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工的老婆子缩在角落里发抖。
郑四捏紧了拳头, 恐吓道:“说!”
绷紧的衣襟卡得陈瞎子一口气差点没回上来,他都快哭出来了,边咳边道:“我不知道谁是刘陵。”
顾知灼把玩着福袋, 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教过一个人,把头发丝夹进符箓里。”
这么一说, 陈瞎子想起来了:“有、有的。”
“说。”
顾知灼淡淡道, “你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郑四的目光就跟要吃了他一样,陈瞎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记得那个人。”
他不敢直视郑四,牙齿直打颤:“月初的一天夜里, 我快要收摊的时候,他喝醉了酒倒在了我的摊子前面,身上都是脂粉味,一看就是刚刚从花街里出来的。”
猫儿街紧邻花街, 陈瞎子见多了在花街里喝醉逍遥的人。
“他伏在地上哭, 我没法走,就去想要劝他起来。”陈瞎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拉着我的不放, 说他未婚妻全家都是势力眼,害得他心爱的女人被胡乱发嫁了。他还得忍下恶心,去讨好他的岳丈家。”
“他哭得很伤心, 实在可怜极了。长风真人说过, 救人可以为我积攒功德,所以,我给了他一张姻缘符。”陈瞎子由始至终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 “既然他说他未婚妻家里这么势力眼,那干脆让他的未婚妻嫁给别人,他就可以与心上人在一起了。我教他给他未婚妻挑一位良人,然后,把那人的头发丝夹在符箓……”
“我宰了你!”
郑四眼尾血丝密布,他嘶喊着把陈瞎子朝地上狠狠一丢,扑上去一阵拳头脚踢。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陈瞎子双手抱头,痛得哇哇乱叫。
“别闹出人命来。”等郑四出气出得差不多了,顾以灿过去把人拉开。
陈瞎子缩在角落里,眼泪鼻涕胡作一团:“张秀才太可怜了,刘公子也是个可怜人。我是在救人!”
“女孩子不可怜吗?”顾知灼冷淡地问道。
“这哪能一样!”
陈瞎子梗着脖子道:“女娃娃早晚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她们既能出嫁,又能在夫婿最潦倒的时候,和夫婿同甘共苦,得夫婿敬重,安乐一生。这是大好事。”
“好你X的。”郑四忍不住骂出脏话,又狠踹了几脚。
“别闹出人命,惹上官非。”
“灿哥,他、他……”郑四听话地住手,恨得牙痒痒,“灿哥,霖姐儿快活不下去了。”
郑四没想到刘陵会卑鄙成这样,他要真对心上人一心一意,解除婚约也就罢了,他们家又不是上赶着要嫁女儿。刘家自己不愿意伤及名声,把人发嫁,刘陵就迁怒霖姐儿,怪她不肯接受贵妾,想了这么一个肮脏的法子,要毁了霖姐儿。
“寿宴那天,霖姐儿就投缳了。”
“灿哥,我真想弄死那姓刘的!”
刘陵当着众人的面,说霖姐儿和马夫私定终身,失贞不洁。
霖姐儿那一次被救下来了,可是,族里的长老和族长说,霖姐儿连累了家族的姐妹,就该一死明志。郑四本来就想过,要借着酒劲去一刀捅死刘陵。
杀人偿命,大不了他赔他一条命。
郑四双目腥红,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砸得墙体摇晃,房梁上的灰尘稀里哗啦的往下掉,掉得陈瞎子满头都是。
“郑四公子。”顾知灼低低叹道,“既如此,你是否愿意承担一点点的因果报应?应该可以挽回郑六姑娘的声名,至少能让她少受非议。”
如今这样,就算把刘陵和这老瞎子一起送官府也没用,说到底,刘陵只是送了一张姻缘符给霖姐儿,又退了亲而已,其过不涉《大启律》。
而这陈瞎子,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真让郑四把他们打死,郑四赔上一条命不值得。
正路行不通。
还有邪路可以走。
郑四完全没问因果报应是什么,连声答应。
顾知灼把手上皱巴巴的福袋丢了过去,郑四抄起手一把接过。
“你拔他几根头发。”
啊?
郑四不明所以,也没问,依言就扯了一大把,他心里带着恨意,这一把连头皮都扯了下来。
陈瞎子惨叫了一声,双手捂头,手上湿漉漉的。
“不用那么多,你拿一根夹进福袋的符箓里。”
郑四一一照办,又把福袋重新封好。
“你去找刘陵,把里头的符连着头发一起烧了融进水里,把符水一滴不剩的全灌进他嘴里,做得到吗?”
郑四捏了捏福袋,呵呵笑了起来:“当然。”
刘陵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喂点符水而已有什么做不到的。
“灌完后把人带过来。”顾知灼勾勾手指,把郑四叫了过去,交代了几句后,郑四连连点头。
“我现在就去。”
周六郎隐约猜到了什么,眸中闪动起了异样的光。
这老瞎子歪理一套接着一套,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就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女子,觉得生而为女就该为了男人呕心沥血,付出一切。这样的人,打他,就跟拿一把刀子在捅豆腐一样,哪怕把他剁得粉身碎骨,他也觉得他是在立功德,一点也不解恨。
郑四的动作很快,这个时辰刘陵还在国子监读书,他直奔国子监把人揪了出来。这一路上,郑四听了顾知灼的话没有把人打晕,任由他沿路又喊又吵。
郑四关上门,把刘陵往地上一推。
刘陵十七八岁的模样,锦衣华服,面容俊逸。他起身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对着郑四怒意相视。
“你妹妹水性杨花,失贞在先,我们刘家乃诗书传家,你再如何威胁,我也不会娶这么一个残花败柳!”
他擦了一把嘴角血渍,呵呵冷笑。
他的灵儿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被郑家人害得不得不草草远嫁。
他祖父是正二品,父亲叔伯全都在仕途上有所做为,就连他自己,不过十八岁就已经考上了举人。他必须得娶一个门当户对,能在仕途上帮得上忙的嫡妻,让灵儿当贵妾已经很委屈她。结果,他好生好气地上门请求,为灵儿讨个名份,郑家是怎么对他的?不但不肯,还要落井下石,解除婚约。
退婚倒也罢了,他也可以再娶一个大度的贤妻,可是,郑家欺人太甚,还非要对外说是因为他要在婚前纳贵妾才退婚的,这岂不是要害了他的仕途?
迫不得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儿被灌了落胎药,草草远嫁。
失去灵儿的日子,刘陵痛苦不已。
他亲手谋划了一场好戏,就是要让郑霖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女,声名尽毁,被退亲,被草草发嫁,也尝尝灵儿吃过的苦头。
活该。
这是郑家欠他和灵儿的!
“郑四,你省省吧,你再敢对我动手,我就让我二叔弹劾你爹,让全京城都知道你们郑家嫡女委身给一个马夫!”
“公、公子……”
陈瞎子认出了他来,小小声地唤了一句,想提醒他老实点,大呼小叫的会挨打。
陈瞎子是记得他的,也是一个可怜人。因为未婚妻善妒,害得他和心上人分离,只能借酒消愁。
他站在窗边,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凹凸不平的脸庞上长满了斑纹。
“是你?”
刘陵闻言抬眼看过去,愣了一下后也认出来了。
郑四把自己带来这里,莫非是想让他和这老瞎子对质?
郑家倒是有点本事,能查到老瞎子的身上。但那如何,谁又会相信区区一张符就有这样的效果。
刘陵拂了一下乱发,冷笑地看向郑四。
他刚想挖苦几句,可是,不知怎么的,刚刚一瞥之下,忽然注意到那个给自己姻缘符的老瞎子竟长得份外眉清目秀。
不确定。
再看一眼!
刘陵回首去看,目光落在了陈瞎子的脸上,这一看他的心跳乱了节奏。
仿佛有一朵灿烂的烟花在心中绽开。
他原以为灵儿已是世间难得灵秀之人,可是,这个老瞎子就像带着圣光一样,让他瞬间失了神。为什么上回见面时没有发现呢。
刘陵目不转睛地看着陈瞎子,手心微微出汗,呼吸也有些紊乱。
这一定是心动的感觉。
他原以为自己对灵儿的爱意永远都不会变,可是现在,他突然有点不太确定了。
刘陵咬咬牙,艰难地别过脸去,心里最后一丝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内心有如天人交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老瞎子,眼中满是炽热。
这人什么毛病?陈瞎子被这目光注视的有点毛骨悚然。他看了看他,又看看了郑四,下意识地往郑四的方向挪了挪。
刘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努力克制着心中的躁热。
顾知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恰到好处地出声道:“郑四公子,打那个老瞎子。打脸,重一点。”
郑四挥起拳头对着陈瞎子的脸上就是一拳。陈瞎子本来就已经站到了郑四后头,促不及妨下被一拳打中,捂着脸颊叫痛地惨叫一声。
然而,有一个声音比他更加惨烈和尖利。
“陈郎!”
刘陵大喊出声,他的心中最后一丝防线轰然坍塌。
礼教又如何。
世人的目光又如何?
这些和他的真心比起来,不值一提。刘陵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扶住了倒在地上的陈瞎子,满目忧心:“陈郎,你没事吧!”
郑四:???
顾知灼打了个哆嗦,往顾以灿的身上靠了靠。
她也就试试,没想到,祝音咒的效果居然能强到如此地步,难怪师父和观主都说是邪术。
顾以灿看着看着,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拿手捶桌,笑得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咙里,顾知灼赶忙给他拍后背,又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偷笑。
周六郎也是傻了眼,只觉得鸡皮疙瘩长满了全身。
他左右看了看,搬着凳子挪到了顾以灿的身边。灿哥一身正气,百邪不侵!
顾知灼闷住笑,一脸正经道:“郑四公子,再打。”
郑四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回身就是一个飞旋腿。
“郑四,你住手。”
刘陵平举起双臂挡在他陈瞎子面前,他满眼怒火,一副他再敢动手他就跟他拼命的架式,嘴里还不忘道:“陈郎,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陈瞎子傻了眼。
弱小且无助。
对了,头发!他突然想起来,那位姑娘让人拔了他的头发塞进姻缘符里的。
刚刚他太害怕了,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居心,现在再回想起来,顿时头皮发麻。
不会吧!?
刘陵和他离得很近,眼中的深情几乎快要溢出来了,他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陈瞎子口唇发抖,想说让他别靠近自己,但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他双手并用地往郑四的身后爬,宁愿被郑四打。
“郑四公子,再打。”
顾知灼坐在木凳上,手臂靠在了顾以灿的肩膀,笑眯眯地发号施令。
郑四恶心归恶心,已经瞧出些乐趣来了,他一把拎起刘陵的衣襟把他丢开,又兴高采烈地对着陈瞎子补了好几拳,陈瞎子被打得嗷嗷乱叫,又不敢跑,生怕刘陵又朝他扑过去。
“陈郎!”
刘陵喊得凄烈:“这不关他的事,放开他!”
“郑四,只要你放了他,我……”刘陵死死地咬着牙,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我就娶你妹妹。”
他说着,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如同是要被迫卖身。
顾知灼弯了弯嘴角,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么说来,你就是为了他,才故意想要毁了郑家姑娘的名声?”
刘陵:“我……”
他是为了灵儿吧?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迷茫。
顾知灼扬起了眉梢,这符是二手货了,效果果然不及一手,过于离谱还是会让人心生怀疑。
顾知灼:“陈瞎子,他说他爱慕你。”
陈瞎子恨不得自己是真瞎的,就不用再面对这样恶心的局面。
他颤着声音道:“我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他脑子乱哄哄的,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无伦次。
顾知灼拂过自己衣袖上的繁复花纹,连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道:“刘陵,你这样三心二意是得不到心上人的。”她在“心上人”三个字上落了重音。
顾以灿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憋笑憋得太难受了。
“你看看,他都不愿意理你了,怎么办?”
顾知灼的声音好似一撮小小的火苗,哗的一下点燃了刘陵。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剥开自己火热的真心:“陈郎,自打在花街一遇,我就对你念念不忘。只是我有婚约在身,实在配不你。但现在好了,我没有婚约了,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他义无反顾地喊道:“郑四,你有火就冲我来,是我为了和陈郎在一起,不想娶你妹妹,故意设计毁了她的名声的!你别打陈郎,他对此事丝毫不知情。”
“我、我不。”陈瞎子快要哭出来了,就连刚刚被打的时候,他都没哭得这么惨过,他心如死灰地喊道,“你看上我什么了,我改还不成吗。”
“你。”
刘陵犹豫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或者说,他自己说服了自己,死而无悔道:“陈郎你容貌俊逸,才华横溢。我对你一见钟情。”
怎么又是这八个字!顾知灼用袖掩唇,堵住差点出口的轻笑。
她甩了一下衣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地看着他们俩。
在刘陵充满了警惕的目光中,她对陈瞎子说道:“你也真是的,刘公子对你是一片真心,你就该欣然接受。”
对对!刘陵面露感激,这位陌生姑娘原来是个大好人。
“陈瞎子,刘公子如今既无婚约,也无妻室,为了你付出良多。他是马上要下场会试的人,你就应该要好好报答他,拯救他。反正男人嘛,也是早晚都要娶妻的,娶男的还是娶女的,压根就不重要,这是在攒功德的大好事。”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永远都不会知道痛。
陈瞎子又惊又怕。
刘陵深情款款:“陈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我会考中状元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们走吧,别耽误了人家诉衷肠。”顾知灼说着,招呼了一声顾以灿他们,然后打开了门。
咦?
她故作惊讶道:“这么多人,你们都是来贺刘公子大婚的吗?”
外头站着的有刘陵的师长,有同窗,有好友,还有打算弹劾郑四的御史们。
他们一个个面露惊色,怀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