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顾知灼和谢应忱是圣旨赐婚, 而谢应忱是宗室又是亲王爵,照道理,只需要由礼部送聘请期就可以。

太夫人没想到, 谢应忱竟然如此周到,还特意请了宋首辅来提亲, 给足了他们家灼丫头的脸面。

这一高兴, 不止阖府大赏,答应的也特别爽快,还乐滋滋地奉上了顾知灼庚帖。

“多谢太夫人允婚。”

正所谓低头娶媳妇,宋首辅的姿态放得极低,他双手接过庚帖,笑得满脸开花:“待回去后, 我就去太清观,请清平真人合婚。”

“他们俩如此般配,必是缘定天成。”

这话太夫人爱听。

顾白白亲自送了宋首辅出去。

鞭炮从府门前一直放到荣和堂,整个镇国公府喜气洋洋, 宋首辅的笑意也多了几分。

镇国公府对顾大姑娘的婚事如此重视, 这一许婚,是不是意味着,顾家日后将会倾尽全力地站在公子忱的身后呢?

这个念头一起, 宋首辅没有往日那般忧心忡忡,反而更添了几分思量。

他没有去衙门,马车带着他直接回了府, 听说谢应忱来了, 他的脚步只略微停顿了一下,就走进了待客的正厅。

“大公子。”

宋首辅含笑着向他拱手道:“幸不辱命。”

谢应忱目视着红色庚帖,眸中的柔情掩都掩不住。

“多谢首辅张罗。”谢应忱欠了欠身, “事不烦二主,合婚下聘也得有劳首辅。”

宋首辅赶紧起身回礼,连声保证了一定会尽善尽美,方重新坐下。

他坐在了谢应忱的下首,屁股上就像是生了钉子似的,左挪挪,右挪挪。

他生怕谢应忱问他考虑得如何,又有些期待谢应忱问,纠结的不得了。

颇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谢应忱端起茶碗,轻轻撇过上头的浮沫,含笑开口:“首辅这茶不错。”

宋首辅的双肩紧紧绷着,他抬手把伺候的人打发了下去,连廊下也不留一人。

他只说茶:“这是小儿特意从江南送来的。”

“宋大人任江南行省左参政也有八年了吧。”

“是。”说到长子,宋首辅面露得色,这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刚不惑的年纪,就已经是从三品的行省参政了。

谢应忱噙了一口茶水,说话不紧不慢:“左之光大人已到了致仕的年纪,江南巡府一职,宋大人应当能胜任。”

左之光是时任的江南巡府。

宋首辅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是首辅,在这大启朝上的官场上,已升至顶峰,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封疆大吏而失态。

他所惊诧的是,一个封疆大吏,还是在江南这样重要的位置,谢应忱都已经可以轻易主导和任命了吗?!

谢应忱浅浅一笑,并不在意自己的这番话会对首辅带来怎样的冲击。

“宋大人自去了江南以来,考绩年年为优,他在江南任职八年,对江南诸事也了若指掌,升任江南巡府合情合理。”

这番毫不掩饰的夸赞让宋首辅的面容和缓了一些。

谢应忱放下了茶碗,他没有拿江南巡府这个位置来挟制宋首辅的意思。

他只是在告诉宋首辅,江南在他的掌控中。

见宋首辅正在沉思,他接着说道:“不过,宋大人若是不愿继续留在江南,也可以去闽州。”谢应忱唇边含笑,但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让首辅心惊不已,“宋首辅许是不知,闽州总兵姜有义是父亲的旧部。”

宋首辅:!

这件事无人知晓。

应该说若是皇帝知道的话,哪怕姜有义立下再多功劳,皇帝也根本不可能让他任这闽州总兵。

”首辅以为如何,是江南,还是闽州?”

他说得极为轻巧,仿佛只要一句话就能定下。

江南,闽州,再加上北疆。哪怕谢应忱没有提到北疆,可是,他娶到了顾大姑娘,镇国公府必会成为他的后盾。

宋首辅迟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新任西疆总兵姜有郑,他是?”

谢应忱也不隐瞒:“和姜有义是同胞兄弟。”

姜有义早在十岁那年就被过继了出去,因而,在兵部的履历上,姜有义和姜有郑并非同支。

朝廷用人是不会把同支兄弟同时任命为两地总兵的。谢应忱原本是想另调一人去西疆,但顾家更倾向于姜有郑,他也就索性顺水推舟。

宋首辅顿觉头皮发麻。

果然,晋王世子被调回京城确有谢应忱的手笔在,甚至是他一手所谋划的结果。

谢应忱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他主动道:“三日前,姜有郑率兵对伏兵在侧的凉国发起猛攻,凉国受挫后,退到了国境线外。”

这个消息,宋首辅尚且不知。

也就是说,他在西疆的消息来源比朝廷快,西疆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下。

宋首辅喝了一口茶压压惊,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再加上西疆,谢应忱的手上已经握有三分之一的大启江山。

他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发兵清君侧。

宋首辅挪了挪屁股,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谈笑间,让人如芒在背。

还记得当年先帝尚在时,也是这般,仅仅是一个目光就能让人透不过来气。相较之下,废太子要和善的多,他也曾感慨,废太子必将会是仁君,然而,事实证明,坐在这高位上,周围若有恶狼环伺,仁反而是最致命的。

“宋首辅。”谢应忱目视着他的双眼,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当年的遗诏真是先帝的本意吗?为何先帝驾崩时只留晋王一人陪侍在侧,而先帝死后,晋王一跃成为新贵,从一个落魄宗室到朝上站稳脚跟,甚至三党分立,宋首辅,你从未怀疑过吗?”

宋首辅长叹一口气。

谢应忱轻拂衣袖,从容不迫。宋首辅的目光缓慢地落在了他的玉板指上。

这是先帝钟爱之物。

先帝对他的知遇之恩,宋首辅从未忘记。

谢应忱转动着玉板指,勾起唇角,意有所指地说道:“当年为了大启,宋首辅你不能动,将错就错总好过分崩离析,让蛮夷趁机踏入中原。”

“那么,如今,为了大启,你又能做什么?”

他目光如炬,能够轻易瞰破内心:“德不配位,非要赌上这江山国运来迁就不成?”

宋首辅默默地闭了闭眼睛,数息后,他缓步走到了谢应忱面前,跪了下来。

他腰板挺得笔直,俯身,额头触地。

“微臣愿奉太孙为主,永不背弃。”

这个头磕得结结实实。

谢应忱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把他扶了起来。

“首辅不必多礼。”

目光相视,尽在不言间。

谢应忱亲自扶着他坐下,目视茶几上的庚帖,笑道:“合婚就去太清观吧。”

“臣也是这样想的。”

宋首辅连连应是,笑道:“太夫人今日瞧着可乐呵呢。”

哪怕是从一个外人的角度,谢应忱也是容貌佳,脾气好,身份尊贵,尤其是看顾大姑娘的眼神,沉溺着满满的柔情。

就算换作他,能得这么个孙女婿也得阖府大肆庆祝上好几天。

宋首辅难得当了一回媒人,上心的很。

送走谢应忱后,他立刻亲自去了一趟上清观。

原本是打算请清平合婚的,没想到清平真人的师父也在,还一主动拿走庚帖,为两人合婚。

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合婚大吉,姻缘和合,一世一双人。

合婚文书送到镇国公府后,太夫人欢欢喜喜地再次阖府大赏,镇国公府的下人们一个月里领了两波赏赐,全都喜笑颜开,吉祥话是一句连着一句。

太夫人给的赏赐厚着呢,银锞子一个就有一两重,一赏就赏两个。

“灼丫头呢。”

太夫人把合婚文书看了又看:“让她过来,合婚后就要下了聘,怎么成日里忙得连人都见不着。”

“三天两头往外跑,哎,也就忱儿脾气好由她。”

“这是出门了?”

太夫人一连三问,祝嬷嬷在一旁回道:“大姑娘今日没出门。”

“这还像点样子!”太夫人满意了,她琢磨着把修容堂的掌柜请来,给顾知灼好好养养肤。

祝嬷嬷忍不住打破了她的幻想:“大姑娘带着几个姑娘和世子爷他们在校场试弩。”

太夫人:“……试什么?”

“弩。”

“校场?”她的心一抽一抽的,颤着声音,不报什么希望的问道:“二姑娘也去了?”

“是、是的。”

除了四姑娘在安国公府没回来,三少爷被世子爷丢去了军营,其他人全都去了。

太夫人:“……”

她的亲亲宝贝乖孙女又被带野了。

太夫人抚着额心,蹭得一下站起来,气冲冲道:“走,跟我去看看,这一个个,从老到小,怎么就非爱往校场跑。大暑天的,是冰盆不凉快,还是冰镇果子露不好喝?”

太夫人鲜少在大暑天外出,她养尊处优惯了,一离开放着冰盆的厅堂就热得浑身难受,还没走出垂花门就后悔了。

后悔归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一路上磨磨蹭蹭地走到校场,远远的,太夫人就看到了几个孙子孙女全都围在大太阳底下,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祖母来了。”

顾以灿最先注意到了。

顾知灼回首一看,见她板着脸,满头大汗,在发火的边缘。她甜甜一笑,挥手喊道:“祖母。”

其他人也纷纷回头,一声声祖母,叫得太夫人火气顿消,眉开眼笑,声音也温柔了:“你们在做什么呢。”

顾知灼:“试弩,您来得正好。”

顾知微扶着太夫人去天棚底下坐,说道:“大姐姐和二姐姐做了一把连弩,叫我们出来一块儿试弩!我们正在看二姐姐组装,咔嗒咔嗒就装好了,很有意思的。”

太夫人眉头直皱:“你也晒黑了。”

顾知微装傻,掩嘴直笑。

咔嗒。

话音刚落,轻脆地机关合拢声恰在这时响起。

顾知骄顺利地把箭匣卡了进去,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兴奋道:“大姐姐,你看。”

顾知灼抬手接过,仔细检查了一下。

这是八天里的第四把,前三把的主要问题还是会解体。

并不是连弩的结构问题,而是在连续射击后,枢轴因为受不住力而断裂。

顾知灼思来想去,和顾知骄商量后决定减少枢轴的受力。

“这把是在枢轴和箭匣的连接点加了两个齿轮,又缩小了箭匣的长度。”顾知灼跟太夫人解释了一遍,显摆道,“您瞧,箭身和箭匣都是骄骄亲手打磨的,连一根毛刺都没有。弩弦是用三股牛筋揉捻的,三弟弟揉了好几天。”

箭匣的长度减小,相应的,整把弩尺寸也得跟着改,顾知灼计算了好几天。如今这把连弩和图纸上的已经大为不同,重量更轻,也更加的小巧。

麻烦的是,军中常用的铁矢都不能用,需要重新打造,千机营日夜开工,也只打出了一千五百支。

太夫人:“……”

她头昏脑涨,只听懂了一件事:旧的铁矢都不能用了。

她大手一挥,爽快地说道:“祖母给你们买新的。”这态度就跟在说,旧的脂粉没用了,买新的一模一样。

顾知灼莞尔一笑,乐呵呵地应着。

顾知骄有些忐忑:“不过,还没试过,不知道好不好用。”

顾知灼信心十足:“我觉得这把肯定行。”

“我也觉得行。”顾以灿摸摸下巴,点点头。

他大手一挥,喊道:“来人,备靶,先一百步的来十个。”

“是!”

校场的小厮们应命,过去搬动靶子。

“你来试试。”

顾知灼招呼着顾知骄,把连弩递给她。

这已经是他们第四回试弩,顾知骄熟练地端起连弩,架在了手臂上。

她的手臂纤细,也依然能够扛住得连弩的重量。

顾知微挽着她:“祖母祖母,您快瞧,二姐姐要试弩了!”

太夫人紧张地双手直冒汗,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目光一眨不眨,脸颊也紧紧地绷着。

砰!

顾知骄扣动扳机,十支铁矢在同一时间自箭匣飞出。

砰砰砰!

同时正中百步外的靶子。

“好!”

太夫人大声夸赞,连连鼓掌。

顾知骄脸颊微红,有些羞涩,这张连弩上加了望山,更加容易瞄准,就算她这个从未练过弓射的也能轻易使用。

“两百步。”

顾以灿打了个手势,让人调整靶子距离。

这一次,十矢中了五矢,还有五矢散落在靶子的四周。

见太夫人紧张地都站了起来,顾以灿咧嘴一笑,招呼道:“祖母,您要不要来试试。”

“我?”

太夫人这辈子什么样金玉都摸过,唯独兵器,碰都不曾碰过。

顾知灼眼睛一亮,连连道:“对对。祖母也来试试,微微,你把祖母拖过来。”

“等等等!别闹。”

太夫人想说不要,但是双腿比嘴巴更诚实,半推半就地被顾知微拉了过去。

顾知骄把连弩给她,太夫人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一接过:“咦,不重?”

”对。”顾知骄乖巧地说道,“比大哥哥用的弓轻多了。您这样拿。”

她耐心好,似模似样地为太夫人调整持弩的动作,又细心地指着望山道:“把弩和双肩持平,用这里来瞄准靶子。”

顾以灿喊道:“三百步!”

靶子再度迅速地往后退,太夫人吓了一跳:“太远了吧。”

“祖母,我相信您!”

顾以灿冲她举起大拇指。

“祖母,您瞄准后,按下这里的板机就好了。”

“祖母!”

一个带着哭腔的男童声音断了顾知骄的话。顾琰跑进了校场,向着太夫人这里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我娘病了,身上出了好多的红疹子,她快死了……”

“放箭。”

顾知灼一出声,太夫人下意识地按下了板机。

砰!

铁矢向着靶子急射而出,巨大的动静吓得顾琰一屁股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