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地走着。
沈旭突地一巴掌按在茶几上。
他的力道有点大, 直接把茶几给掀翻了,顾知灼早有准备,一把拿起罗盘, 算筹噼里啪啦地洒落一地。
沈猫一跃而起,啪得一爪子按住了一个, 得意地一声“喵呜”。
这套算筹是用桃木打磨而成的, 咬感特别好,沈猫啃得“嘎吱嘎吱”。
沈旭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随后,一甩袖,宽大的敞袖盖在了坐厢上,目光阴沉骇人。
盛江往后缩了缩, 打了个哆嗦,就见顾知灼依旧好枕以暇,心里佩服不已。
顾知灼泰然自若地俯身捡起一枚算筹,说道:“坎为水, 风山渐。”
她转动手中的罗盘, 注视着天池磁针所指的方位道:“此为困卦。用罗盘来解,意思就是,她受到重重掣肘, 为报血仇,困死在绝境中。”
“最终会神魂俱灭而亡。”
说到“神魂俱灭”时,顾知灼略微迟疑了一下。
普通人哪怕死了, 也该是重入轮回, 怎么都不可能神魂俱灭。偏偏卦象又是这样显示的。
啪。
沈旭捏碎了酒杯,碎开的瓷片扎进了他的手掌。
他仿若未觉,死死地捏着瓷片, 鲜血顺着掌缝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在竹席上晕开。
“主子。”
盛江吓了一跳。他心口狂跳,示意车夫驾的平稳些,蹑手蹑脚地走进车厢,跪在沈旭身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手掌,把掌心中扎着瓷片一块块挑出去。
顾知灼暗暗叹气。
她把罗盘放在膝上,宽慰道:“从卦象来看,她哪怕置身困境中,也在艰难求存。她还活着。”
顾知灼强调了一遍:“她活着,死劫还未到。”
沈旭一言不发,他的眼睑低垂,桃花眼少了几分艳色,充斥着浓浓的阴郁之气。
盛江闷不吭声地给他包好了手,又坐到车厢的角落。
这辆马车很大,哪怕容纳了三个人一只猫,也丝毫不见拥挤。
过了好一会儿,沈旭开口了:“往东的意思是,雍州往东?”
顾知灼把罗盘收回到袖袋里:“对。”
“京城在雍州以东。”沈旭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阴柔的嗓音中含着戾色,“姐姐要是还活着,如今肯定在京城。”
因为他从那个血海里逃出来后,为了报仇,也来了京城。
顾知灼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肯定。
许是姐弟间的默契?
她没有反驳,卦象只显示了以东,倘若人真的在京城,范围一下子能缩小很多。
沈旭捡起一枚算筹,递还给她。
他的嘴边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笑容不达眼底:“风尘地,青楼楚馆?”
顾知灼思忖道:“歌姬,舞姬,乐伎,戏班子,同样属于风尘。”
沈旭头也不抬道:“寻个擅画人的。”
这句显然是对盛江说的。
盛江立马应诺。
顾知灼补充了一句道:“还有,再找找道观寺庙。”
沈旭挑起眉来看向她,顾知灼想了想说道:“卦象显示,她的死劫会神魂俱灭。我猜,可能会和佛道有关。这么说吧,你我要是死了,不对,是你要是死了,是会重入轮回的。这在佛教叫作六道轮回,在道门也有‘三界五道六桥’之说,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
沈旭不快地冷哼道:“为什么是我死了,你呢?”
沈猫扑着车厢里的算筹,黑色的算筹滚到了沈旭的脚下。
沈旭眉头紧皱地拾起,两指捏着算筹的一端,嫌弃地把上头的猫毛拂去,丢给顾知灼。
“我啊。”顾知灼指指自己,笑得若无其事,“说不定会魂飞魄散,不能跟您一同进轮回。”
沈旭捡拾算筹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抛了一枚给她。
这一枚的上头有两个清晰的猫牙印,小小的,可爱极了,还糊着口水。
沈旭拖着冷嘲的尾音,刻薄地说道:“怎么,你是作孽多端,死了连轮回都进不去?”
顾知灼单手托腮,这个人不但多疑,还阴阳怪气。
“要是说作孽多端。”沈旭低低地笑着,摊开自己的双手给她看。
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手指上没有薄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划痕,白皙完暇有如似上好的白玉。
“这双手,杀过的人,剥过的皮,抽过的骨,呵,少说也有几千个。”他讥诮地笑着,掌心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绸,“你说我能进轮回?”
盛江往后缩了缩。
“能吧。”顾知灼坦率地说道,“我不一样的。”
沈旭幽冷的目光盯着她,想看看她能说出些什么来。
“我是对命运不满,想搏一把,争一次。”她把算筹都收拾好,放到一个布袋子里,声音带着一丝酒气, “修道之人,知天命,却逆天而为,总得要付出点代价的,对不对? ”
代价……沈旭垂眸:“对。”
“若是败了,魂飞魄散什么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顾知灼笑得自然,这样子,就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一样。
“不过,我不会败的。”
先认输的只会是天道。
“啊,我到了。”顾知灼高声,提醒外头的车夫道,“往这条巷子右转进去就是了。”
顾知灼把罗盘往怀里一揣,又摸了一把猫猫头。
等到马车停后,她欠身告辞,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你站住。”
顾知灼:“……”这个人没学过好好说话?
沈旭动了动嘴,他想问她,她的知天命,知的是什么。为何败了会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许许多多的疑问到嘴边,最后化作了两个字:“走好。”
顾知灼:?
她偏了偏头,狐疑地打量着他。
啪。
车帘被重重的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还能听到里头嗲嗲的喵呜声。
顾知灼耸耸肩,对盛江充满了同情。
有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他真辛苦。
“玉狮子,来。”
一直跟在马车后头回来的白马踏踏踏地走到她跟前,顾知灼上前去敲门。
尽管王家人极少在京里住,但王家的宅子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
琅琊王氏是承袭了数百年,历经几朝的世家,哪怕战乱纷飞,也始终屹立不衰败。皇帝换了几个姓氏,王氏还依然是琅琊王氏。
前朝未年,京城辗转在数人手里,也没有人动过王家的宅子。
一个五进的院落,每年都在修膳,处处是景,步步是画,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风雅。
作为王家的表姑娘,顾知灼来来往往的,压根也不需要有人通禀,进了门,门房的下人们恭敬的唤着表姑娘。她把马给了小厮,问到了谢丹灵在哪儿,脚步轻快地直奔水榭。
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穿过摇曳的花树,就是一个葫芦形的池塘。
谢丹灵站在池塘边的水榭,正在埋头画画。
夜色已经有些暗了,水榭点起了一盏盏琉璃灯,灯光映在了她的身上。
顾知灼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凑到案几前。铺在案上的画卷是夏日的池塘,有莲花,有荷叶,水波荡漾。她用手指沾了一点银朱,在池中轻轻一点,留下了一抹漂亮的朱红色。
“讨厌。”
谢丹灵嗔怪了一声,在朱红色上寥寥勾勒几笔,一尾鱼儿跃然纸上。
顾知灼凑近了看:“池塘怎么能没有鱼呢。”
“还没画完嘛。”
谢丹灵心念一动,持笔在她的眉心画了一个游鱼的花钿。
“真好看。”
她满意地搁了笔,兴奋地问:“怎么样了?”
咦?
“不对劲!”
谢丹灵耸了耸鼻子,在她的身上嗅来嗅去,又绕着她走了一圈,低头嗅闻。
“我知道啦!”
谢丹灵握拳击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你你,你喝酒了?”
“喝了。”
“喝了多少?”
顾知灼比划了一下:“一壶。还有点点醉。”
她晃了晃头,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就有些晕乎乎的,所以,托了沈旭送她回来。
这酒入口香甜,后劲倒还是挺足的。
“很好喝。”顾知灼愉悦地眯眯眼。可惜,沈旭没告诉她是在哪儿买的。
“喝酒都不带我。”谢丹灵气鼓鼓地说道,“亏我还以为和你天下第一好呢,你太让本宫伤心了。”
她嘟着嘴,别过头去,又悄悄地往顾知灼瞥,全身上下都像是写着:快来哄我吧。
顾知灼掩嘴一笑,熟练地换了话题: “季氏死了。”
啊!
谢丹灵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顾知灼:“我现在好渴,好想喝水,有没有好心人给我倒杯水。”
“好心人来了。”
谢丹灵体贴地给倒水,摇着她的双肩,娇滴滴地追问道,“快说嘛 。”
顾知灼喝完了水,指指自己道:“扇风。”
谢丹灵拿起一边的团扇,屁颠屁颠地给她扇扇。
顾知灼从姻缘符说起,把宫里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包括在午门时,万嬷嬷对着季南珂的句句控诉。
全说完,又喝了一杯水,终于解了口中的干渴,她说道:“所以,就是咎由自取。我算的真准,对不对?”
恩恩!谢丹灵把团扇一扔,给她鼓掌。
“我打小住在宫里,各种争宠的事就没少见。你不知道,那些娘娘们争起宠来,花样百出。唱歌跳舞什么的早就不稀奇了。有的时候还会故意让孩子生病,她们不太会折腾皇子,倒是挺舍得公主的。”
“我那个四皇姐,打小病歪歪的,三天小病,十天大病,一个月里没每几天能看到她在外面走动。四皇姐的亲娘是丽嫔的宫女,难产死了,四皇姐打小是丽嫔养大的。丽嫔在外头是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私下里,又凶又坏。”
“四公主?”
“是呀。四皇姐又是个软性子,谁都能欺负一把。愁死我了。”
顾知灼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四公主和亲凉国,皇帝为了安抚或者奖赏丽嫔,晋她为了丽妃。
凉国素有父死子继的传统,四公主嫁的凉王死了后,又改嫁了继子。
一年后,凉国起了内乱,元帅斩杀凉王,自立为王,四公主又嫁了新王。
从和亲,到“病逝”还不到三年,死时也就十八岁。
顾知灼暗暗叹息。
谢丹灵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季氏太蠢了,竟会听信季南珂的怂恿。”
“她要是在镇国公府能安份守己,至少吃喝不愁。就算是进了宫,只要她不听季南珂,日后最多也就是不得宠而已,皇后娘娘这人吧,对后宫的嫔妃倒也不坏,全都按份例来,也不会故意苛待谁。”
她两手一摊:“两条路她都不选,非要选一条死路。”
顾知灼用力点头,表示她说得都对。
“现在人死了,还留了个儿子……”谢丹灵想到了一件事,“对了,顾琰呢,顾琰怎么办?”
说到顾琰,顾知灼就是懊恼,早知道季氏死的那么快,上回就一块儿打包卖给皇帝了。
顾知灼双手托腮,迟疑道:“我在想,是给礼亲王,还是给季家。你说呢?”
谢丹灵认真得陪她一起想:“叔祖父应该肯花银子。”
“那我再等两天?”
主动找上门卖不出好价钱。
“可以可以!”
酒劲又上来了,顾知灼打了个哈欠,迷糊地靠在谢丹灵的肩上:“丹灵表姐,你要回宫吗。”
谢丹灵扇着团扇的手顿了一下,语调有些低沉:“父皇他,会不会有事?”
“皇上他没事。”顾知灼肯定道,“如今季氏死了,姻缘符解不开,皇上沉迷季氏,闹着要追封皇后,立太子,举国服丧什么的。礼亲王只能暂时借‘生病’让他远离朝堂,其他都好,有太医日日请平安脉。”
“那我不回去了。”谢丹灵闷闷地说道,“其实我知道,父皇他一直都提防娘……娘是有妃位,又有王家在后头帮衬,可日子真的不好过。哎。”
当然,顾知灼扯了扯嘴角,若皇帝对姨母和表姐有一分真心,上一世她们俩也不会早逝了。
“你陪我多住几天好不好?”谢丹灵挽着她说道,“等到星表哥来了,我再回宫。”
顾知灼点着头,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灼表妹……”
谢丹灵一回首,见她已经沉沉睡着,对着阿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叫个婆子来。我和表妹住一块儿。”
她们俩在王家都有自己的院子,同样日日会有人打扫,年年都会修缮。
谢丹灵让粗使婆子把她搬了回去,两个人跟小时候一样,睡在一个屋里。
两人就在王家住下了,一连几天,顾知灼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然后就陪着谢丹灵搭秋千,挂珠帘。
她们的院子里有一个自雨亭,谢丹灵让人用薄烟纱把自雨亭周围的天棚围了起来,还从库房里找出了两张白玉凉席,铺在薄烟纱中。
“乘凉!”
谢丹灵特别有耐心,花了五六天把院子打理的舒舒服服。
宫里果然没人来找她,倒是正木阁派了人来,说是顾知灼定的太湖石到了。
两人兴致勃勃的去了正木阁。
这两块太湖石果然是上品,洞中有洞,有重峦叠嶂之姿,顾知灼一看就喜欢上了,大手一挥全部买下,让人送去辰王府。
花了一大笔银子,顾知灼顿觉神清气爽。
她豪爽道:“去吃饭,我请!”
谢丹灵左右看看,随手一指:“去这里。”
她指的是对面的花玉坊。
这大概是新开的,布置得花团锦簇,隐约有丝竹缭绕。
小二殷勤地把她们领到了二楼的雅座,说道:“两位姑娘,要不要听小曲儿。”
“我们花玉坊的乐伎个个不俗。”
顾知灼的目光随意往底下扫了一圈,忽而见到了一个抱着琵琶的熟悉身影。
“咦,是归娘子?”她眼睛一亮,对小二道,“就她。”
谢丹灵也凑过去看:“谁呀?”
“她的琵琶说书唱的很好听。上回,我和二妹妹她们听过。保你喜欢!”
说着她们走进雅座,坐下后点了菜,小二刚斟上茶,戴着面纱的归娘子走了进来。
“姑娘。”她也认出了顾知灼,一双含情的桃花目潋滟生姿。
她含笑,柔婉动人:“您今儿要听什么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