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小小的, 残破的院子里挤了好些人。

他们的脸上惊疑不定,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谁又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最初在听闻刘陵执意和郑家退亲的时候,他们也只认为是郑家家风太糟, 才会养出了这么一个不安于室的闺女, 实在是配不上刘陵的。

所有人都纷纷为刘陵感到不值。

方才国子监的课上到一半,郑四突然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不顾阻拦的一把把刘陵揪了出去。他们生怕郑家恼羞成怒对刘陵下毒手,又或是仗着权势非要逼着刘陵去娶失节的郑六姑娘,就急匆匆地追了过来,甚至还有学生跑去找了御史一起来。

结果他们进了院子后, 就被人拦了下来。

紧接着,该听的,不该听的,也全听到了。

他们以为的郑六姑娘水性杨花, 竟然是刘陵为了退亲而故意设计的, 是刘陵在恶意中伤郑家姑娘。

而且,刘陵竟还有这等嗜好?

国子监祭酒忍不住去看那个老瞎子,满脸黑黢黢的, 脸颊发肿,一双眼睛混沌无神,眉毛稀疏, 就连头发也花白了一半。刘陵这是看上他什么了?

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刘陵也吓住了,混沌的大脑嗡嗡作响。

他本能地想要解释,然而, 干涸的嘴唇动了又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在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自己必须把话说清楚,不然他的前程就毁了。

可是……

“刘公子,”顾知灼的声音有如蛊惑一样在刘陵的耳畔响起,“你的心上人都吓坏了,你也该给他一个承诺,难道你对他不是真心的?”

“我当然是真心的!”

刘陵脱口而出,祭酒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脸都白了。

“先生。”刘陵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对着门外的师长深深作揖,“我对陈郎一心一意,绝不变心,求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哗啦!

一阵喧哗。

哪怕方才有人不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是不是郑四逼得刘陵说出那些话,现在,也是彻底的信了。

坚信不移。

国子监博士看傻了眼。

刘陵功课不错,来年高中有望,他这是在自毁前途啊!

“祭酒大人。”

郑四也是拱了拱手,面无表情道,“今日之事,我也想请大人做个见证。”

祭酒沉重地点点头。

恶意毁了郑家姑娘的名节,只是为了退婚和这样一个算命先生长相厮守,这种像发疯一样的行径甚至能革了他的功名。

祭酒心里再为他可惜,也实在说不出让郑家高抬贵手这样的话。

是刘陵先逼得郑家姑娘没有活路的。

而且,祭酒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这里也不止他一个人,就算他愿意为了刘陵的前程缄口不言,照样会有别人说出去,尤其周御史最是刚正不阿。

哎。

罢了罢了。都是刘陵自找的。

“刘兄,你怎么想不开呢。”终于有同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七嘴八舌。

“你不会是中邪了吧。”

“别胡说,我与陈郞是真心的。”

“不不不。我没有,我不是!”陈瞎子哭丧着脸叫道,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

陈瞎子怕死了,拖着疼痛的四肢扭头就跑,下一刻,有人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陈郎,你不要走!”

“放手,快放手啊。谁来救救我……”

小院子里头乱哄哄的。

顾知灼挽着她哥的手臂,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待出门后,她说道:“哥,你派两个人守着,别让陈瞎子死了,他还有用。”

闹成这样,保不齐刘家为了刘陵会做出什么事来。

死太便宜他们了,她没那么好心眼。

顾以灿点点头,他屈指放在唇下,发出了几声有如鸟鸣一样的尖啸。

“姐。”周六郎看得太开心了,狗腿子一样的追在她后头问道,“姓刘的会不会一直这样?这也太刺激了! ”

“这符是二手的。”

顾知灼两手一摊,说道,“最多能维持一两个月吧。然后,他会慢慢清醒过来。”

上回,周六郎回去拿灯笼的时候,师父就和周夫人说过,这等邪术控制人的爱憎痴嗔,绝非一劳永逸。哪怕不管,只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人也会渐渐清醒。然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三个月到半年,足够毁她们的一生了。

而如今,对刘陵,哪怕只能维持一半的时间,同样也足够了。

郑四也是这样想的,他痛快地说道:“够了,一个月够他声名尽毁,前程断绝。等他清醒过来,哼,就该到他生不如死了!”

郑四愉悦地朝巷子外头走去,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巷子里的污糟和恶臭。

“郑四公子,你拿两万两银子出来,破财挡灾,了了这段因果。”

顾知灼说完又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周六蓦地想起被茶馆砸死的张秀才,连连点头,替郑四问道:“两万两就够了吗?”

“二手的嘛。”反噬都会落在刘陵身上,“你破个财就行。”

“没问题!”

郑四回答得爽快极了。

尽管没分家前他都是拿月例的,但手边挪挪借借,两万两根本不算什么。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说道:“要给谁。”

顾知灼环视着这个巷子,叹道:“办间善堂吧,只收女童,每天给她们十个铜板,再请师傅来教一些谋生的手艺就行。”

“教手艺还要倒给银子?”周六郎不解地问。

郑四倒是听懂了,嫌弃地拍了他一巴掌:“你傻啊,不给铜板,他们又怎么舍得让女孩子来上学!还不如留在家里做活呢。你没听刚刚那小丫头说,这么点大的小人,有十岁没?他爹竟叫她拉半边帘子!”

周六郎听着心里难受。

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他从来不会去关注民生疾苦。

但是,哪怕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家也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不然连命都会没有。远不似男儿就算浪子了一辈子,回头也能“金不换”,想想就不太公平。

周六郎和郑四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举手道:“姐,算我一个!”

“等下要和墨九他们一块儿去喝酒,再问他们讨些银子,咱们几个十万两应该能凑得出来。”周六郎说得热络,“灿哥,你有银子,你就出一万吧。”

这是给郑四破财挡灾的,他们自然不能喧宾夺主。

顾以灿:“好!我和妹妹,一人一万。余下的你们来办。”

“没问题。”

两人嘀嘀咕咕地低头说着话,当天就让他们凑到了十万两。

郑四把自己名下的院子腾了一个出来,又从各府调了几个婆子去帮忙,不过三天,一个小小的女学有模有样的办了起来。

几个人第一回拥有自己的“产业”,哪怕这个产业只赔不赚,也都忙得兴致勃勃。

顾知灼跟着兴冲冲的郑四他们去看过一眼,已经有女童来读书了,学堂每年给两身衣裳,包午膳,又一天给十个铜板,很快就有心动的人,反正把她们留在家里做活也不值十个铜板,还不如送过来赚钱。

顾知灼去的时候,有嬷嬷正在教她们读三字经,待认识了常用字后,会有人来教她们可以用以谋生的一技之长。

她悄悄地去,悄悄地走,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太清观。

郑四去国子监抓人的时候,顾知灼让老瞎子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把姻缘符给过谁。有花街卖馄饨的,也有教坊司的王姓子,还有城南的乞儿,城外的流民,甚至还有三个是完全不知来历的。

事涉阴私,顾知灼身后有镇国公府,由她出面一一上门并不合适,索性有师兄!

他把事情的经过一说,清平主动揽了下来。

“交给师兄,你就放宽心吧。”

清平拍着胸膛向她保证,连着几天往京城跑。

没多久,埋头为连弩计算数据的顾知灼就听说卖挑花馄饨的矮子方掉进河里淹死了,他新娶的媳妇吴氏大归回了娘家。而紧接着,城东的一个乞儿状告鸿胪寺少卿悔婚,在敲鸣冤鼓的时候,大鼓倒了下来,把他砸瘫了……

因果报应而已。顾知灼笑了笑,头也不抬地用炭笔在黄麻纸上写了一个数值。

这些事在诺大的京城里头,并没有惹来多大的注目,完全比不上刘家的热闹。

刘陵为了一己之私,陷害郑六姑娘,毁其名节,其行恶劣,已由国子监祭酒上报学政,夺其功名。刘家为了此事上上下下的奔走,刘陵非要赖在雁子尾巷,死都不愿意回去,刘家只得到处说他是中了邪,还求上了上清观,惹得整个京城为之侧目。

连季南珂也不例外。

她摩挲着红色福袋,难怪老瞎子怎么都不肯把姻缘符卖给她,他这口味重的,没看上美娇娘,反而对刘陵用了这姻缘符。

不过,能让刘陵连前程,家族,脸面都不要,对他不离不弃,这姻缘符果然有点门道。

不能再拖了!季南珂下定了决心,带上福袋,去了季氏的院子。

季氏装病已经装了有一阵子,但是府里对她无闻不问,她说病了,就给她请个大夫,也没有人过来探望过。

整个小跨院冷清的仿若庵堂。

季南珂走进屋里,看着八仙桌上还没有吃完的早膳,简简单单的一碗粥和四碟小菜,秀眉轻轻蹙了起来。

她把手上提着的一个竹篮子放在八仙桌上,竹篮子的上头还盖了一层蓝花棉布。

“珂儿。”

见她来,季氏面色一喜,迫不及待道:“你见到他没。”

她面颊微红,仿若含羞。

季氏沉寂不安的心因为季南珂上回的支言片语活了过来,日日期盼着季南珂能带给自己好消息。

见季南珂没有反应,季氏有些忐忑:“他、他是不是……”

季氏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她尽管只有二十余岁,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日子没有好好保养的关系,她早上发现自己的眼角竟有了一条细纹。

他如今已登九五之位,身边的莺莺燕燕又岂会缺,哪里还会记得自己呢。

季氏颓丧地坐了回去。

“姑母,您多虑了。”季南珂坐在她的身边,拉住了她的手,安抚道:“皇上他自然是记挂着您的,可是,您是臣妻啊。”

是啊。季氏沉默了,她是臣妻,他们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

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都怀有一股恨意,若非当年镇国公府要娶她,她本可以留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上不了台面,就连她的儿子也只能冠作他姓。

季氏轻叹,语调沙哑:“他若是没有办法带我离开,就罢了。”

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被困在笼中的鸟儿,只能远远地看着外头的阳光灿烂。

季南珂心中暗恼。

为了一个男人一时喜一时悲,真是没出息!

她忍着不快,温言道:“您想想琰哥儿。”

“就算您现在不争了,顾知灼会放过您吗?您是想后半辈子就这么活着,让琰哥儿顶着个庶子的名头,这辈子都出不了头吗?”

季南珂一声声地质问,声音越来越凌厉:“这还是好的,最坏的结果您也是知道的。您是想和琰哥儿一同‘暴毙’吗!?”

“姑母,现在不是您想退就能退的!”

季氏闭了闭眼睛,脸色煞白。

她差点忘了,她如今是在搏命啊。

“可是,他不能带我进宫。”

“姑母。”季南珂态度强调,不知不觉占据了上风,“我为您求了一张姻缘符。”

“珂儿,你怎就相信了这东西。”

季南珂意味深长地说着:“此符不同,甚是灵验。”

她向万嬷嬷使了一个眼色,万嬷嬷犹豫了一下,出去后关门守在廊下。

季南珂拿出从陈瞎子手里得到的红色福袋,递到她眼前:“它可以让您的心上人,对您一心一意,永不变心。”

季氏目光微怔,随即失笑着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姑母,我向您保证。”

季南珂收敛起笑容,凑到季氏跟前,附耳轻言。

说完后,季南珂拉过了她的手,把福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又轻轻地合拢了她的五指,含笑道:“您只要把这道符交给皇上,必能如您所愿!”

季南珂的语调中带着撺掇:“为了您的后半辈子,为了琰哥儿有朝一日能穿上皇子蟒袍,还不值得您赌一回吗?”

“我……”季氏盯着那张符,犹豫不决。

这么一张符,就能让他公开自己的身份,把自己接进宫去?

就能让琰哥儿认祖归宗,成为堂堂皇子?

这……

季氏迟疑道:“珂儿,巫蛊是大忌。”

畏畏缩缩。季南珂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难怪拿了这么一副好牌,也打成这样。她循循善诱道:“这只是姻缘符,是您对他的一番心意,怎么能说是巫蛊呢。”

她看出季氏已经心动,再接再励:“您想想琰表弟,再想想您自己。”

“您是想要荣华富贵,还是暴毙而亡?”

季氏:“……”

“万嬷嬷,季姨娘可在?”

廊下突然响起了一个小丫鬟轻脆的声音,惊得季氏差点把手上的姻缘符给扔出去。

“在呢。”

万嬷嬷故意扬起了音调,让里头能够听得到,隔了几息后才推开门。

“姨娘,是太夫人身边的小葵。”

小葵是个十二三岁的三等小丫鬟,负责跑腿和传话。

她礼数标准地屈了膝,欢喜着说道:“府里大喜,太夫人说了,阖府大赏。季姨娘,这是您的。”

她拿出两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呈了过去。

今年是兔年,银锞子是统一打的兔子的形状,打了满满一箱子,让太夫人平日里打赏用,够她用上一年的。

季氏拿着这两颗银锞子,手指在颤抖。

这种银锞子太夫人都是拿来打赏下人的,从来不会拿来给府里的小辈。

季南珂瞥了她一眼,问道:“府里是什么喜事?”

“大姑爷请了宋首辅来向大姑娘提亲。”小葵喜滋滋地说着,又问道,“万嬷嬷,你们院子里一共有多少人,每人两个银锞子哦,我一并给你,太夫人说了,府里上下都有,沾沾喜气。”

季氏憋闷难耐,她一狠心,紧紧地抓住了那个福袋。

她相信,皇帝对自己是有情的,毕竟自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小葵把银锞子给了万嬷嬷就走了。还有好些下人等着呢!

院子里又恢复了冷清,冷的仿佛连暑日的阳光都照不进来。

“我要怎么做?”季氏问道,她半低着头,面上是浅浅阴影。

季南珂把竹篮子上头盖着的蓝棉布扯去,里头是一篮子的水蜜桃。

季氏对水蜜桃过敏。

她拿了一个给季氏:“您吃。”

蓬!

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哪怕是大白天,阖府上空也放起了烟花,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把蓝天白云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宛若朝霞。

太夫人喜气洋洋地接过了宋首辅递上的庚帖,连声应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