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 季南珂呈上这把连弩时,皇上让她在寿宴中当场展示了一下威力。一发十矢,全部贯穿了百步以外的假人, 未消的力道甚至让假人又摔出了数十步。
寿宴上的众人又惊又喜,纷纷夸赞此乃国之利器, 大启必能凭借着此神器让蛮夷不得寸进。
后来, 皇帝还让人把它拿给底下的臣子们一一传看。
公子回来后与她说了此事,公子说神臂弩确实威力巨大,但在结构上有很大问题,若不改进绝不能用在军中。
公子后来上过折子,但是让皇帝压下了。
其后不过半年,禁军设了一支三万人的神臂营, 尽数装配上神臂弩,皇帝命谢璟率神臂营去淮州剿灭叛军。
叛军一共一万两千人,谁都知道,这是皇帝在为谢璟铺路, 让他能得了这份军功, 从而在军中站稳脚跟,但结果,三万人的神臂营惨败。
有八成的神臂弩在战场上突然解体, 箭匣崩开,里头的箭矢弹射出来,射中了附近的同袍。
惨状如同在自相残杀, 神臂营死伤大半, 给了叛军可趁之机,连谢璟也差点折在叛军手里。
这样的战况实在太难看了。
皇帝隐瞒了下来,暗中再派去援军, 以足足多于叛军五倍的数量,打赢这一战。
当时公子垂危,顾知灼没有精力去关心别的事,也是到了后来,发现禁军再没有配置神臂弩,她才从怀景之的口中得知了整个经过。
这样一把利器,丝毫都不加以改进,说不要就不要,那只代表了一件事——
季南珂根本不会!
这不是她设计的,所以,一旦出现了差错,她不会改。
顾知灼微垂眼帘,整把弩弓的设计其实十分完美,她怀疑,是不是季南珂记错了什么,才会导致这个致命缺陷的出现。
“骄骄。”
顾知灼忽而开口,问道:“你若这个世间的主宰,但你不能插手世间万事的变迁。有一天,在你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人,她通晓后世,又拿出了各种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每一样都会让这个世间变得更好,你会不会选择她,来代你主导世间事。”
顾知骄托着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会吧。”
“但是,大哥和三弟都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人懂得再多,她也不是我这世间的人,而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我不能确保她没有异心。我会一直盯着她,若是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会换掉她。”
顾知灼默默地看着她。
“大姐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顾知灼抚掌道:“骄骄说得对。”
天道没有感情,它只会为这个人世间选择最适合的一条路。
“琼芳。”
顾知灼把绢纸摊开放在石桌,吩咐道,“你回去一趟,带些纸来,就拿我书房里的澄心纸还有和澄收纸放在一起的炭笔也拿几支来。”
琼芳俏生生地应了。
她很快走了个来回,把纸笔都带了过来。
晴眉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轻轻地掀开纱帘。
顾知灼正指着图纸上箭匣的位置说道:“……还有这里,枢轴受力太轻。”
琼芳悄悄走过去,把纸和笔分别放在了两人的手边。
她看了一眼冰盆,里头的冰还足够,又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顾知灼拿起炭笔,寥寥几笔在纸上把枢轴画了出来。
她曾经得到过一把完好的神臂弩,在尝试了好几遍后才发现端倪。
顾知骄把头凑过去看,姐妹俩头碰着头说话。
“平时使用和训练基本不成问题。”
“但若是在战场上使用,就不可能单单放出几矢,十几矢就能结束战事的。”
“而使用的频率一高,枢轴会脱轴。”
顾知骄听就懂了,她细声细气地说道:“枢轴是整把连弩的接连点,一旦脱轴,连弩会立刻解体,若当时正在用的话,箭匣很可能会崩裂。”
顾知灼打了个指响:“就是这样!”
她当时在连续射击一百次后,神臂弩突然解体,箭匣里的箭矢飞得乱七八糟。
一击十箭,也就是区区一千箭。
平时训练时,一般都不会特意这么高频率的使用连弩,而放在战事激烈的时候,连续射击一百次并不稀罕。
当然,若是像普通弩弓那样,降低射击的频率,肯定不会解体,可若是如此,又何必要要用连弩呢?岂非多此一举。
“所以,我们得调整一下枢轴。但是,枢轴是整把连弩的中心,枢轴一动,钩心、箭匣也得跟着动。”
上一世,公子死了,她对改良武器什么的没有半点兴趣,在弄明白为什么公子说结构有问题后,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再也没去摸过神臂弩。
顾知灼摸摸下巴:“总之,先找个工匠做出来。不过,必须要找个靠得住的。”
不能让图纸外泄。
“大姐姐。”顾知骄微仰小脸,声音轻柔且温和,“我觉得我能做。”
顾知骄把双手放在膝上,颊边浮起了一个梨涡:“我从前给徐家的铺子做过八宝匣子。”
徐家的生意是从北地搬来京城的。
除了毛皮外,北地盛行一种名为八宝匣子的物件。八宝匣子可大可小,它没有锁但是在打开的时候,必须按一定的顺序扭动匣子上的滑扣,匣子里头按有夹层,而每一道夹层的打开关闭也都由滑扣控制,相当精妙,在京城也特别受欢迎。顾知灼自己就有一个,用来存放一些契纸什么的。
“我做的比大师傅们还好。”
顾知骄漂亮的双瞳亮起了光。
她忘不了那一天,大姐姐用珠花挽起了她的头发,告诉她,她是可以昂首挺胸活在这个世上的。
她是顾家的女儿,她也想为顾家,为大姐姐做些事。
顾知骄生怕被拒绝,期盼中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大姐姐,能让我试试吗?”
“试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纱帘外头响起,顾以灿掀开纱帘进来,笑得灿烂:“妹妹。二妹妹,你们果然在这里。”
“灿灿!”顾知灼欢喜地朝他招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我去给祖母请了安,本来想去凌霄院找你的,祝嬷嬷说你和二妹妹在这里。”顾以灿把一个油纸包放到了石桌上,“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是驴肉火烧?”
“你鼻子真灵!”顾以灿把油纸包打开,里头是两个驴肉火烧,“二妹妹你也吃。我是在城北的那家老店买的。”
顾知灼把油纸撕开一半,包了一个火烧先递给顾知骄。
她拿了另一个,愉快地咬了一大口,嘟囔着:“正好,我早膳还没吃呢,差点忘了。”
顾以灿眯起眼睛,盯着她左看右看:“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连早膳都不吃,还晒成了这样!”
有吗?
顾知灼觉得自己现在的肤色还挺好看的。
不似京中贵女的白皙无暇,但也绝对不黑,很健康。
反正只要足不出户几天,又或待暑日过去,就能养回来的。
他竟然敢嫌弃!
一见她的脸色,顾以灿立马改口:“不过,这样更好看!像女将军。对吧,二妹妹?”
顾知骄小口地咬着火烧,莞尔笑道:“大姐姐怎么都好看。”
顾知灼满意了,三两口把火烧吃完,拍拍手上碎屑,随口道:“你都忙完了?”
他往后一靠,把手撑在栏杆上,乐滋滋跟着妹妹显摆道:“我带人去包围了西山,不许五军营的人踏出军营一步,出来一个打一个。江自舟和齐拂就轮流从密道把箭矢一批一批地运了回来。”
“刘光明去京里告了一状,皇帝派人把我宣回来的。我又挨骂了,哈哈哈。”
“总之!”顾以灿一拍石凳,“已经全都搬回来了,一支不落。”
顾知灼啪啪啪鼓掌。
顾知骄也跟着一起。
顾以灿眉飞色舞,他注意到了石桌上的绢纸,身体往前一凑,脑后的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他一看就懂:“这是连弩吧。”
“二妹妹画的。”顾知灼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一遍,“二妹妹说她来做,我觉得行。”
顾以灿竖起了大拇指:“等做好,大哥给你买花戴。”
顾知骄弯起嘴角,笑意越加柔和。
顾知灼拿起炭笔,洋洋洒洒地把需要的东西一一罗列,包括鲁班尺,墨斗什么的,写完又道:“二妹妹,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列完后让丫鬟交给吴平家的,她如今管着采买。”
顾知灼没有问她识不识字,以她这过目不忘的本事,跟着先生学上些日子,连状元都能去考。
把澄心纸一塞,顾知灼就不管了。
连弩是木制的,大部分的结构也都是木头,但中间的枢轴和滑轮,钩心,顾知灼决定都用铁,另外,铁矢也得准备一些。
“哥,千机营有铁匠吗?”
顾以灿拿着图纸看,分出一丝心神听她说话,头也不抬道:“有。”
“这就行了。我们新得的铁,正好拿来用。”
那箱铁真是及时雨!不然光五百支铁矢就是个大问题。
顾以灿把图纸看完后,郑重地叠好:“二妹妹,就交给你了。等枢轴什么的打好后就拿来给你。”
顾知骄的心跳得很快,眼中熠熠生辉。这是一种被相信,被认可的感觉。
“哥,你要回军营吗?”
“飞鸽传书吧。”顾以灿摸摸下巴,“我刚被骂了,哎,还是得收敛些。这几天就先不回去了。”
顾知灼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小丫鬟来到亭子外头,琼芳出去问了一下,过来禀道:“大姑娘,周六公子来了,说有急事找您,现在在前厅。”
“大哥哥,大姐姐,我先回去了。”顾知骄精神抖擞地说道,“我去把尺寸重新计划一遍。”
她福了福身,脚步轻盈地先走一步。
“周六这小子会有什么急事。”顾以灿狐疑道,“我和你一起去。”
一从亭子里头走出来,一股暑热就扑面而来,顾知灼用力扇了扇团扇,没一会儿额头的汗水就冒了出来。
从月洞门出去,就是前院待客的厅堂,周六郎满身焦躁的走来走去,一见顾知灼来,立刻迎了上来:“姐,出大事了!”
“什么事?”
说话的是顾以灿,周六郎满眼全是顾知灼,慢了好几拍才发现他也在,连忙站好喊道:“灿哥好,你回来啦。”喊完又急急忙忙道,“姐,郑四她妹被夫家退亲了。”
“郑四她妹被退亲了,和我妹妹说什么。”顾以灿瞪了他一眼,“还有谱没谱?”
“别吵。”顾知灼扯了他一把,又道,“你接着说。”
“就是,郑四她妹看上他们府里的马夫,说他瘸了腿很可怜需要有人救赎,还偏巧让未婚夫亲耳听到。未婚夫直接退了亲事,郑四他爹一气之下把马夫打死了,现在他妹妹嚷嚷着要殉情。姐,你说,郑四她妹是不是和我那四妹一样,一样……”
顾以灿没听懂:“你四妹又怎么了。”
周六郎呆了一下,明白了。
“姐,你真是说话算话!”没想到,她居然连灿哥都没告诉。
顾以灿眯起了眼睛,双目中迸发出了一抹危险的光。
反正灿哥也不会搬弄口舌,周六郎生怕被打,索性把周仅诺的事都说了,庆幸道:“多亏了姐帮她……姐,现在怎么办?”
顾知灼琢磨了一下:“最近京城还有没有类似的事?”她这些日子军营府里两头跑,压根没精力去关心别的。
周六郎摇了摇头。
他为了四妹妹的事焦头烂额,要不是一早看到郑四在喝闷酒发酒疯,他连这事这都不知道。他是想着郑四妹子的事和诺姐儿太像了,说不定顾知灼也能把人救过来。
“这样吧。”顾以灿道,“你把咱们的人全都叫出来,就叫去……”
这诺大的京城就没有纨绔们不知道的事。
顾知灼接口道:“我记得猫儿街的茶馆旁有一家酒楼,就去那里。”
“好。”
周六郎匆匆跑了,顾以灿先回院子写了一封信让飞鸽传书送去军营,交代齐拂让铁匠依图纸把轴承什么的打出来,兄妹俩再一块儿出了门。
猫儿街上的茶馆还是一摊碎石没来得及清理,但压在乱石下的张秀才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了一滩鲜血。周围的小摊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兄妹俩先去了酒馆,要了两间二楼的雅座,让小二把中间的隔断打开。顾知灼凭栏坐在窗边,目光落向对面算命摊的幌子,上头的“算卦”二字,都多了一个勾,让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算命摊上坐了一个老瞎子,生意似乎还不错,刚走一个客人就又来了一个。
“灿哥,姐!”
不多时,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们陆续都来了。
顾以灿一声令下,周六郎负责传达,一个个来得飞快。他们都是一块儿去晋王府打过架的,见到顾知灼的时候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极了。
他们进了雅座,在八仙桌围坐了一圈,坐不下的,就拖了一把圆凳坐到窗边,嘻嘻哈哈说着话。
郑四醉的不成样,摇摇晃晃地过来后,往八仙桌上一趴,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是这样的。”
顾知灼用指尖轻叩了两下太师椅的扶手,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太快,还让顾知灼吓了一跳。
顾知灼清了清嗓子,问道:“最近京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谁家应下了极其不配的亲事,或者谁家姑娘突然‘暴毙’了……”
原本以为只有张秀才一个,没想到,竟然还不止。
张秀才死了,那就找找还有没有没死的。
顾以灿拍了下桌子:“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