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谢璟微一愣神。

刘陵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谢璟也听说过一二。

刘家丢尽了脸面,派人把刘陵抓回去关了起来。结果刚关两天,刘陵突然放了一把火, 趁乱从府里逃了出来,又回了燕子尾巷, 扬言刘家要是不肯认下老瞎子, 他就绝不回去。如今,他已经因为行事不端,被国子监革了学籍,可谓是前途尽毁。

但顾知灼怎么突然提到刘陵?

“像吗?”顾知灼笑吟吟地问道。

“像什么?”

“你怎么那么笨呢!”顾知灼不耐烦地指了指天,重复了一句道,“像吗。”

像什么?谢璟还想再追问, 猛地回过神来。

这件事出了以后,谢璟曾听有人说过,刘陵心上人本是城东一泼皮家的小闺女,也不知怎么的, 他突然胃口一变, 竟看上了一个老瞎子,非要和老瞎子生生世世永结同心,甚至还不惜亲口承认了为退婚去害得郑六姑娘名节不保。

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疯行为, 真的和父皇很像,不止是像,还是一模一样。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伸手去抓顾知灼, 他的声音高昂,惹来了周围人的注目。

谢应忱抬臂把他挡在一步开外:“你再学不会什么叫作好好说话,就别说了。”

谢璟:!

“您应该问的是, 您的珂儿知不知道。”顾知灼单手托着腮,食指的指尖在脸颊上一点一点,“她对一切,都仿佛运筹帷幄,不是吗?”

谢璟冷然道:“你别挑拨。”

顾知灼可不会怕他,慢悠悠地接着道:”她根本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她对一切乐见其成。”顾知灼掩嘴一笑,“不是吗?”

这几句话,宛如一把重锤,重重地敲击在谢璟的心头,把这几天来,在他心中盘旋不定的种种阴暗猜测全都勾了出来,有一瞬间,他遍体生寒,这种颤栗般的寒意从尾椎骨一直流蹿到了四肢,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对上顾知灼戏谑的目光,谢璟很想大声告诉她“不是”。然而,话到嘴边,化成了一声压得极低的:“巫……”

他匆忙掩唇,蛊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谢璟拼命向她眨眼睛,意思是,是不是这样?!

顾知灼笑而不语,没说是,也没有否认说不是。

谢璟的心凉了半截。

父皇对季氏的迷恋简直毫无来由。

倘若季氏是一个绝色美人倒也罢了,可是,季氏的容貌简直不能直视,红疹从额头到下巴布满了她整张脸,又红又肿,还流着脓水。

父皇的后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就唯独对她情根深重?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父皇是不是中邪了,可珂儿告诉他,父皇很久以前就对季氏一往情深,只是因为季氏罗敷有夫,他们不能在一起。

他将信将疑。

若是巫蛊的话,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珂儿对父皇用了巫蛊!

她利用他,为父皇下了巫蛊。

他的脑子乱轰轰的,心里酸涩的难受,他快步冲向门帘,想要赶紧回宫告诉父皇,说不定让清平真人来做场法事,父皇就会好起来。

然而没迈出几步,他不由地收回脚。

巫蛊是大忌,是死罪。

这件事一旦宣扬了出去,让人知道是珂儿做的,珂儿会没命的。

连他也救不了她。

不可以。

他的双脚像是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顾知灼扯了扯谢应忱的衣袖,贴着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她悄咪咪地努了努嘴,说道:“大孝子。”说着趴在他的肩上闷笑。

事涉季南珂,这个“大孝子”连皇帝的声名和安危都顾不着了。

谢应忱失笑。

他抚过她的长发,手指在她乌发中穿过,柔顺的有如最上等的绸缎。

顾知灼伏在他的肩头,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话,“我想好了~”

皇帝作为一国之君,哪怕一意孤行,也不过是让声名狼藉,他要是真不顾名声,任由御使弹劾,学生撞墙,也就是担个昏庸的名头,一时半会儿亡不了国。

拖上半年等他清醒再算后账,顾知灼没这个耐心。

这个时候,需要加一把火。

把柴烧旺了。

“小猫咪,你说对不对?”

“喵呜~”

“来人。”王妃在里头吩咐道,“去把粥端来。”

“喝粥啊。”这是礼亲王的声音,“能不能吃好点的。”

“不行。”

礼亲王妃走了出来,向姜侧妃说道:“你进去瞧瞧吧。”

姜侧妃迫不及待地快步进去。

“顾大姑娘。”礼亲王妃径直走到顾知灼面前,向她弯身福身。

论辈份,谢应忱是要称呼她一声叔祖母的,顾知灼连忙起来避开,又回了全礼。

礼亲王妃拉着她,谢了又谢。

王爷的样子和先前判若两人,她做过最坏的心理准备,也想过最好的状态是勉强下床走几步,万万没有想到,他仅仅只是比正常人虚弱了一些,行动慢了一些而已,能够说话,头脑清明。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礼亲王妃感激地问道:“顾大姑娘,我家王爷他,是不是还得吃药。”

“需要太平方调理些时日。”不等她开口求,顾知灼主动道,“我不擅长太平方,您让太医看看吧。”

“好好。”礼亲王妃应声后,吩咐太医道,“你们去瞧瞧王爷。”

太医们应诺,以为顾大姑娘是不愿意揽功,才把调养的差事分派给他们。

周老大夫忍不住开口:“王妃,可否让草民也一同去?”

他是卫国公请来的,礼亲王病倒时的样子卫国公与他仔细说过,先前太医也给他看过脉案,的确凶险的很。刚刚听里头传来的说话声,压根就不像是个重病人。这个小姑娘的医术该有多么高超。

他道:“草民也擅长太平方。”

礼亲王妃也不想拂了谢璟的这份好意,应道:“劳烦周老大夫了。”

周老大夫随太医们一同进去,礼亲王靠在迎枕上,气色略有些苍白但意识清晰,还在和侧妃说想吃红烧肉。

一一搭过脉后,太医们全都惊住了。

周老大夫最后一个摸着脉搏,他沉思了又沉思,放下手后赶紧跑了出去,奔到顾知灼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友,你是不是用了长针?”

顾知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头;“是。”

“几寸?”

“三寸。”

“取穴呢?”

顾知灼去看谢应忱,他解释了一句:“姓周,谢璟找来的大夫,擅中风症。”

顾知灼了然,请他坐下,温言道:“周老大夫,我是道医,我还用了些道门的手法。单从取穴来说,我取了百穴、脑户……”

周老大夫听得连连点头。

百穴、神庭、脑户诸穴都在头顶,极难用到长针,一不小心反而致人死地。周老大夫也会,用的同样是三寸长针,但是,他也是在三十五岁以后,才逐渐有把握的。

而且,让他来治,他最多也只是能把王爷救醒,后半辈子肯定得瘫在榻上。

道医的手段这么幻妙吗?周老大夫打算找个道观好好求教一番。

“小友,百汇穴更适合用曲针法。”

“曲针法?”顾知灼没听说过。

“是我这些年无意中发生的,我给你看我的银针。”

周老大夫兴致勃勃把怀里的银针拿出来。

他的银针和寻常的不同,针头极扁,有一个小小的肉眼极难察觉的弧度,需要用手指触摸才能发现。

“我是细针。”

顾知灼也把银针给他看。

她的银针极细,细若发丝。

周老大夫眼睛一亮,对对,细针确实很适合用在头部,不过长针细成这样,很容易折弯。

一老一少说得热络。

谢璟心烦意乱,下意识地就想问问顾知灼后面该怎么办。

但是谢应忱就坐在她身边,眉眼柔和的听她说着一些谢璟完全听不懂的话,好像永远都不知厌烦。唯独在谢璟想要靠近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闲人勿近”的目光。

谢璟:“……”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堵的很,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等出了礼亲王府,谢璟才发现自己实在冒昧,没有和王妃道别,甚至连世子都没有说上一声。

哎。

谢璟叹了一口气,对跟着的小允子说道:“先回宫去。”

这次的事情又没有办好。

他好像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先不回宫了,你去叫卫玖来见我。”

卫玖是他的心腹,作为一个还没开府的皇子,他手上能用的人不多,卫玖是最忠心的一个。他叫来卫玖吩咐了一番,也就两天,谢璟的手上得了六页纸。

他一一看完,无力地靠坐在椅背上,久久没有动作。

“殿下,”小允子瞧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道,“季姑娘约了您今日看戏,您还记得吧。”

谢璟掀了掀眼皮,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在哪儿?”

“畅音楼在。”

谢璟把几张纸全都揣进怀里:“那就去吧。”

畅音楼是和香戏楼并立的京城的另一大戏楼,因为季南珂更喜欢畅音楼的戏,谢璟从前常常陪她去。谢璟也知道京城里的人都在调侃他,说他整天跟在一个女子的罗裙后头,唯一个女子的命是从。

从前,谢璟对季南珂一心一意,他并不在意,而现在,谢璟发现自己的付出也许并不值得。

季南珂若在意他,就应该想过,一旦巫蛊的事曝光,把父皇带去庄子的他也是同罪。

她还是做了。

谢璟心烦意乱地出了宫,一直奔到畅音楼前,勒住了马。

季南珂在二楼他们常坐的雅座向他挥了挥手,笑颜如花。

谢璟什么反应都没有,把缰绳丢给小二,走了进去。

季南珂的眉心紧蹙,直到谢璟走进雅座,也没再给他一个好脸色。

谢璟隔着八仙桌,坐在她对面,两人相顾无言。

谢璟没有主动搭理她,这让季南珂隐隐有些坐立不安。

自打荷花庄起,谢璟对她的态度就不冷不热,季南珂本想着主动约他出来见见,当作是和好。没想到,他还是给她冷脸。季南珂一直以来都享受着谢璟的追捧,面对他的冷脸,心高气傲的她也说不出什么软话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铜锣声声,楼下的戏台开唱了,戏子舞动起水袖,咿咿呀呀着,唱腔高亢。

季南珂索性别过头一心一意地看戏。

她看得兴头正起,谢璟突然出声了,说了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小允子,让人把隔扇门关上。你在外头守着。”

什么意思?关上隔扇门还要怎么看戏。季南珂冷颜看他,轻柔的嗓音中染着怒意:“你故意想要吵架是不是?”

“不许关。”

“关上!”

小允子左右看了看两人,他当然得听谢璟,匆匆出去叫小二。

季南珂紧抿双唇,猛地站起来,撞得八仙桌上的碗筷砰砰作响。

她作势要走,谢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扯得她摔坐了下来。

季南珂愕然看着他:“放开我!谢璟你疯了是不是。”

很快,隔扇门全部关上了,谢璟放开她手臂,他用的力道有些大,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红痕。

季南珂吃痛地捂着手腕,谢璟的脸色露出一丝心疼,很快又收敛住了。

他低声道:“你是不是对父皇用了巫蛊?”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谢璟本想等看完了戏带季南珂出去再说,然而他实在忍不住了,只想立刻知道真相。

“是不是!?”

“不是。”季南珂揉着手腕,愠怒道,“我这么说,你信吗?你是想把我送去你父皇那里邀功?那去啊。”

谢璟一脸受伤的看着她。

他若不是为了维护她,又岂会多此一举,季南珂总是这样,永远把他往不堪的方向打压。

她自己,从来不会做错事。

“又是顾知灼对你说了些什么?”季南珂冷笑道,“她见不得我好,就是想挑拨而已。她说什么你都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的。”

谢璟深吸一口气,把藏在怀里的那一叠纸拿了出来,丢到季南珂的面前。

他用了大力,薄薄的纸张差点飞出去。

“你自己看。”

季南珂不说话,别过头去。

谢璟更大声地喝了一句:“你看啊。”

季南珂的双肩微颤,慢慢拿起了纸。

谢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满脸烦躁,把背靠在圈椅的椅背上。

季南珂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飞速地看着纸上写的内容,每一张纸上都写得相当简单,没有用很大篇幅。

第一页是刘陵。

写了他对一个摆算命摊的陈瞎子一往情深,非其不娶。

第二页是周仅诺,她先是意图和一个举子私奔,后举子被茶馆砸死。

第三页是赵五姑娘,她在草草出嫁后不久,夫婿跌进河里淹死了。

第四页,第五页……

季南珂匆匆看完,越看越是心惊。

一共六页纸,每一页都是一个名字。

谢璟灌了一杯酒下肚,冷笑地看着她:“你以为巫蛊是什么能让你美梦成真的好东西?”

季南珂捏住了绢纸,手指的力道捏得纸张边缘皱拢了起来。

她最初得知姻缘符是因为沁柔郡主,沁柔郡主恋上了她长姐的未婚夫,想要和她长姐换亲,但是这未婚夫和她长姐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她就私下打听到了那个老瞎子。后来换亲成功了。

谢璟不会随随便便拿出这些纸来。

这些人也是用了姻缘符的?他们为什么会死。一个人可以说是意外,可这么多人同样离奇死了,绝非“意外”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季南珂的心脏在狂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璟“砰”的双手按住八仙桌,死死地盯着她,从齿缝里吐出声音,“巫蛊自古以来都是大忌,你为什么非要沾上巫蛊。”

季南珂:“……”

谢璟越说越气,指着她手上的几页纸说道:“你以为这些事只有我查得到吗?”

“我一个没开府的皇子都能查到的事,瞒不了任何人。”

他站起身来,烦躁地走了两圈,又走到季南珂的面前,突然俯身双手撑着她圈椅的扶手,和季南珂面对面。

“学子们在午门坐了三天,人越来越多,群起激昂,大写文章,要求父皇罪己自罚。朝臣们的一封封弹劾折子堆满了父皇的御书房。”

“父皇性情大变,像是中邪一样,你以为没有人会发现吗?珂儿,你别把别人都当作蠢货。这世上也非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就像顾大姑娘,她早已经看穿了。

“如今他们是被父皇打了个措手不及,”谢璟深呼吸后,把声调放轻,“但朝堂上全都是人精子,他们绝对能把父皇的异样,和……”他指了指季南珂手上的绢纸,“这些联系在一起!”

“你瞒不过去的。”

“巫蛊是死罪。你懂吗。”

“连我也是。”

哪怕他是皇子,事涉巫蛊,不是死,就是圈禁。

谢璟这些话炸得季南珂的耳畔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