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族长惊疑不定。
季家在前朝也能被称一声“簪缨世族”, 历经两朝,季家的桐山书房依然是第一书院,令无数文人学子们趋之若鹜。
就连大启朝如今的满朝文武, 天子门生也是有近三成是从桐山书院里出来的。
季族长一直相信,只要撑过三代, 季家还能如前朝时一样, 入阁拜相,家族兴旺。
“季若替嫁,我并不知情。”
季族长以为他说的家无气节是这件事。
长房擅自行事,季家女因此被贬妻为妾,这是季氏传家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若不是被顾家抓来,在接到圣旨时, 季族长就想把长房一脉给除族了。
“顾大姑娘,我代表季家向镇国公府赔罪。”季族长没有搭她的话,而是说道,“任何条件都可以, 只要季家办得到。季家愿为国公爷著书。”
“季族长不用费心拖延时间。”顾知灼回首又看了一眼季华承逃跑的方向, “他经过的地方枝叶乱颤,鸟雀惊飞,再多让他跑上一盏茶, 我照样能找得着。不然,我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被叫破了心思,季族长老脸一红。
顾知灼不想听他啰嗦了, 淡声道:“季族长, 你敢不敢跟我来?”
“我……”
“族长,你救救承儿。”季二老爷老泪纵横。
他们二房是被长房给连累的,要不是长房擅做主张, 又岂会招惹到镇国公府这样的煞星。
季族长抱着必死的信念:“我去。”
“咪呜。”
猫趴在顾知灼的肩上,对着山林喵喵乱叫,跃跃欲试。
顾知灼安抚着摸摸猫头,向老单使了个眼色,单手撑过栏杆从亭子里翻了出去,不紧不慢地朝着大量鸟雀飞起的方向追过去。
顾灿灿说,连弩是不是好用,还得看看它用在实战时连续射击的准度,还有会不会解体。
原本是打算去猎场试的
但顾知灼觉得,拿人来试更好。
季华承一瘸一拐的,跑得不快,顾知灼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前头树林中那道跌跌撞撞的人影。
顾知灼没有特意瞄准,举起连弩对着季华亭的方向连续射击。
从一击一矢,到一击十矢。
破空声尖利刺耳,漆黑的铁矢铺天盖地地射向季华承,没一会儿,他的脸上手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季华承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想过镇国公府会对他逼供。但是他是季家人,季家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在学子中的地位。镇国公府若是敢对他严刑拷打,那至少得有遭受口诛笔伐的觉悟。
结果呢。
她一共只问了他三句吧?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了。
她好歹再问问啊,说不定自己就愿意说了呢。
他就是野地里一只无害的兔子,无助地躲避着身后的屠杀。
他伸长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不知道是该庆幸顾大姑娘箭法不准,还是害怕下一箭射中自己的心脏,他不敢停,这么一个煞星就在后头,一旦停下来肯定会没命的。
跑。
要赶紧跑。
咔嗒。
顾知灼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她地摸摸猫头,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在追踪,就是大失误了。”
季华承太没用,害得她认真不起来。
顾知灼踢开树枝,走得不紧不慢。
在缩小了箭匣和铁矢的长度后,整把连弩更加轻巧,她拿着追了一路,也只是手臂微酸,丝毫不妨碍行动。
她尾随在季华承的后头,但凡他的速度一慢,就立刻扣动板机,逼得他继续往前跑。
“喵!”
狸花猫愈加高兴,它黑色的胡须根根翘起,小鼻子一拱一拱着嗅闻着,垂在她胸口的麒麟尾也在疯狂摇晃。
萦绕在四周的倒霉气息,它实在太喜欢了。喵呜~
啪!
又是一连十矢。
季华承光听到这声音就全身打颤,他右脚绊到了一根树枝,重重地摔倒在地,一根铁矢从发冠穿过,把他钉在背后的树杆上。
他满身上下是星星点点的鲜血,没有一处致命伤,又痛得让他想死过去算了。
恐惧和伤痛把季华承逼得已是强虏之末。
季华承心惊胆颤地看着铁矢飞来的方向,荡漾在树林中的声声喵叫有如冤魂索命,顾知灼的红衣在茂密的树林中时隐时现。
一股寒意涌上脊背,季华承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拔出铁矢,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前跑。
“跑下山。”
“山下有个庄子。”
“镇国公府再蛮模,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杀人。”
他在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拼命地迈着双腿。不知跑了多久,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前头蓦地出现了明亮的光影,在这略显阴暗的树林中,光影亮的有些刺眼。
他跑出来了?
季华承一喜,他往后头看了一眼,不见顾知灼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好一会儿没有铁矢射过来了。
他真的成功了。
他甩掉了顾知灼!
季华承扯动了嘴角,劫后余生的兴奋让他的表情有些癫狂。
等跑出去后,他要赶紧找到季若!皇帝也不会眼看着丑事曝光,一定会严惩顾家。一定会的……
季华承埋头冲出了树林。
脸上的喜悦在一刻彻底消失,他的表情僵硬,眼中浮现起了万念俱灰的绝望。
没有路,前面是断崖,他上当了!
“我明明沿着山路跑的。”季华承喃喃自语。
不对,他真的是沿着山路跑的吗,一开始是,跑到后来,他就慌不择路了。
“喵呜!”
愉悦的猫叫声让季华承打了个激灵,他呆呆地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当看到那个戴着面纱的窈窕身影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弦崩溃了。
“你别过来。”
季华承脆弱且无力。
他往后退,一步一步的,直到站在山崖的边缘。
他颤颤巍巍地往下看,这里说高不高,他能够看到离山脚不远的庄子,还有缕缕升起的炊烟。说低也不低,从这里跳下去,铁定是会没命的。
再回头,顾知灼已经与他近在咫尺,那双含笑的眸子有如一把利刃,充斥着危险和死亡。
季华承的周身止不住的颤栗:“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跳吧。”顾知灼无所谓地说道,“下头是你心心念念的庄子,跳下去,没死的话你就能如愿以偿。”
季华承咽了咽口水:“我要是跳下去,你就什么也问不到了。”
他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双脚一点点往后挪,希望她能够改变主意。
毕竟他知道不少事,她肯定不会轻易让他死的,对吧?
他人在崖边,哪怕再小心翼翼,才挪了两步,就一脚踩空,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倾倒着往后坠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失重的恐惧打破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破防地哭喊道:“救我,我说,我全说。我说!救我啊!”
“拖他上来。”
顾知灼才不要自己去拉呢,她一声令下,尾随在后面的老单应命上前。
老单他们几个是带着季族长过来的,一直跟着她。
季族长急疯了眼,见人被拉上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喉咙发紧,惊魂未定道:“顾、顾大姑娘,你是让我来看这个的?”
“到这儿来。”
顾知灼招呼了一声,站在山崖上,指向了炊烟升起的方向:“你看到前头的庄子没?”
“看到了,又如何。”
“季若就在那里。”顾知灼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季族长面带疑惑。
“是当今皇上,二人如夫妻一般。”
季族长如遭雷击,神情复杂。
季氏哪怕是替嫁的,那也是嫁进了镇国公府的。镇国公已亡,但凡顾太夫人没有做主放妻放妾,她就是顾家人,到死都是。
他厉声道:“顾大姑娘,话不能乱说。”
“你不信?”顾知灼弯了弯嘴角,“不如问问他,他说的,也许你会信?”
季族长看向跪在地上的季华承,苍老的面容流露出一种对未知的惧意。
他心里也想过,为什么顾大姑娘会对季华承不依不饶,季若替嫁,要恨要怪,也该迁怒到长房的身上,甚至拿自己出气。季华承是二房,和季若又远了一层,没有任何理由盯着他不放的。
“华承,你说。”
季族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
顾知灼抬了抬手上的连弩,铁矢的光反射在季华承的脸上,刺得他全身上下更痛了,他骇然道:“我。我说。”
“族长。二堂妹季若和皇上私通,还生下一子。”
“不!”
季族长失控地摇头,面白如纸,心脏几乎快要停止跳动。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们季家,书香门第,家风清正,世德廉孝,得文人学子所敬仰,绝不可能有私通背德之女!
“不会的。”
季族长扑了过去,两手捏住了季华承的双肩,面目扭曲:“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
“是、是我和大堂兄他,我们两人亲眼见到的。”
季华承一口气说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彻底瘫软了下来。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谓叹。无论是她,还是三叔父他们,其实唯一还没有弄清的就是顾琰究竟是不是顾家子。哪怕有八成怀疑,但在没有十成十确认前,心里多少存有一丝侥幸。
而现在,这丝侥幸彻底消失了。
“喵~呜。”
狸花猫蹭了蹭她的脸颊,毛绒绒的小脑袋和她贴在一起。
季族长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泛着一股腥甜,他紧咬着后槽牙道:“你接着说。”
季华承耷拉着头,心如死灰:“六年前,太元二十二年,我和长房的真堂兄一块儿来京城送年礼。我以为嫁到镇国公府的是大堂妹季元初。”
让季元初嫁进镇国公府是先帝的旨意,族中当时都在猜测,是不是先帝终于要放开戒令,允许季家子弟科举入仕。
但其后两年,朝廷再无动静,族里就借着送节礼的机会,让他们住到京城去。
“我们到京城后,顾家帮忙给大堂兄在礼部谋了一个编修的差事。您还记得吧。 ”
季族长点了点头。
当时他们寄回来的信让他看到了季家崛起的希望,可是,没几个月,他们又回来了,季华真还病死在了路上。
季族长的双手死死地掐在他的肩上:“……你说是顾家赶你们回来的。”
季华承不敢看他的眼睛,呢嚅着说道:“那天我和大堂兄听说季若病了,住到了庄子上,以为她是被顾家继女欺负赶出来的,就想去庄子看看,为她撑腰。谁想,我们到庄子的时候,正好看到荣亲王也在。大堂兄连忙带着我躲了起来,没让荣亲王发现。”
季族长的脸更白了,气息急促,他的双目充满了血丝。
“荣亲王是天亮才走的,我们也躲到了天亮。他一走,大堂兄就冲进去质问季若,季若亲口承认了,他们俩吵起来的时候,季若说,顾琰就是荣亲王的亲生子。大堂兄要是敢揭穿她,不管是灭九族,还是举族流放,大堂兄自己也逃不过。”
“季若说,他是个胆小鬼,荣亲王在的时候,他不敢进来,只敢对她叫嚣指责。”
“大堂兄很失望,打了她一巴掌,说她果然是个冒牌货,不知廉耻。”
“出了庄子后,大堂兄辞了差事,让我们收拾东西,离京回江南。”
季华承感觉到掐着自己的双手渐渐失了力道,季族长向后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紧跟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溅在了季华承的脸上。
“族长。”
季华承生怕他出什么事没人庇护自己,爬过去小心地搭了搭了鼻息。
“顾大姑娘,求你去请个大夫。”
季华承紧张不安地说着。
顾知灼拿出银针,一针扎在了他的百会穴上。
她的动作又快又稳,季华承甚至都没有看清,一回神,季族长的头顶就多了一根银针。
季族长的一口气回了上来,眼神空洞,失去了神采。
“季族长,想不想下去看看?”顾知灼没安好心地问道。
季族长一哆嗦,他死死地盯着下头的庄子,眼尾泛红。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扣着地上的泥土,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来。
顾知灼眺望庄子的方向,说道:“三天前,青州地动,死伤数万人。你知道吧?”
“我、知道。”
“然皇上整整三日未上朝,未理政,未理会青州死伤的数万百姓和即将发生的暴动、时疫。季族长,你知道皇上人在哪儿吗。”
季族长抖着嘴双唇,僵硬地抬头。
“有你季家女相伴,软玉温香,乐不思蜀。”
“我想想日后史书会怎么写。”顾知灼点了点嘴唇,居高临下地说道,“江南季氏有女,背德弃夫,于青州地动时,魅惑君上,君王从此不早朝,以致青州死伤几十万。”
季族长以手代脚,慢慢地往后挪,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顾知灼轻轻一笑:“季家从此再无脸在于士林中立足。”
她一步步走过去,疾言厉色:“不屑子孙。”
季族长几近崩溃的双手抱头。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庄严的祠堂,祠堂里摆放着上百块的牌位,这些全都是季家的先祖。这些牌位在他的面前一块块倒下,坍塌,化作为了灰尘和粉末,有如废墟。
他听到列祖列宗在骂他。
季家的守了十几代人的荣耀,在他的手上,灰飞湮灭。
“啊,啊……”
季族长发出了短促的轻喘声,紧接着,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季家家训,忠义与气节相伴。”
顾知灼双手撑着膝盖,身体往前倾,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你敢不敢去敲那登闻鼓,告天下,君夺臣妻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