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张秀才当时将信将疑。

在庙会时, 他看到了周仅诺,她的身边围了一圈的丫鬟婆子,衣饰华贵, 满头珠翠,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 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把放了符纸的灯笼送给了她。

她疑惑地看他, 让身边的丫鬟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她离开后,他悄悄跟了上去,他听到她和丫鬟说:那书生想必是在赚束修,科举不易,也就一块碎银子罢了。这灯笼,你们拿去玩吧。

她果然和那些趋炎附势拒绝他求亲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跟了她一路, 后来,她对他一见钟情了,只惜她的家里人全是些势利眼,看不上他。

张秀才就哄了她私奔。

他信誓旦旦道:“你放心, 我会待你好的。”

当官的人家都好面子, 他们先私奔,生米煮成熟饭,她家就不得不把她嫁给自己。

为了脸面, 肯定会陪上大笔嫁妆,供他到他平步青云那一日。

聘则为妻,奔是妾, 等到他金榜题名, 给周仅诺一个妾就行了,他这样的才华人品,只要有了功名, 连公主也娶得!

张秀才越想越美,接着哄道:“我娘天天都在盼着你进我张家门。”

“对了,你的包袱呢。”

他左看右看,见她两手空空,心里多少有些不喜。

不过,三白眼滴溜溜的一转,他发现了站在周仅诺身后的晴眉,激动地心想:这应当是他日后的通房丫鬟了吧!

怎么就只带了一个啊。

张秀才握住了周仅诺的手腕,深情款款地说道:“尽管你没有带嫁妆,我也不会嫌弃你。我娘给我们准备了红蜡烛,今晚我们就洞房花……”

“咪呜!”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抽在他的脸上。

周仅诺甩了甩自己的手,两眼空洞地喃喃自语:“娘说的没错,我肯定是中邪。”

要不是中邪,怎么会看上这种满脑子歪心思的人。

夏夜的凉风迎面拂过,吹散了周仅诺脑中的最后一丝混沌,她目光清澄,彻底没有了那些乱糟糟的迷恋和茫然。

周六郎提了大半天的心,在听到巴掌声后终于放下了,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这一巴掌打得张秀才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对着周仅诺砸过去。

“呀!”

周仅诺吓了一跳,她来不及躲,只得双手掩面,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慢慢放开手,就见张秀才高举起的手臂被晴眉一把抓住。

“贱人,放开我!”

“我是你姑爷,你一个贱奴敢对姑爷无礼,信不信我让你主子把你打死。”

他还当晴眉是周仅诺的丫鬟,大声地叫嚣挣扎。

顾知灼从巷子里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周仅诺身前,直截了当地问道:“符是谁给你的?”

“符。 ”张秀才咽了咽口水,眼神闪躲,“什么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放在花灯里的符。谁给的。”

张秀才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再回想起那一巴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心虚地嚷嚷道:“没有!你们弄错了。”

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恨恨地心道:周仅诺也是踩低捧高,趋炎附势的女人,他对她这么好,她也能轻易变心。

明明那个人说过不会有人发现的!骗子。

“我不知道。”

张秀才咬牙不认。

他也熟读过律法,一旦认了,轻则革去功名,重则狱禁流徙。

但只要不认,周家绝不会去报官。周家女儿差点就和自己私奔了,他们要是敢闹上公堂,自己就胡说八道,谁都别想要脸!

“晴眉。”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晴眉捏着他的手腕往地上一丢,她在东厂待了这么久,逼供的手段多少还是学过一些的。

比如猫捉老鼠。

张秀才脸朝下重重摔倒,他吃痛爬起来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然后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他太害怕了,边跑还边回头来看,一个没留神咚的一下,肩膀撞上了茶馆的外墙。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耳畔炸开。

顾知灼大喊道:”小心!”

她眼明手快地拉住晴眉和周仅诺往后飞奔。

轰隆隆!耳畔一声巨响,茶馆塌了。

尘土漫天飞扬,把人呛得不住地咳嗽。

周六郎飞奔过来,后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手持折扇在她们面前拼命的扇,试图把尘土全都扇飞。

“出什么事了?”

“房子塌了!”

“有人被压在下面了!”

四下里乱糟糟,坍塌的轰鸣声把周围的人也全都引了过来。

尘土渐渐散去。

顾知灼掩鼻向着茶馆的方向看去,二层楼的茶馆崩塌了,墙壁全都垮塌了下来,张秀才就被压在这些层层的砖石下。

周围围过来好些人在吵吵嚷嚷,有人喊着去叫官差,也有人试图过去把砖石搬开救人。

张秀才只有头和一条手臂露在外头,手臂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也不知道他身上是哪里受了伤,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流,在灯笼灯的映照下,红的格外刺眼。

周仅诺双目圆瞪,脸色煞白,膝盖发软。

顾知灼捂住了她的眼睛,轻言道:“别看。 ”

周六郎难以置信,他后知后觉地问道:“姐,四妹妹,你们都没受伤吧?”声音发颤。

要是她们当时离得再近一些……光是想想,他就怕到不行,心脏都快停。

“没有。”

茶馆塌下来的时候,顾大姑娘挡在了自己面前,后来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虽然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些可怕的画面,她几乎没有看到。

顾家妹妹人真好。

“咪呜。 ”

周仅诺抱着猫,安慰着:“别怕,姐姐在。”

“是反噬。”

顾知灼盯着张秀才,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道,“就是因果报应。”

祝音咒这样的邪术,太容易牵扯因果。

周仅诺从咒术中彻底脱离的那一刻,使用符箓的张秀才就会遭到反噬。

原来如此!周六郎懂了,他恨恨道:“该!”

要是他们没求到清平真人,真让四妹妹和他私奔了,四妹妹这辈子就完了。

用这种邪术来害一个姑娘家,跟拐卖有什么不同。被砸死也是他活该。

“我去看看。”

顾知灼把周仅诺交给周六郎,还不忘把她的脸朝向另一面不让她看,径直向张秀才走过去,简单的摸了脉。

人还有一口气,但脉搏几乎断了。

神仙难救。

路人和住在附近的百姓还在忙着搬动砖石救人,顾知灼半蹲下身,用银针扎进了他的天灵盖,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问道:“是谁给你的符?”

“救我,求……”

他混沌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是谁给的?”

对于救不活的人,顾知灼不会给他任何期翼。

“是、是……”

张秀才伸出了一只手指,拼命往前指。

“是……”

他的声音一顿,最后一口气也跟着散了,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

“差爷来了!”

“差爷,在这里!”

“快,快啊。”

几个在附近巡逻的官差闻讯匆匆赶过来,在亲眼见到倒塌的茶馆和被压在底下的人时,全都惊呆了。也没地动啊,周围的房屋都好好的,怎就这一间塌了呢。

“没救了。”

顾知灼拔下银针,说完就走。

班头想问个究竟,周六郎开口叫住了他:“刘兄。”

“原来是周六公子。”班头一扭头,笑着拱手,“您也在。”

对于周六郎这样的纨绔来说,三教九流就没有他不熟的。他揽住了班头的肩膀,热络地说道:“我亲眼瞧见茶馆塌下来的,有什么事你来府里问我就行。”

周六郎丢了个荷包过去:“请兄弟们喝酒。”

好嘞!

“周公子您忙。”

班头吆喝着先把人给抬出来。

“你们有没有人认得他,茶馆的老板住哪儿有谁知道。”

“小心点,别再塌了!”

周六郎收回目光:“四妹妹你和顾大姑娘先回去,我留下来再看看。”

这附近是花街,周围又全是人,再待下去,他绝对会被灿哥得下一层皮来。想想就皮痛肉痛。

拐去小巷子,上马车的上马车,牵马的牵马,目送着她们离开后,周六郎又拐了回去。

一路上顾知灼一句话也没说,等回了院子,她把马鞭一甩,靠坐在美人榻上。月光透过轩窗倾洒而下,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琼芳静静地点亮了灯,给她倒了杯温水,解解暑热。

一口气喝完水,顾知灼双手抱着后脑勺往后面一倒,靠着软乎乎的大迎枕。

没想到反噬会来得这么快。

快到还没来得及问他的符是哪里来的。

顾知灼闭目沉思,指尖在美人榻上轻叩。

思索了一会儿,她索性起身盘膝而坐,拿出随身带着的算筹。

卦爻要灵验,其实限制很大。

和她有亲缘的人,血脉越近,就越是算不出他们的运向。

同样的,涉及到道门中人,卦爻也会变得不准。

顾知灼只能从张秀才着手,一点点地往前推算。

不停的起卦,掐算。

唔。

顾知灼一脸古怪地盯着算筹的结果。

晴眉凑过来看了一会儿:“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跟了姑娘这么久了,可这些东西她还是看不懂。

“上卦为泽,下卦为……”

晴眉目光呆滞。

顾知灼莞尔一笑,用最简单的话说道:“从卦象上来看,张秀人此人履试不中,又恃才傲物自以为怀才不遇,因而愤世嫉俗。然后,他遇到了一个贵人。”

晴眉目视这些黑色的木牌,完全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眼睛亮晶晶地追问道:“还有呢?”

顾知灼用手指点着其中一个算筹,说道:“从卦象上来看,这位贵人认为是因为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伺候他,为他生儿育女,照顾病母,才会让他生活这么凄苦。所以,贵人给他一份姻缘。”

晴眉的目光从算筹移开,眨眨眼睛。

“对吧,好莫名其妙。 ”顾知灼把算筹一推,打了个哈欠,“估计是我太累了,算的不对。”

外头响起三下更鼓声。

“三更了,姑娘,您还是快去睡……”

晴眉的声音渐轻,向琼芳做了一个噤声动作。

她睡着了。

琼芳小小声地问道:“要不要把大姑娘叫醒,去里屋睡?”

“让她睡吧,大姑娘睡得浅,叫醒了我怕又会睡不着。”晴眉去里头搬了床薄被出来,给她盖上,“你也去休息,我守着就好。”

顾知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迎枕里。

祝由极度耗费心神,堪比施了一套长针,她埋头一觉睡到了辰时三刻,又急急忙忙地去了荣和堂。

请过安,太夫人目中的嫌弃又比前一天多了几分,终于忍不住念叨起来:“你瞧瞧你,成天往外跑,都晒成这样了。”她每一个字眼都带着不满,“忱儿说过几天请人来提亲,你这黑黢黢的像不像话!”

太夫人抬袖掩面,简直快看不下去了。

也是忱儿脾气好,任她乱胡闹。

哪有黑黢黢的!太夸张了。顾知灼不服气,撒娇卖乖地哄走了太夫人一大盒子珍珠粉。

晚上敷脸!

乐滋滋的从荣和堂出来,顾知灼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打算再去张秀才摆摊的地方看看,没走几步,顾知骄在后头匆匆叫住了她。

“大姐姐。”

于是,顾知灼停下脚步,回首等她。

没一会儿,顾知骄跑了过来,先是问道:“大姐姐,你今儿要出门吗?”

顾知骄难得会特意来找她,顾知灼就道:“没什么事,不出去也无妨。我们去前头的凉亭坐坐。”

反正张秀才也死了,差不了这一时半刻。

她说着,主动挽上了顾知骄的手。

如今已是七月中,阳光火辣辣的,光是在外头走上一遭,都能热的满头大汗。

凉亭依水而建,里头放了冰盆,四周还围了一层薄纱来挡暑气,掀开薄纱进去顿觉一阵凉快。

“快坐。”

顾知灼让丫鬟端来了放着冰块的果子露和水果冰碗。

待她喝了几口,又用温热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汗后,顾知灼漫不经心地摇着团扇,笑着问道:“怎么了。”

她的嗓音轻柔,团扇的风吹到脸上也是凉凉的,顾知骄羞涩地笑了笑,拿出了一张叠了两折的绢纸。

“是这个。”

“我不知道大姐是不是需要,拿来给你瞧瞧。”

她往前凑了凑,脸上带着一点期待和一些忐忑。

顾知灼拿起绢张,刚打开一半,凤目蓦地亮了,这图案她相当的熟悉,和上回谢璟落在天熹楼里的一模一样。

等到把绢纸全部展开,上头果然是一张完整的连弩结构图。

“这是?”

顾知骄抿着嘴:“那天,我见大姐姐一直在看,所以,就默画了出来。”

顾知灼不敢相信地重复道:“你默画的?”

顾知骄点点头。

她好奇极了:“你什么时候看到全图的?”

“三皇子殿下回来拿的时候,匆匆忙忙只捏了一角,绢纸展开了,我就看到了。”

顾知灼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但这最多也只是一两息的功夫,谢璟就把绢纸折好放进了袖袋。

顾知骄嗓音轻柔:“我从小只要见过一眼的书画,就忘不了。”

“过目不忘?!”顾知灼拉着她的手,惊喜地差点蹦起来,“二妹妹,你好厉害!”

顾知灼记性也很好,但要说到过目不忘,还差了不少。

而且,骄骄这已经不能仅仅算是过目不忘了?!

顾知骄两眼弯弯,羞涩地掩唇笑了:“大姐姐,这个有用吗?”

顾知灼把绢纸摊开放在八仙桌,指给她看:“这应该是一把连弩。”

在看到完整的图纸后,顾知灼确定图纸上的是一世曾在禁军中用过的神臂弩。

她还记得,是在皇帝寿宴时,彼时已经是太子妃的季南珂献上了一把连弩作为生辰礼,季南珂说这叫神臂弩,是她亲手所制,可以连发十箭。在命人试过后,皇帝欣喜若狂,大赞季南珂是大启福星。

季南珂的风头一时无两。

这应该是几年后的事了。

没想到,这一世,季南珂竟提前拿出了神臂□□。

还是说,是因为她不似上一世这般顺利,所以,想用神臂弩来挽回一下局面?

对了。季南珂好像总是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连弩、牛痘、晒盐法、新式纺织机……

见她摸着图纸在沉思,顾知骄也不出声打扰。顾知骄向来耐得住性子,哪怕是一个人坐着也能自得其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顾知灼默默地念着这句话。

师傅常说的,天道是没有感情,所以它永远都会理智的为世间决定一条最好的道路。

它选择了季南珂。

是因为季南珂是夺舍来的,她会为世间带来别人没有的助力。

所以,天道给了她蓬勃的气运,助她成为太子妃,从而影响皇权和大启民生。

顾知灼放下图纸,她的嘴角微微弯起。

这把连弩绝非季南珂所设计,她最多也只是照搬,所以,它有一个致命缺陷,她没有发现。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世间并无益处。

天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