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什么意思?

顾知灼蓦地起身, 眸中掠过一道异芒。她抄起脚边的粗布包,就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哎,姑娘, 姑娘!还有我家的小孙孙没看……”

婆子正要拉住,突然听到孔秀兰惊喜地大喊道:“虎妞, 你醒了, 虎妞。”

“娘。”小姑娘虚弱出声,“我饿。”

嘿,还真醒了。

还会说话了!

家家户户逃亡都带着孩子,也家家户户都有生病的孩子。

一下子有这么多孩子都病倒,他们多少也猜到可能是时疫,但那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孩子全丢了吧。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孩子死, 有时死一两个,有时一下子死四五个,土坡上的小土堆堆了一个又一个。

有的一家两三个孩子都没了。

也有的一家孩子都病着。

一般都是先腹泄,再发热, 后来吐血, 这一口一口的血吐的呀,红的叫人害怕。

直到昏死。

一旦昏死过去,再没有人能够醒过来。

虎妞已经昏死过去两天了, 照道理,天黑的时候,她就会没了。跟其他孩子一样, 变成一个小小的土堆。

可是!

竟然醒过来了?

“饿。”

孔秀兰回过神, 急急忙起粗瓷碗,喂给她吃。

粗瓷碗里的是已经泡了许久的饼粒子,都快化成粥水了。

虎妞吃了一口, 立刻像是吃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两只小手捧着碗,狼吞虎咽。

一点也不像是奄奄一息的人。

孔秀兰扯动着嘴角,想笑,僵硬的脸皮让她表情有些古怪。

老婆子用粗糙的大手搭上虎妞的额头,惊呼起来:“不烫了,真的不烫了,你们快过来瞧。”

要是说,方才她们还怀了一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那么现在,她们是真信了。

“那小丫头……那小神仙跑去哪儿了?”

“我得去找她救救我小孙孙。”

“我家孩子也快不行了,我得去求她。”

众人哗地一下散开,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找,直到有个年轻的姑娘忽然唤道:“在那里。”

她指向了城门的方向。

有人立刻想了起来:“小神仙说是来寻亲的,难道她是找着家人了?”

“快,过去看看,别打起来被伤着。”

“姑娘,姑娘!”老婆子把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她喊,“你别过去,你要找谁咱们帮你找。”

顾知灼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没有回头,她对晴眉说道:“你让齐拂把人带过来。”

晴眉:“……”

秦沉和重九都不在,自己这要是再一走,岂不是只有姑娘一个人了?

“快去。”

“重九就在前头,我会先去和他会合的。”

顾知灼加重了语气,晴眉低头应诺。

她迟疑地看了看城门的方向。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几乎所有的青壮年流民全都围在县城城门前。

至少有千把人。

“南哥。”

几个小伙子扶着一个硕壮的青年起来。

“南哥,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闺女,我的虎妞快要死了。”

张子南跌坐在地上,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脸上有血,手指像是折断了一样,扭曲着一抽一抽。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张子南三十余岁的年纪,哪怕饿了好几顿,瘦得厉害,看起来也还是流民里头最壮实的一个。

他们已经连续砸门两三个时辰,就在刚刚,城门终于开了,一群衙役冲了出来对他们连声呵斥。除了衙役,还出来了一些士兵,士兵们的手上全都有武器。

张子南反抗了两句,就被带兵的官爷一拳打倒在地上,还踩断了手指。

张子南站在最前头,周围的人拱卫着他。

他的双目腥红,眼中流露着浓重的恨意,布满了血丝的眼尾仿佛快要滴出血来。

带兵的是晋王世子谢启云的亲兵校尉方哲。

他是和世子一起回京的,本来都该到京城了,结果反被困在这儿四五天。世子爷还病着,命令他今天之内必须把流民处理掉。

方哲双手背在身后,紧板着的脸上满是轻蔑,他语带威严地喝斥道:“世子有命,令你们在今天天黑前,离开此地,返回原籍。”

“否则,格杀勿论。”

周围的士兵们示威般地阵阵吆喝,震耳欲聋。

“你们这群狗官。”

流民中间爆发出不平的叫骂。

方哲冷哼一声,抬起了左手。

这像是一个信号,他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把羽箭搭在弓弦上,蹭亮的箭头散发着森森寒光,对准了流民。

有的流民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一想到,自家的爹娘,媳妇,娃娃们都快饿死病死了,这一小步又重新踏了回来。

他们好些天没有进食,现在赶他们走,和让他们去死有什么区别。

“反正也是一死,南哥,我们冲进去。”

“对。南哥,杀了这群狗官。”

张子南在其他人的掩护下,悄悄从背后接过了一把砍刀。

他今天必须得进县城找大夫,他的虎妞等不下去了。

张子南踏前一步,咬牙切齿嚷嚷道:“我们快饿死了,怎么回原籍?!”

“我们只要进城,给我们些粮食。”

“你们不答应,我们死都不走!”

方哲的表情愈加冰冷,他也看出这些流民都听张子南的,也是这个人在反复煽动。

他冷笑一声:“乌合之众,还想翻天?笑话。”

士兵们把弓弦崩得更紧。

张子南捏紧砍刀,手臂的肌肉鼓了起来。

他任由脸上的血滴下,血珠子在他的半边面孔上留下了几条血痕。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他必须得在一击内,拿下对方当作人质,他们才有活的希望。

“我们要进城。”

“我们要粮食。”

“我们要活下去!”

青壮年们跟着张子南一起逼近,他们全都上有老下有小,也已经走不动了,现在离开,他们会死在路上。对活下去的渴求在这一刻,压垮了对官府的天然惧怕。

方哲骂道:“找死。”

“再走一步试试?!”

张子南又一步跨了出去,他和方哲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了。

张子南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放在了足尖上。

看来不见血,他们是不会怕的。方哲恨声道:“一群刁民!”天色已经黑了,再耽搁下去,世子爷今天就走不了了。

“杀!”

亲信千户手中的弓已拉至满弦,弓弦一松,羽箭向着张子南的头颅射去。

只要这个挑唆和带头的人一死,流民们就会知道怕了,会知道不该和官府做对!哼,刁民。

张子南脸色发白,箭光在他的瞳孔中放大。

嗖!

一支铁矢后发先至,又准又狠地撞在了羽箭上,羽箭被撞偏落到在地,铁矢力道未消,重重地射在了后面的一棵大树上,震得树木枝叶乱颤,绿叶落了一地。

张子南心有余悸,箭尖几乎已经碰到了他额头。那一刻,他真得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谁?

方哲:“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向着铁矢来的方向投去。

顾知灼立在人群之中,手持一把造型奇怪的弩弓,脚边是一块散开的青布。

她身着粗布儒裙,脸上身上都有泥土,显得脏脏的,方哲乍一眼只当她也是流民,许是猎户什么的。

然而下一眼,他看到了她握在手中的弩弓,这把弩弓质地漆黑,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木材所制,上头的雕花极为精致,绝非乡野猎户所能拥有的。再一看,她持弩的右手上还戴了一枚漆黑的板指。

扳指是为了避免弓弦伤手而戴,也唯有那些真正的勋贵世家才会这般讲究。

这个人是谁?

“你到底是谁?”方哲再一次警惕地质问着。

顾知灼从人群中走出来,步履闲适,最是平平无奇的布衣也丝毫掩不住她凌危不乱的气度。

她不答反问道:“是你下的令?”

声音不响,但字字如重锤,击到了所有人的心头。

顾知灼继续质问:“朝廷有令,对于青州流民,当地官府当尽全力施粮施药,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诿。”

“义和县并无驻兵,擅自调动军队,射杀无辜大启百姓。”

流民,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四处飘泊。

但是,他们照样也是大启百姓。

“按军法,其罪当诛!”

顾知灼抬手,五指并拢,指向他。

方哲恼羞成怒:“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胡言乱语,你在找死。”

顾知灼一点都不带怕的,她弯了弯唇:“你不配和我说话。”

方哲本来想让人把她拿下的,但是,顾知灼的态度实在过于强横,他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他摸不清,流民们也同样摸不清,他们一个个全都直勾勾地看着顾知灼,没有人说话。

方哲运了运气,试探地问道:“这位姑娘,你到……”是谁。

“义和县令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顾知灼啪的一下,张开了手上的公文,昂首道:“镇国公府顾知灼奉辰王命前来,查义和县抚民不利之罪。”

哗。

在短暂的默静后,四周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流民们又惊又喜,又喜又怕。

喜的是,竟然真的有人来帮他们了。

他们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希望,那是一种几乎快被绝望所彻底掩盖的希望。

而怕的是,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只是为了安抚他们的骗局。

“南哥,现在该怎么办。”

张子南摇摇头,示意先看看再说。

流民这里至少还有喜,但是,方哲这边就只有惊。

没想到,竟会是顾家人!顾家就算子嗣单薄,也没有让一个姑娘家家出来办差的道理啊?

“义和县无驻兵,我命你们立刻卸甲。”

顾知灼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士兵们:“我数到三,卸甲,或者,死。”

她嘴角弯起,仿佛还能够看到她颊边的梨涡,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一丝拒绝。

她举起右手,竖着三根手指,数着数。

“一,二。”

“呵,是顾大姑娘吧,末将听说过顾大姑娘的芳名。”

“顾大姑娘许是不知,末将是晋王世子的人。”

“顾大姑娘可不要任性乱来,三思……”

“三!”

啪。

顾知灼扣动了板机。

一支铁矢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弩弓上飞了出来。

一箭贯穿了方哲的肩膀。

甚至不到一息,方哲连躲闪都来不及。

弩弓射程远,力道大,这一箭撞得方哲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下一刻,士兵们的弓箭全都对向顾知灼,箭光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重九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他足尖点地,有如蓄势而出的猛虎。

“放下!”顾知灼冷笑一声道,“你们是想谋反吗。”

“杀钦差,视同谋反,当诛九族。 ”

说到“谋反”和“诛九族”时,士兵们犹豫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没有想过要谋反啊。

顾知灼轻轻一笑,粗衣布裙也让她穿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是想诛九族,还是想死在我的箭下。”

镇国公府之名,在大启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顾家的赫赫威名,如雷灌耳,面对顾知灼这目空一切的张扬之态,他们不由地怯了几分,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顾知灼:“我领了这差事,你们以为来的只有我和他两人吗?”

“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信不信?”

对哦!士兵们面面相觑,镇国公府的大姑娘明知这里数千流民作乱,出来办差,绝不可能只有区区二人,指不定在附近埋伏了千军万马。

顾知灼泰然无畏,一步步走了过去,重九落后她半步,手中握着短刀。他面无表情,但在抬眸时,双眸凌厉似剑。

咚。

不知是谁的手一松,手中长弓掉在了地上。

“卸甲。”

顾知灼厉声高喝,其他人也纷纷放下了长弓,又七手八脚地脱下了身上的战甲丢在地上。

“我大启将士披甲,为的保护百姓,护我江山,而非把利箭对准大启百姓。”顾知灼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士兵和衙差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

顾知灼走到了方哲身边,一脚踩上了他流血的肩膀。

“啊!”

方哲发出了一声惨叫,痛得连士兵们都缩起了肩。

“开城门。”

顾知灼对着捕头说,“去让县令滚出来。”

铺头呆了一瞬,连忙抱拳领命:“是。”

谢启云下令驱赶流民,还要剿杀,县令哪里敢安安心心地躲在县衙里,如今正在城门后头候着呢,这下隐约间听到事情不妙,也不需要有人去请,他抹着汗,畏畏缩缩地出来了。

“姑、娘?……大人?”

他也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大启也没有女子为钦差的先例啊。

顾知灼:“叫将军。”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露出一抹小小的得色。

活了两世,还没人叫她将军呢~

“是,是,将军!”

“辰王有令,开仓放粮,你应该收到过公文。”

县令动了动嘴,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是想放粮的,是晋王世子不让啊。

他觉得自己的这顶官帽是保不住了,也不知道脑袋能不能保住。

“是,是。”

县令汗流挟背,拱手道:“下官这就去。”

“征用县城的餐馆酒楼,命他们煮成稀粥和馒头,越快越好。”

“是。”

县令连声应着。

不管是镇国公府,还是晋王世子,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他看了一眼被顾知灼踩在脚下的方哲,还不知一会儿要怎么跟晋王世子交代。

“顾……顾将军。晋王世子他……”

顾知灼眼神如刀:“你让谢启云有什么话就出来与我说,再指手画脚,我就砍了他的手,跺了他的脚。”

晋王父子和长风为伍,能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