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促不及防, 一鞭子抽在他的手臂上,鞭梢的倒刺划开了宝蓝色的衣袖,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皇帝吃痛的捂着手, 龙颜大怒:“礼亲王,你放肆。”
礼亲王素来是好脾气的, 对宗室上上下下的孤儿寡妇全都照顾有加, 皇帝继位以来,他谨守君臣本份,这还是他第一回气成这样。
小老头的胸口一起一伏,用鞭子指着季氏质问道:“你知不知她是谁?”
“你后宫又不是没人,非要,非要……”
他眼角泛起水光。
自己没有好好规劝住皇帝, 实在对不起先帝爷。
“爷。”季氏泪水顺着白净的脸颊滑落下来,脸上的疹子更红了,甚至有好几颗还渗着脓水。她仰起脸,如受惊的小鹿一样, 怯生生地说道, “都是妾身的错,让妾身死了吧。妾身不配留在您的身边,只要您的心里有妾身在, 妾身这辈子就值了。”
她作势要走,姿态楚楚可怜,可配着这张脸, 一举一动都让人看着做作的很。
偏偏皇帝就吃这一套, 他双臂环抱住了她,祈求道:“若儿,别走, 不要离开朕。”
小允子站在后头,脸彻底崩不住了。
谢璟让他来报信,他死赶慢赶的,抢先一步到庄子,
可是,不管他怎么劝,皇上都不肯走,也不肯躲起来。季氏一哭,他就去哄,哄完了还说,这样正好,能名正言顺的把季氏带回宫,他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什么的。
他劝了,李得顺也劝,皇上根本不听啊。
小允子真的要哭出来了。
谢璟简直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脸色,他能想象到那会是多么的丰富多彩,跟几天前的自己一样。
“朕说过要带你回宫,给你名份,朕不会失言的。”皇帝抬头的时候,眼中的柔情化为了愤怒,“谁要是敢拦,朕就诛他们九族。”
这句话是盯着礼亲王说的,骂的分明也是礼亲王。
礼亲王简直要气笑了,拿着鞭子的手抖了抖:“皇上,臣姓谢,您也姓谢。臣的九族也包括您,臣与您是近支,近支!”
“诛了算了,大家一起死,这江山也不要了。免得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被您害得……”礼亲王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音调扬起,“……没脸见人!”
皇帝怒骂道:“朕纳个妃子还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礼亲王身负宗令之责,他可以不管朝堂事,但是,这种事涉皇家颜面,一个弄不好就会颠覆江山的事,他不得不管。
这是先帝当年命他为宗令,把打王鞭交到他手中时,千叮万嘱的。
他嘶哑着声音问:“您要纳的是谁?”
“若儿。”皇帝牵着季若的手,温柔的用手指为她抚去泪痕。
“她又是谁。”礼亲王不用皇帝回答,高声道,“她是镇国公夫人,她夫家姓顾!她是有夫之妇。”
“镇国公对朝廷有大功,您纳谁都不能纳个臣妻。”
他急怒攻心,有些糊涂,忘记季氏已经被贬为妾了。
“您一意孤行,让人不齿!”礼亲王抖着声音,“如今满京城人人都知您强夺臣妇,与人通奸,前朝君主再昏庸,也没有出过这等荒唐事。您不知悔改,及时回头,还要刚愎自用的到什么时候!”
“镇国公已经死了。”皇帝的眼中倒映着季氏的倩影,满不在意道,“让顾家出一份放妾书,从此若儿就是自由人,今生今世与朕相守不分离。”
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礼亲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原以为皇帝再如何不至于如此荒唐。
甚至在来的路上他都在怀疑,这是不是谢应忱精心安排和设计好的陷阱。
然而……
谢应忱要是能逼着皇帝说这种疯话,还不如让皇帝心甘情愿地写退位诏书算了,还要什么陷阱。
他所有所有的奢望,都在这三言两语中,彻底毁了。
礼亲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身体几近跌倒,谢璟赶紧过来扶住他:“伯祖父,您别生气,好好和父皇说……”
礼亲王甩开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再一次问道:“顾琰是不是您的私生子?”
他祈求皇帝能说一个“不”字。
要是没记错,顾琰已经六岁了,若他真是皇帝的私生子,就代表了镇国公还在世的时候,皇帝已经和季氏勾搭在了一起。
就像那些百姓们说的,镇国公为了大启,在前头流血杀敌,直到性命不保,尸骨不全。
皇帝却一边享受着他带来的四海升平,一边勾引他的媳妇。
若是这样,若是这样……
天理不容!
礼亲王死死地盯着他,拼尽全力大叫道:“是不是?”
“是。”皇帝满不在意道,“琰儿是朕的九皇子,朕会带他回宫,入玉牒,昭告天下。”
礼亲王的喉头腥甜,沸腾的血液直冲脑门。
皇帝温柔地侧首看向季氏:“若儿,朕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朕要立你为皇贵妃。”
“妾身知道。”季氏感动极了,依偎在他的怀里。
众目睽睽下,皇帝爱怜地搂住了她。
其他人全是一副震惊脸,在皇帝这番柔情蜜意的自白下,所有的阴谋论全都消失怠尽。
“首辅,首辅啊。”卫国公扯了一把宋首辅的衣袖,“你说这事……哎。后宫三年一选秀,咱们皇帝是美人见太多了,厌倦了,胃口都变了?”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不瞒你说,我之前还以为是大公子在背后指使的呢。”
宋首辅:“大公子光风霁月。”
“是是是。”卫国公连连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谢应忱再厉害,也不能逼皇帝心甘情愿的承认通奸。
礼亲王惨白的脸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眼眶充血。
他捏紧打王鞭,扬起了鞭子。
啪!
这一鞭,披头盖脑地打在了皇帝的肩上。
“啊。”
皇帝痛得跳起来。
礼亲王在今天以前,从来没有使过这打王鞭,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用不到。
这条打王鞭将会是一个象征,从每一代的宗令手中传下去,千秋万代的护着谢氏宗祠。
啪!
又是一下。
皇帝没来得及护住季氏,鞭梢从季氏的胸口划过。
季氏发出一声娇呼,皇帝顿时慌了神,他紧搂着季氏,怒不可遏道:“礼亲王,你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手上有打王鞭,朕不敢杀了你! ”
小老头气息紊乱,他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猛地抬起头,举起鞭子。
鞭子无力地甩出去,皇帝抓住鞭梢,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
礼亲王往前跌了几步,他怒火攻心,已是强弩之末,颤声道:“昏君、昏君……你不配……”
话音未完,他往前倒了下去,直挺挺摔在地上。
“伯祖父。”
谢应忱第一个发现,冲过来接住他。
谢应忱蹲下身,用手臂撑着他的后背。
礼亲王口吐白沫,两只睁得大大的,大半都是眼白,四肢一抽一抽的,气若游丝。
他的脸涨得通红,沸腾的热血全都涌到大脑,
哪怕谢应忱不通医术,他也看得出来,这是中风。
被气得中风了。
“礼亲王!”
“王爷!”
其他人也是大惊失色,匆匆围了过来,宋首辅面色僵硬地问道:“大夫,这里哪儿有大夫?”
这里哪会有大夫。
庄户们大病小病大多自己扛,扛不住了才会去十里外的镇子上找大夫。
谢璟吓白了脸:“我们先回京,回京找太医。”
宋首辅摇头:“来不及了,从这里回京至少要两个时辰。”
礼亲王这样,肯定不能赶路,坐马车也得慢吞吞的走,两个时辰都不一定够。
就算打发侍卫回京,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得近两个时辰。
礼亲王的四肢一抽一抽的,区区片刻,他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绝对撑不到太医来,连去镇子上叫大夫也来不及。
谢应忱探了探他的鼻息,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瓷瓶,倒出了一颗褐色丹药。
他一手捏住礼亲王的下顎,把丹药塞进礼亲王的嘴里。
“王爷,这是……”
宋首辅刚想问,又立刻止住了声音。
“保命的。”
谢应忱这一句是解释给周围其他人听的。
丹药是师父无为子给的,一瓶八颗,夭夭给了他四颗。
哪怕是刚刚咽气的人,也能起死回生。
丹药入口即化,顺着口水滑进了礼亲王的喉咙。
刚刚咽下去,他一口气就回了上来,礼亲王瞳孔涣散,颤抖手指虚弱地说道:“臣,只要还是宗令一日,就绝不答应……您纳此人。”
礼亲王刚倒地的时候,皇帝还略有些惊慌,如今闻言他怒道:“哼,朕就是要纳若儿。”
“朕不但要纳她,朕还要立她为皇后。”
“朕要立琰儿为太子。”
这话中,多少有些是一时激愤后脱口而出,但依然如一道巨雷在谢璟的头上轰然落下。谢璟可思议地朝皇帝看过去。
皇帝迷恋季若,他疑惑,他不解,但更多的也只是害怕被人发现。
他生气是气在季南珂利用自己,帮她姑母争宠。
但是,他从未想过,这把火会烧到自己的头上,什么叫立顾琰为太子?
立一个奸生子为太子?!
父皇对他这么多年的疼爱,都比不上一个奸生子。荒唐!
一种危机笼罩在谢璟的心头,远比面对谢应忱时更加的强烈危机。
说到底,谢应忱是废太子之子,他继位的可能性极小。然而顾琰不一样,一旦父皇承认了他的身份,上了玉牒,他就是皇子,和自己并无不同。
珂儿。
他对珂儿从无二心。
可是,珂儿她不但利用他为她姑母争宠,还利用他,把他当作垫脚石,助她表弟登基。
他呆若木鸡地怔在原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爷。”季氏眼含热泪,她这些年的等待没有白费。
她娇娇软软地说道:“妾身不值得您对我这么好。”
“你值得,从前是朕忽略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皇帝目视下头,冷脸道:“朕心意已绝,谁要劝,谁就去撞死在金銮殿上吧。”
坠在最后头的季族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经历过前朝末年,他的亲祖父是前朝的最后一任首辅,可连前朝的末代君主都没有荒唐成这样。
大启朝,真的值得季家出仕吗。
会不会又当一回亡国之臣?
季族长有些心灰意冷,他沉默着,直到听到一声“皇上可想好了?”
“不后悔?”
他蓦地抬头,循声去看。
他记得此人,从站上城墙起,此人便是众所瞩目的中心。
他们叫他辰王?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话,总能让其他人在无意识中按着他的想法去做。
和顾大姑娘的行事风格特别像!
“朕当然不后悔。”
皇帝凌厉的目光投了过去,声音冷得仿佛含着冰渣子。
他是谢应忱?季族长惊了一跳,太孙谢应忱?
谢应忱与皇帝的目光相触了片刻:“皇上此举,恕臣难以从命。”
他低头对礼亲王道:“伯祖父,我先带你回京城。”
礼亲王呆滞地意识到谢应忱在和他说话,极慢地点了下头。
他的脑中仿佛笼着一层薄雾,只剩下最后一点精神支撑着他保持清明。
谢应忱说不管就真的不管。
他问庄户借了一辆马车,让重九把礼亲王安置在马车上后,也不理会其他人,先行回了京。留下众臣面面相觑。
“首辅啊。”卫国公府又去扯他衣袖,小小声地问道,“辰王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管了吗?”
宋首辅思忖片刻,看懂了谢应忱的用意。
光他们这些人见到他的昏庸怎么够,午门还有这么多百姓“等着”看呢。
失望好。
跟自己一样,都失望了才好。
他冷哼着反问道:“管?怎么管。”
“连礼亲王这条命都不一定能捡得回来,你还想让辰王来管。他管了,你们会抗旨,去听他的?”宋首辅甩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让辰王挡在前头,你们伺机而动。”
在失望到极点后,宋首辅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淡漠。
连皇帝都不怕丢人现眼,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还在乎什么。
皇上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通奸,想背负上这千古骂名,为天下人所不耻,就去做好了。
“若儿,等回了京后,我就命镇国公府写放妾书,带你和琰儿一起进宫。”
皇帝抓着季氏的双手,一见到她,他的心跳就会加快,心里柔的不可思议。
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这么喜欢她。
想到错过了她这么多年,皇帝发疯似的想要弥补她。
补偿她。
补偿他们的孩子。
“爷……”
季氏感动地扑进他的怀里,她仰着头,布满红疹的脸上满是娇羞。
卫国公实在看不下去了,宁愿对着宋首辅的冷脸,痛苦地问道:“首辅呀,按大启律,通奸怎么判。”
宋首辅没理他,对着皇帝的方向敷衍地拱了拱手:“臣告退。”
有人跟着宋首辅一起走了。
也有人迟疑着留了下来。
“皇上,”李得顺回来,木然地禀道,“马车备好了。”
皇帝俯身把季若抱起,走向马车。
他到底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季氏再窈窕纤细,也压得他双臂一重,没几步就抱不动了。他紧咬着牙,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的力道,才没把她摔下来。一上马车就累瘫了。
“回京。”
上马的上马,只有谢璟还留着。
等到人都走后,季南珂从里头出来,未语先笑:“殿下,太子的事只是皇上为了气礼亲王随便说说的。”
谢璟:“……”
他留下来,只为了见她一面,看她对自己有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看来,是他多想了。
谢璟苦涩地笑笑,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走。
他对她的情意,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一厢情愿。
谢璟追上了皇帝的马车,放空了脑子,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不知道多久,终于又回到了京城。
天已经完全黑了。
马车驰进午门的时候,广场上站满了人,周围亮着一盏盏灯笼,烛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这辆马车。
皇帝出宫时是便服,马车上也没有什么皇家的标记,但是,后头的几位大人都穿着官服,拱卫着马车,一看就能猜到马车里头是谁。
皇上!
一定是皇上。
“我看到了。刚刚车帘吹起来的时候,皇上的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季山长说得是真的,皇上与臣妻通奸。”
四周顿时喧哗起来。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青人愤愤然地喊道:“大启律有云,通奸有夫者,杖九十。”
“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仿若一根导火索,把午门广场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