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还有我的。”

大胡子憨厚地说道, “添寿的血都给喜子的话,他的血会不够,姑娘您抽他一半, 余下的都抽我的。我身子壮,少点血也没事。”

顾知灼正在搭脉, 不能分神, 给琼芳使了个眼色。

琼芳过去把孙添寿扶了起来。

“我的血可以都给她的。”孙添寿满脸挂着泪,他左看右看,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直接就往手腕上割。咚!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撞在他的手上,碎瓦片脱手而出。

石头是晴眉踢的。

“胡来。”顾知灼放下搭脉的手。

师父说过人可以换血而生,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的血都适合换给别人的, 这其中有什么区别,连师父都没搞明白了。

师父还说过,若是彼此的血液不相融,那就接受了别人血液的人就会死。

成功的可能也就一成。

这些解释起来太麻烦, 他们不一定听得懂。顾知灼索性直接道:“血是人之魂, 岂能换来换去的,非要换血,只会害死她。”

“你们别吵。”

顾知灼眉头紧拧。

她捡查了一下小女童脖子上的伤口, 伤口的附近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撕扯过的痕迹,又或是别的什么划痕, 就像是用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直接扎进小女童的脖子里放血。

“晴眉,你帮我抱着她。”顾知灼吩咐完,又目视着孙添寿, 认真地说道:“我试试看。”

孙添寿连连点头。

他吓得手脚痉挛,他的手掌心一片冰冷,又湿嗒嗒的,全是汗。

顾知灼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黄纸和朱砂,思吟片刻后,提笔如行云流水画好了一张符。

她啪的一声把符贴在了女童的眉心,随后,两指并拢似剑,凌空指向她。

祝由术是一种上古医术,深奥千里,需施术者有道门和医术的天赋,传承下来的少之又少。

上一世顾知灼就不会。

如今,师父在慢慢教她。

这张符名为“拘魂神效符”,正如其名,可召回游离之魂。

女童伤势只有这一处,非致命。但血是人之魂,失血过多,魂魄难稳。

最大的问题是,这张符她刚学会,是第一回用,心里也有些没底。

她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跟着越发肃穆,所有心神念全都集中在小女童的身上。也因此,她敏锐的五感丝毫没有觉察到在街对面广厦楼的一间雅座里,正有人从窗口,目不眼睛地注视着她。

雅座中丝竹声声,乐伎唱着小曲,悠扬婉约。

“不错。”

晋王赞了一句,说道,“不过,比起归娘子来还差了几分滋味,归娘子嗓子好,琴艺佳,尤其是那双含情目,勾魂摄魄,让人难忘。可惜了……”若不是脸毁成了那样,他倒也想过纳进府的。

“真人……”

见长风没有回应,晋王笑问了一句:“真人,您在看什么。”

长风用拂尘点了点楼下,问道:“王爷,您可认得这位姑娘?”

晋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陡然双目圆瞪,脱口而出道:“顾知灼!”

“顾?”

长风回首看他,这个姓氏有点耳熟。

晋王压低了声音道:“几年前,本王送去上虚观的尸骨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长风沉思道:“镇国公?”

“镇国公姓顾。”晋王注视着下头,声调没有一点波动,“镇国公有一儿一女,她是镇国公的嫡长女。”

原来如此。

难怪。长风了然,难怪上回见到她时,她对自己恨意滔天。

一个好好的小姑娘,身上的煞气竟是浓得化都化不开,也难怪天道不喜。

“这丫头啊,凶得很。”晋王笑笑道,“本王本来想请归娘子来的,都让她给霸占了。”

“背靠镇国公府,又是辰王的未婚妻,她如今在京城里头算得上是独一份,谁能敢打。连本王都得让着几分。”

“咦,真人,她在做什么?”

长风默不作声,他狭长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下头的顾知灼,拂尘的银丝缠绕在他的指上。

下头围的人太多了,晋王一时间有些看不太清,就打发了人下去瞧。

不一会儿,长随回来了,拱手禀道:“王爷,是一个小女童,好像受了伤,快要死了。顾大姑娘在救她。”

“她懂医?”长风问道。

“对,本王听卫国公说过。一个好好的贵女,琴棋书画不学,非要自贱身份去学医。”

晋王不禁轻叹。

没想到连谢应忱那个病秧子都被她治好了。

谢应忱不死,凭白多出这许多的事。不然,谁又能与三皇子争!?

“皇上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

晋王正想和他说说,发现长风根本连头都没回,他也跟着伸长脖子去看,听到长风陡然一句:“这丫头,竟是道门中人?!”

晋王意外道:“真人您怎知道?”

长风不言。和寻常人所能够看到的光景不同。

在长风的眼中,萦绕在顾知灼周围的腥红色气息剧烈翻腾着,有如触手一样,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伸展。

一点有若萤火虫一样的微弱光芒,伴随着祝祷声,没入到小女童的身体里。

长风了一把袖口,肯定地说道:“女童活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闻底下一阵烈热的欢呼声,响彻了云霄。

“活了活了!人活了。”

“太好了。”

“真的耶,她能动了。”

“……”

晋王对一个平平无奇的老百姓是死是活,并不在意,随口感慨了一句道:“这位顾大姑娘,确实颇有几分能耐。”

长风薄唇紧抿,略显削瘦的脸上,连皱纹都极少。

他沉思道:“祝由术?”

“真人,什么是祝由术?”

晋王的话音刚落,长风还未来得及解释,雅座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谢璟和卫国公。

晋王回首一看,立刻起身相迎,热络地招呼道:“三少爷,卫国公,你们总算来了,本王都等急了。快请。”

今儿晋王宴请长风,特意把谢璟和卫国公请来作陪的,实则,也是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等卫国公的答复。

卫国公这老狐狸狡猾的很,上回含糊不清,非不愿意给自己明确的回复,以至于后来在文渊殿时,没能争过谢应忱,让谢应忱暂时掌了摄政权。

这都已经几天了,再怎么样,也该考虑清楚了。

若是卫国公愿意与他合作,他们俩齐心协力,还有真人在,必能保着三皇子登上那把椅子。

若是卫国公仗着他自己先投向三皇子,不愿意与他分一杯羹,那么他就只有想办法先除掉卫国公了。

想归想,他的脸上笑容不减:“国公爷,你来晚了,快来,自罚三杯。”

“不不不,我早就到了,在底下看热闹。”

见识过宋首辅喝酒后吐血吐成那样,如今卫国公想想自己的年岁,去哪家赴宴,都只喝三杯,多一滴也不沾。

生怕他劝酒,卫国公岔开话题道:“顾大姑娘简直神了。上回宋首辅吐血吐得满地都是,让她救回来了。这个小女童也是,听说不知怎么的,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连气都没了,居然也活过来了。这一手医术,在京城怕是独一份了。”

“血干了还能活,笑话……”

晋王正想说笑几句,声音一顿,声调略有些扬起:“失血过多的……小女童?”他的目光悄悄地瞥向长风。

长随只说受伤,下面好些人,也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你快说说。”晋王急得催促道。

“我听到的也不多……”卫国公到的时候,小女童已经被一群人围了起来,他也就零散听到了一些,“说是她身上的血都被放干了,她兄长还想把自己的血换给她……是这样吧,三少爷?”

卫国公扭头去问谢璟,只见谢璟和长风一人一扇窗户站着,全都直勾勾地看着外头,对雅座中的丝竹和美人全都充耳不闻。

他哈哈一笑,说道:“三少爷还年轻,也是孩子心性。”

干笑了半天没人接口。

咦?

他左看看,一个陌生的道士站在窗边,看着底下的顾大姑娘。

右看看,谢璟也站在窗边,看着底下的顾大姑娘。

中间看看,晋王脸上阴侧侧,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半点笑意都没有。

卫国公:?

总感觉自己跟这伙人格格不入,现在再后悔,改个人来从龙还来得及吗?

哎。

“她醒过来了!”

“快,快。这位姑娘说要碗清水,你们谁有碗。”

“我家有,我去拿。”

谢璟目视着斜对面,曾经他以为,季南珂是永远都是人群中闪闪发光,最最瞩目的那个人。

不知不觉,珂儿变了。

而他从前丝毫没有在意过的顾知灼,有如一颗闪亮的星辰,熠熠生辉。

就像现在这样。

她救活了那个小女孩,所有人的脸上都在笑,是惊喜,是崇拜,他们都愿意和喜欢围绕在她的身边。

谢璟抚上额头,手指用力地暗暗按压。曾经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以为顾知灼刁蛮无知,粗鄙不堪,只有一张脸可以看?

他真是眼瞎了。

顾知灼微仰起头,许是天气太热,最近见她都已经不太戴面纱了,迎着阳光的面颊,肤色不是珂儿长居闺中养出来粉嫩透白,但英气十足,仿若有光。

“水拿来了!”

一个婆子用粗瓷碗端了一碗水匆匆过来,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婆子把碗递了过去:“姑娘,这点水够吗?”

顾知灼只要了碗底左右量的清水,她一看:“够了,多谢婆婆。”

她一把女童额上的符箓,点火烧成符灰后,融进了水中。

“来。喝下。”

女童乖乖答应,一口气把符灰水全都喝了。

顾知灼把碗还给了婆子,道了谢后,说道:“小命暂时捡回来了,后面她还需要补血,补气,再加上元气大伤,要大量补药。”

大补的药,像是百年人参什么,意味着的就是真金白银。

温补上一个月,至少得花几百两银子。

孙添寿忙不迭道,“姑娘,我有钱。我去抓。”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大把铜钱。

“琼芳,”她招了招手道,“我念个方子,你去前头的医馆抓,先抓七副。”

她一味味药材念着,就算不是学医的,光听听也能听得出来,这些药材样样昂贵,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孙添寿嘴唇发抖,想也知道,自己的这些钱肯定不够,急得要哭出来了。

顾知灼念完了方子,又补充道:“让掌柜再额外取一根人参切片,用来含服,至少需百年以上。 ”

琼芳记性好,听一遍就全记得了。

“姑娘。”孙添寿一狠心,说道,“我把自己卖给您吧,我给您当牛做马都成。”

顾知灼正在查看女童脖子上的伤口,暗自猜测到底是怎么弄的才会弄成这样,闻言笑道:“不用。”

“每七天,我来给她诊脉,再换方子。吃上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了。”

“这个月里,尽量少活动,多躺着。尤其是这七天,千万不能受累,也不能再受伤,最好躺着一动不动。”顾知灼看了一眼他捧在手中铜板,“多吃点肉,炖些汤。”

她估摸着,他家最多也就可以多买上几顿肉。

她道:“药材你不用愁。”

孙添寿呢嚅着,这些药,这么大笔银子,他怎么敢收。

顾知灼见他颇有些心气,索性道:“等你赚到银子,慢慢还我就是。你才十几岁,还怕还不起?”

这句话一出,孙添寿原本已经弯下来的脊椎一下子又挺立了起来,脸上多了几分精气神。

“是是。我一定还。”

他以后要挣好多好多的银子。

小女童乖乖地笑着:“我和哥哥一起还。”

顾知灼笑笑,向周围道:“你们谁来搭把手,你家住得远不远?先把她送回家去,别在太阳底下晒着了。她现在跟琉璃似的,脆的很。”

有不少人显然都是相熟的街坊,纷纷上来帮忙。

孙添寿拉着妹妹冰冷的手,故意扮着脸训她:“你以后不可以跑出门了,知不知道?”

“我没……”

“喜子乖着呢,你不让她出门,她就不出门。是你爹,今儿输红了眼,带了牙婆上门把她给卖了。”一个媳妇子叹道。

孙添寿的手一僵,脸颊抽动了几下,紧跟着满脸都是憎厌。

“我去杀了他!”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着,抬步往回冲。

“你去吧。”顾知灼不紧不慢地在他后头说道,“子伤父,按律腰斩。你妹妹一个人,没人熬药,没有看顾,不出一旬,就能去和你团聚,你信不信?”

孙添寿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蹲下身,双手捂脸,哭得无力。

“哎,姑娘,您不知道。”大胡子说道,“他娘三年前就没了,爹每天只知道赌钱,去年差点把喜子卖到烟花地。好不容易,添寿答应每个月给他爹一两银子,他爹不许卖喜子。这一两银子,他得从早干到晚,也顾不上照看喜子了。”

这么说的话,就算回了家也不能好好休养?她这条命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养不好很可能会死。

“这样吧。”顾知灼想了一下道,“晴眉,你带他们俩去郑四郎他们开的那家女学。”

“你们兄妹先在女学住下,你帮着女学做些小工来抵住资。别的等喜子好了以后再说。”

郑四郎前些天还兴冲冲地说,女学的女童越来越多了,就是人手不够,打算再雇上几个人。

孙添寿看着品行还不错,先这样办吧。

“一会儿我让人把药材也送过去,你自个儿煎药。”

顾知灼叮嘱了几句,大胡子把小女童抱了起来,相熟的街坊拥着他们一起去了。

她用帕子擦了手上的血,转身回去。

阿妩端来了清水供她净手。

谢丹灵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救回来了。 ”

顾知灼说着,又道:“不过好奇怪。我看了她脖子上的伤口,肯定被人特意放了血。谁和这么个小女童有怨有仇?专门买回去放血。”

啪。

归娘子手上的琵琶差点没拿稳,义甲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