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季南珂吩咐万嬷嬷收拾东西, 顺理成章地挪开了目光。

万嬷嬷不明白季氏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

她堂堂镇国公夫人和皇帝有了首尾,还生下奸生子,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这件事一旦曝露出来, 她的身家性命就全在皇帝一念之间。季氏现在被季南珂哄住了,跟痰迷了心窍一样, 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万嬷嬷心如死灰地拿出早就整理好的包裹, 季南珂说道:“姑母,马车已经在仪门候着,我扶您出去。”

季氏裹着斗篷,遮住了她满是红疹的脸。

“姑母,踏出这一步,您将会是皇上的宠妃的。”

她扶着季氏, 迈出了门槛。

万嬷嬷手拿包裹跟在她们后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后头。

她回头看了一眼内室,在这里住的这几个月怕是她这辈子最后的安宁了。

季南珂搀扶季氏,从小跨院一直走到仪门。

在上马车的时候, 又故意落下了斗篷的帽子, 让周围的人都看到季氏脸上的红疹。

真是时疫啊。下人们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马车顺利出了镇国公府,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喧哗大街, 季氏仿若隔世。

季南珂安抚着轻拍她的手背:“我们先去庄子,后面的事,我会安排。

季氏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烫的脸颊。

她自小吃了水蜜桃后就会生疹子, 只不过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严重。

因为季南珂说, 她必须更像时疫,才能出得了府,所以, 她忍着没有抹药,后来,红疹越来越多,再抹药也没太大用了。

“珂儿,我的脸会不会好不了?”

季氏有些后怕。

她现在唯一还拥有的就是琰哥儿,还有这张脸。

“放心。”季南珂随口应付,“我得了一张敷脸的方子,等到了庄子上就为您敷上。您还有些低热,先睡一会儿,这里离庄子还有一两个时辰,等到了我再叫您。”

季氏的精神很不好,她靠在万嬷嬷的肩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庄子了。

这是镇国公府名下最不起眼的小庄子,从前,她还是镇国公夫人的时候,根本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如今,走出了那个困住她几个月的小跨院,连这样的小庄子,也让她顿觉山明水秀。

一连十天,药浴,汤药,敷脸。

跟着一起来的方大夫用尽了全身的医术,季氏的低热终于退了,皮肤也不再瘙痒,但是,满身的红疹一点也没有消,反而变得更红。

季氏偶尔用手抚过脸额,指腹下也是一片坑坑洼洼。

她一天天地盯着铜镜,焦虑也越来越重。

她只能安抚自己,珂儿肯定会等到他的脸全好了,才会把他带来。

“姑母。”

季南珂兴冲冲地跑进来,“皇上来了!”

季氏吓得差点把手上的铜镜摔下来。

“珂儿,是不是太快了。我的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过皇帝,唯有在宫宴时能够远远地看看他。

难道要让她顶着这张脸去伴驾?

“不行不行,要不改天吧。”

季南珂拉住她的手:“皇上出来一趟不容易,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姑母您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您还有姻缘符。

季南珂原本也是想等到她全好,可是,她的脸连半点好的迹象都没有。

而且皇帝什么时候出宫,也不是季南珂说了算的。

谢璟让小允子过来传话,说的是皇帝今儿一早突然心血来潮,微服去了趟太清观,谢璟才能想办法把他哄来这里坐坐。

她当机立断:“还有半个时辰人就到了。您快去换衣裳。”

“万嬷嬷,你出去看看,要是有人来,就赶紧过来告诉我们。我替姑母梳妆。”

“快去!”

这个庄子上的庄户很少,庄头也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庄子远离官道,平日里很少会有外人经过,也因而当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附近的时候,马上就引来了庄户们的纷纷侧目。

谢璟下了马,把皇帝从马车上扶下来。

皇帝一身宝蓝色的便服,手里拿着一柄折扇,笑道:“这个庄子景致不错,清净,亏你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歇脚。说吧,是不是有人想见朕。”

谢璟露出了被识破的窘迫:“是珂儿。”

“我就知道,你呀。”皇帝拿折扇抵着他的额头,无奈地笑道,“为君者,最忌用情过深。”

“父皇,珂儿不一样……”

话音还未落,季南珂从里头走出来。季南珂不是一个人,和她一块出来的还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女人。

“咦?”

谢璟微有诧异。

季南珂和他说,希望能够单独见见微服的皇帝,他以为她是在为了他们的将来在努力,所以答应了。

这个女人是谁?

皇帝也看到了季南珂,他待谢璟这个儿子就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温声道:“璟儿,朕知道你稀罕那姑娘,你是皇子,不能因为这小情小爱乱了分寸,失了理智,懂了。”

谢璟唯唯应诺。

训了两句后,皇帝话锋一转,说道:“季丫头上回给朕的图纸不错,朕让兵部做出来试试看,若效果不错,你就去五军营亲自组一支神臂营,这会是你日后的底气。”

皇帝感慨道:“当年朕坐上这把椅子的时候,是真的难,兵权让镇国公府把控,文臣唯宋首辅命是从,朕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稳住朝纲。朕不想你走朕的老路。”

这番拳拳之心,都是在为了他,谢璟当然都懂。

“父亲,儿子会争气的。”

皇帝欣慰地笑笑,说道:“季丫头若真是大启福星,天命之女,你待日后再扶正也不迟。你母亲当年也不过是王府侧妃,如今也照样是大启皇后。你不用急于一时。”

说话间,季南珂二人迎面走了过来。

季氏戴着一顶帷帽,垂下的层层纱帘遮住了她的容貌。

两人一同向皇帝福了礼,皇帝心情不错,他完全没有认出和季南珂在一块儿的是季氏。

皇帝主动说着:“带朕……带我们进去坐坐。”

“您请。”

季南珂在前头引路,季氏跟在她的身边,时不时去看皇帝,既想他认出自己,又害怕他认出自己,有些患得患失。

谢璟几次想问季南珂这个人是谁,一直没有机会。

皇帝走进正屋,环顾一圈,夸赞道: “这庄子倒是不错,够清静,荷花开得也不错。”

“谢老爷您坐。”季南珂含笑道,“不止荷花开得不错,今年新窨制的荷花茶也颇有一番野趣,您要尝尝吗? ”

“也好。”

皇帝应了。

季南珂便拉着季氏下去备茶,一进内室,季南珂抬手把季氏的帷帽取了下来。

季氏吓了一跳,去抢帷帽。

“姑母,”季南珂低着声音,冷言道,“没有您,我一样可以嫁给谢璟。而您呢,您是会暴毙,还是会被关一辈子?这是您唯一的机会,你自己都不把握,还想等着他以后再心血来潮出宫和你偶遇吗?”

她直接把煮好的茶端到了季氏的手上。

“去。”

季氏深吸了一口气,端着茶走了出去。

她低着头,把茶奉到了皇帝的手边。

皇帝只当是寻常奴仆,端起了茶碗,许是暑天的缘故,上并不是热茶,而是放了冰块,还添了□□,茶中混杂着奶香,倒是从未喝过的滋味。

“不错。”

皇帝夸了一句,想让人打赏,一抬首就看到了一张布满红疹的面容,他顿时吓了一大跳,很快认出了季氏。

“是你?”

季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皇帝看多了美人,身边也不缺美人,从前的季氏有着江南美女的婉约多情,能让他多看几眼,可是现在,光是这张脸就让他犯恶心。

他是皇帝,他从来不需要隐藏喜厌,季氏被他眼中毫不保留的厌弃给刺得鲜血淋漓。

“璟儿,这是你安排的?”皇帝问道。

谢璟想说不是,皇帝已经不想听了,他也没有完全扫了儿子的脸面,一口气把茶喝完后冷声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季南珂毕竟没有亲身用过姻缘符,见他要走,一急之下在季氏的背后猛地推了一把。

季氏跌跌撞撞地摔到了皇帝跟前,她抬袖掩住自己的面庞,嘴唇动了又动,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这声王爷让皇帝停住了脚步。

当年他还是荣亲王,她一直称呼自己王爷。

毕竟也是个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女人,他低头朝季氏看了过去,想安抚上一两句,然而就在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皇帝发现她脸上的红疹竟生得这么红艳、美丽,让人移不开目光。

“珂儿,”谢璟悄悄问季南珂。

他刚刚认出来,这长满红疹的女人是前镇国公夫人季氏,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话还没说出口,让他惊诧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父皇,竟柔情似水地说道:“你把手放下来。”

季氏放下了捂脸的袖子,露出了那张满是红疹的面庞。

皇帝的眼中的嫌弃被爱意取代,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在她面前蹲下,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季氏扑进了他的怀里:“王爷。”

成了。

季南珂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让正看着她的谢璟心惊胆战。

“先出去。”

季南珂如今顾不上他是怎么想的,把他拉了出去,贴心地关上了门。

“你到底做了什么? ”谢璟再也控制不住,指着里头喝问道,“为什么季氏会在这里?”

季南珂拉着他走远了一些:“殿下,我姑母和皇上很久以前就相识,顾琰是皇上亲生子,是您的亲弟弟。”

她一开口就是几个暴击。

谢璟脑瓜子嗡嗡作响,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你哄我把父皇骗来这里,是为了给你姑母争宠?”

她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让谢璟哑了声,这一刻,他福由心至,脱口而出道:“你觉得我无能我没用,不能让你成为正妃。你就把你亲姑母献出来,讨好父皇。”

“你在利用我!”

谢璟歇斯底里的喊着,摇摇欲坠。

他一心一意地为了她,而她利用了他的心意。

“是。”季南珂大叫着打断他,冷言道,“你总让我信你,信你,可是最后呢?我成了妾。我为我自己谋一条出路,我有错吗?”

季南珂双肩在轻轻颤动,语调高亢还带着无尽的委屈。

换作从前,谢璟早已是心生怜意把她搂进怀里,唯独这一次,谢璟没有动。

“你姑母的脸都成这样了,父皇看不上她的……”

谢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李得顺带着内侍和侍卫们也从里头出来了,还把门关关好。

这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父皇对季氏真是用情如此,连这样的脸都下得去嘴?这不可能。若父皇真对季氏如此深情,就不会在一开始看到她的时候,面露厌弃。

他颤声问道:“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季南珂的心放下了,姻缘符果然有用。

她放柔嗓音,哄道:“我姑母若能进宫,对您也是好事。皇后近日几番惹恼皇上,若是皇上对皇后情意不在,您最大的优势也会消失。有人能在皇帝面前为您说说好话,这对您也是一件好事。”

谢璟拍拍自己的额头,哑声道:“你姑母和父皇的事,但凡被人知道,她必然没有活路。”

他想起顾知灼说过的话,喃喃自语:“在你身边的人,难道真就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你别听她胡说!”季南珂大喘着气,对着谢璟怒目而视。

谢璟无力地笑了笑:“那你就让我看看,她会不会有好下场。”

谢璟走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季南珂:“……”

她紧咬着下唇,也没有追。

谢璟很好哄的,让他冷静一下再说。

她是天命福女!她的运气一向很好,这次肯定也一样。

夕阳西下,从黄昏到天黑,皇帝一直没有从屋里出来。一轮弦月在天边升起,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星光闪耀。

太清观山头,顾知灼席地而坐,仰望天空。

“灼儿,你会看帝星了吗。”

“那里。”

顾知灼抬手指着天际。

“两颗帝星,一明一暗。”

师父说过,暗的那一颗代表的是公子。

这几日无为子在教她星象历法,她就索性住在太清观里。

无为子抚着长须,面露赞赏。这个小徒儿悟性极好,一点就通,从来不需要他说第二遍,天生就是修道的料。

他指着其中一颗较为暗淡的帝星说道:“为师最初发现的时候,它的星光比萤火还弱,几乎随时会断绝。而如今,它已经快要与另一颗不相上下了。”

“师父。”

清平垂头丧气地坐着,闻言说道,“这么说来,我选的人是错的?”

清平刚到京城后不久,就注意到了谢璟身上的旺盛的龙运,他当时一眼就断定这会是真命天命。就是吧,这几天跟着师父和小师妹看天象,听他们俩说话,越听越觉得自己好像、可能、大概是选错了。

哎。清平入世一趟,本来还想靠着这份从龙之功,来日挣个国师当当。现在看来,白瞎。

无为子淡声道:“天命未定,不好说。”

清平把脸凑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涎着脸道:“那您选谁?”

“给徒儿一些指点呗。”他学着小师妹的模样,撒娇着拖长尾音,“师父~”

顾知灼打了个哆嗦,往一旁挪了挪。

无为子默默回首,看向自己的徒弟。

凹下去的面颊,细长的眼睛,还有两撇翘得高高的胡须,乱糟糟的衣襟,再加上这刻意掐着嗓子的声音,无为子抡起拂尘往他头上“啪啪啪”打了下去。

“叫你不好好说话!”

“哎哟哎哟。”清平抱着头,“别打了别打了。”

他手脚并用地往顾知灼的身后爬:“师妹师妹,我把新画的平安符全给你,快救我。”

“师父,您快看。”

顾知灼适当地开了口,追着清平打的无为子闻言放下了拂尘。

他循着顾知灼所指的看向夜空。

那颗原本稍显暗淡的帝星骤然大亮,与此同时,周围的“三垣”竟也有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地动了。”

无为子的声音刚落,地面陡然一阵晃动,周围的树木也跟摇晃起来,树叶沙沙。

“是青州。”

顾知灼攥紧拳头,指尖捏住了一片落叶:“青州地动了。”比上一世早了三天。

震中远在青州,对京城仅带来轻微的影响。

但是整个青州,山崩河裂。

朝臣们慌慌张张地纷纷进宫求见,皇帝不在宫里。

甚至后面几天,皇帝也没有在人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