下折子,温和从容道:“王爷,义和县出现疫症,义和县上到县令,下至流民,谁也不许离开。”

“疫症!?”

晋王的双手啪的按在了谢应忱的书案上:“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不赶紧派人去救。”

“流民疫症,关云儿什么事,非扣着云儿不可?”

他神情急切,一连三问,恨不能从书案上翻过去,逼问谢应忱。

“四日前,我提到流民中出现疫症,需要户部拨银采买一批药材,送往青州。王爷不是不同意吗?”

谢应忱说得不紧不慢,“王爷说,赈灾已经花用了国库大半存银,不能把所有的赋税都填在青州这个无底洞里。”

“我……”

晋王一时语塞。

自己知道,谢应忱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他在故意为难而已。

朝堂争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在一亩三分地里,争出那一份利。

“本王不管。 ”晋王耍起无赖,“本王要出京去接云儿。”

“王爷若要出京,也行。”谢应忱淡声道,“但去了以后,回不回得来,得顾大姑娘说了算。”

“你!”

晋王直起身,气得直运气。他甚至怀疑,是谢应忱在暗中授意,让顾大姑娘把云儿扣在义和县,来和自己谈条件。

他来回走了两圈,忍着气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云儿回来。你尽管说。”

“王爷。”谢应忱合上手中的折子,“谢启云不得回京。”

“我说了,在顾大姑娘允许前,谁都不许离开义和县。”

他的唇瓣含着浅浅的笑,仿佛很好说话。

这些年来,晋王习惯了在朝堂上的争夺,谢应忱摄政后,他一开始还是老样子,然而每每还不等到他群起而攻,谢应忱就已四两拨千金的把他按下。

有的时候,晋王以为自己赢了一筹,结果回去后再一细想,根本一开始就入了谢应忱的局。

皇帝在龙椅上坐了六年,晋王也从没有如今这般如坐针毡。

“王爷请回。”

晋王再退一步:“回来后,我让云儿待在京郊的庄园,绝不进京城。”

“王爷请回。”

这云淡风轻的样子,惹得晋王心口的火腾腾地往上冒。

“谢应忱。”他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咬牙切齿道,“你故意为难,一意孤行,云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他抄起了书案上的镇纸,满脸狰狞。

“你……”

哗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碗温热的茶当头泼了过来,茶汤和茶叶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流。

谢应忱双手十指交叉置于书案上,背靠圈椅,狭长的双眸不带一丝暖意。

“王爷要怎么不放过我?”

“是构陷我给皇上下毒,还是伪造圣旨另立新君?”

“这些,王爷早就做得驾轻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