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顾知灼挑了挑眉:“中邪了吧?”

聘则为妻, 奔是妾。

这么说吧,但凡脑子清楚些的,都不会莫名其妙去与人私奔。

清平一本正经地点头, 他用手指把一撇小胡子压下去,说道:“她家人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呢?”

顾知灼心分两用, 一边催着他往下说, 一边招呼晴眉把带来的几个布包拿过来,她打开其中一个,里头包着的是一件崭新的道袍,不是法衣,青衣常服。

她把道袍取出来,邀功道:“师父, 是我亲手做的,给您的。”

“给为师的?”无为子惊喜连连:“好好。”

还是女娃娃好,有孝心!

他珍惜地接过道袍,针角这般细密, 一定费了这孩子不少心思。

“您快试试, 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回去改。”

清平一脸羡慕,目光牢牢粘在新道袍上,嘴里说道:“就是吧, 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位姑娘一开始只是日日想要和书生见面,后来,就变成了非他不嫁。她的家人找到了我, 说她中了邪, 让我给她瞧瞧。”

在师父和小师妹面前,清平也不自称贫道,言谈举止更加随心所欲。

“结果失败了。”

清平两手一摊:“那姑娘正闹着绝食, 非要家人答应对方的提亲,不然就私奔。”

“她家人急坏了,又求了过来。我想着正好师父也在,让师父也瞧瞧……合身!太合身了。”

一说完他还不忘夸夸。

“师父穿着更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话说的,好像师父是神棍似的。

无为子也觉得合身,无论是肩宽,衣袖,还是袍子的长短,全都刚刚好。

道袍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轻薄透气,暑日穿着一点也不闷热。

顾知灼绕着看了一圈,自夸道,“我的女红真好!”

“合身合身。”为无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用改了。”

“师父就穿着吧,别换下来了。”

“好。”

清平眼巴巴地问了一句:“小师妹,我的呢……”

顾知灼仰首一笑:“师兄也有。”

她打开了另两个布包,每个布包里都有一套道袍:“这是师兄和观主的。”

无为子这一身是顾知灼亲手缝制的,清平和观主的道袍是交给针线房做的,用的料子都一样,是江南的云烟罗。

清平感动地眼泪汪汪:“还是有小师妹好。”

从前在天心观的时候,他只能自己缝破洞。

后来,师弟们发现他会补衣裳,但凡谁的道袍破了,就悄悄拿破道袍来把他的换走。有段时间只要早上一醒来,挂着道袍就是破的,每天破的洞还不一样!后来他也不缝了,大家一起穿破衣裳,师弟们才罢手。

要是能回到过去,他真想一巴掌拍死那个怀疑小师妹是不是骗子的自己。

清平欣喜若狂地去试新道袍,顺便把观主也一起拉走,没一会儿两人就换上了新的道袍出来。

他们俩的尺寸是顾知灼略估的,不过,道袍本就宽大一些,倒是也挺合身。

“可以!”

清平爱不释手地摸着衣袖,手持拂尘摆出了各种仙风道骨的造型。

顾知灼毫不吝啬的拍手捧场。

清平更乐了:“师妹,我再给你来一招……”

他一脸严肃把拂尘和甩出了花,一脚抬起,一臂张开,拂尘啪得指向了院门,把来报信的小道童吓得跳了起。

小道童结结巴巴:“……周、周、周善信来了。”

清平没有一点尴尬,一板一眼地收回拂尘,又朝无为子拱道,态度恭顺到可以当小道童们尊师重道的楷模。

“师父,请。”

他在小道童看不到的角度对着顾知灼挤眉弄眼,顾知灼也忙板起了脸,扶着了无为子。

无为子捋捋白须:“灼儿,让为师看看你的祝由术学的如何。”

顾知灼自信道:“包在我身上。”

无为子先行一步,他一身崭新道袍,桃木剑背在背上,步履轻盈,行走时衣袂翩飞,银色的拂尘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踏云而去,羽化飞升。

顾知灼愣了一瞬,紧紧跟上。

“乖徒儿,你府里的那一位近来如何?”

他问的是季南珂。

“运气变差了一些,好几回都让我钻了空子。”顾知灼扬起下巴,目有得色,“这个月我都没挨雷劈!”

胸口还会隐隐作痛,但也好几天没有吐血了。

“师父,您说为什么会有人身魂不一?”

顾知灼把季南珂的曾经从假山上摔下来,痴傻了几年,又突然惊艳江南的事说了。

无为子甩了一下拂尘:“夺舍?”

啊!顾知灼眼睫轻颤。

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注1)

顾知灼曾以为季南珂与自己的情况相似,但要说是夺舍,倒是更像。

顾知灼沉吟道:“师父,天道会选择她,莫非因为她是夺舍之人?”

无为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顾知灼口唇微动,默默地重复这几个字,好像抓住了什么,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如鲠在喉。

“师父,到了。”

清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道童把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和观主一同告辞了。

顾知灼辈份最小,理所当然地上前叩门,人还在外头,里头的声音就清晰可闻。

“……张郎才华出众,来年必能金榜题名,你与爹爹为何如此势利。”

“四妹妹,休得胡言。”

“诺姐儿你先坐下。

“咪呜~”

顾知灼:“……”好乱!

她屈指叩了三下,厢房的门很快就从里头打开。

“真人,您终于来了。”下一瞬,他的声音一顿,“姐?怎么是你!”

周六郎惊呆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么巧?”

“周六公子。”

顾知灼打过招呼后往里头看去,厢房里站了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和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有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奶猫孤苦伶仃地独自坐在圆凳上。

“咪呜。”

小奶猫是长毛白猫,像一只雪白的圆团子。

贵妇人是周夫人,顾知灼以前见过。

“真人。 ”

周六郎见了礼,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来。

周六郎昨日来的时候,清平真人就说,四妹妹的病有些麻烦,会请他师父来给妹妹瞧瞧,这一位莫非就是……

清平:“是贫道的师父。”

在外人面前,清平很会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特别能唬人。

周六郎赶忙再次见礼,周夫人福了身又催促道:“诺姐儿,快向真人行礼。”

清平真人的师父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简直和画上的三清真人一模一样。

周夫人请他们坐下,连连道谢。

周家姑娘名叫周仅诺,她双手放在膝上,腰背笔挺地坐在圆凳上,满脸恋慕道:“谁来都没用。你们休想让我和张郎分开。我爱慕张郎的人品才华,张郎这般神仙人物,若非如今居于微末,岂是我能高攀的。这个道理,为什么爹娘你们都不懂。”

周六郎气得用折扇敲掌心,插嘴道:“那小子有什么人品才华,不过是在庙会里摆个摊子卖灯笼而已!都二十好几了,刚刚考上秀才,家徒四壁,墙壁还漏风!这怎么不是中邪?我四妹妹绝不会这么眼瞎。”

最初,周仅诺说有心上人的时候,周六郎就悄悄去打听过,本是想若是还过得去,就成全了四妹妹的一片心意。他们周家也不是非要靠四妹妹去联姻的。

结果,这个姓张的秀才恃才傲物,不思进取,愤世嫉俗,满口都是主考官没眼光。这倒也罢了,还到处跟人说,有个大家姑娘瞧上了他,哭着喊着闹着要嫁给他。

“我没有中邪。”周仅诺认真地说道,“上回清平真人已经做过法事,也依然没能改变我对张郎的心意。如此还不能证明,我对张郎是真心的吗。”

“不不。”清平摇了摇头,真心实意道,“是贫道学艺不精而已。”

周夫人捏着帕子按眼角。

周六郎唉声叹气:“我还特意给四妹妹寻了只刚出窝的猫儿来,想着让她分分心神,结果她看都不看一眼。”

“咪呜。”

周六郎焦头烂额道:“求真人您看看,还能不能好。”

再不行的话,就只有锁起来了,绝不能让她跟那个酸秀才私奔去。

无为子盯着周仅诺的眉心看了一会儿,掐指算了算,说道:“灼儿,你去。”

“是。”

“姐?”周六郎不懂,“你、你……”

他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对了,上回他还见过顾大姑娘画符!

而且只有为无为子真人是坐着的,清平真人和顾大姑娘全都以弟子的姿态站在他身后。

顾知灼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我师父。”又面向了清平:“我师兄。”

说完,她也不顾周六郎的瞠目结舌,主动走向周仅诺,拉过她的手腕垂目诊脉。

“顾大……”

顾大姑娘怎就学道去了呢!?周夫人想问上几句,让周六郎拦住了,示意她先看看再说。

顾知灼取出一张静心符,用火烛烧尽后,把符灰倒进一杯清水中。

周仅诺撇过头:“我不喝。”

“不用你喝。 ”

顾知灼双指合并似剑状,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天地既判,五雷初分。”

“?有病患,皆由五?……”(注2)

“你做什么,太无礼了。”

周仅诺蹭得站起来,但仅仅只离开圆凳不到三寸,被顾知灼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如今顾知灼已经可以勉强使用一石弓,手臂的力道大了许多,这举重若轻的动作,按得她一动都动不了。

顾知灼口唇微动,念出来的咒语让周仅诺渐渐听不懂了,既便听不懂,咒语也在她的耳际萦绕。她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双眼。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这句话念出,顾知灼用手指在她额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拿八仙桌上的那杯符水,当头泼了下去。

周夫人吓了一大跳,刚要冲过来,让周六郎给一把拉住。

“你妹妹她……”

“清平真人没有阻止。”

说明顾大姑娘确实是在救人。

“娘,您想想,是让妹妹被符水泼一下,还是让她跳窗爬墙,和那个酸秀才私奔?”

周夫人无力垂首,是啊,女儿已经半夜爬过一次墙,若非乳母及时发现,说不定真能让她给跑了。

顾知灼与周仅诺近在咫尺,这一杯符水肯定不会泼偏,掺着符灰的水珠顺着周仅诺的头发丝和脸颊往下滴落,浸透了衣襟。

周仅诺坐着一动不坐,白净的脸颊上斑斑驳驳。

咚!咚!咚!

顾知灼用指尖敲响八仙桌,一共三下,口中唤道:“周姑娘?”

周仅诺蓦地抬起了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周姑娘,你还想私奔吗?”

周六郎捏紧折扇,生怕她回答愿意,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张郎才华横溢,容貌俊逸。”周仅诺皱眉苦思,“若是能与他共度一生,此生……”

她的脑子有点乱,那句“此生无憾”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知灼把小奶猫拎了起来,往她身上一放。

雪白的小团子乖乖地坐在她的膝盖上发出了嗲嗲的:“咪呜~”

周仅诺低头看猫,四目相对。

小团子歪了歪脖子,把猫脸往她手掌上踏了蹭。

“它和张郎谁容貌俊逸?”

小团子睁大了碧蓝碧蓝的眼睛。

周仅诺迟疑了一瞬:“它吧?”

“它和张郎谁才华横溢?”

小团子在她膝盖上打滚,白嫩嫩的肚皮朝天。

周仅诺毫不犹豫:“它!”

“它和张郎你只能选一个,你要谁。”

“它它它!”

周仅诺迫不及待地捧起了猫儿,把头埋进了它蓬松的绒毛里。

“还要不要私奔?”

“不去了!”

周夫人闻言简直要哭出来,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周仅诺亲着猫,头也不抬:“我私奔了,它怎么办,吃不到新鲜的鱼儿和羊奶,没有丫鬟照顾梳毛可不行!它还这么小。”

“姐姐怎么能舍得把你一只猫留在这冷冰冰的府里呢,要是把你带走,姐姐更舍不得你过苦日子。”

她咬了咬牙,毅然道:“为了你,姐姐不走了!”

“咪~~”

小团子的嗓音更软了,吐出粉嫩嫩的小舌头。

顾知灼的拇指按在她的额头上,飞快地又画了一个符,然后掸了掸衣袖,回首笑道:“治好了。”

周夫人默默地看向了儿子,听听诺姐儿说的那些话,这、这没治好吧!?

周六郎扯了扯她的衣袖:“不私奔就好。”

好吧。这样也行。这些日子被折磨的,周夫人对女儿的期盼已经降到很低很低。

喜欢猫儿,总好过一心惦记酸秀才。

“顾大姑娘,太感谢你了。”周夫人提心吊胆道,“诺姐儿回去后还会不会再犯。 ”

上回清平真人做完法事回去后,女儿也正常过几天,很快又故态复萌。

“灼儿,你诊脉时,发现了什么没?”无为子考校似地开口了。

顾知灼先是普通的诊脉,从脉象来看,周仅诺身强体健,后来她用了太素脉法来断周仅诺的运向。

“周姑娘神魂有亏,运向很不连贯,像是被强行改变过。从富贵荣华变成了一生坎坷,夫贫妻贱。”

周六郎啪打开折扇,用力扇了起来,想要扇走心中的烦躁。

无为子颔首。

这个小徒儿,他费的心思最少,但是悟性最好。

祝由术学了没几天,也用得似模似样。

祝由术可以是诅咒,也可以是祝福。

小徒儿用了“诅咒”之法,让周家姑娘把这段不该存在的相思之情转到猫儿的身上,变为了爱宠之心。

“周善信。”无为子慈眉善目,态度和善地说道,“你是在哪儿看上那位张郎的。”

“庙会。”

周仅诺回答的很肯定。

对于和张郎如缘份天成一样相偶,总是回荡在她的梦中,让她念念不忘。

她面容含笑,回忆道:“那天,我六哥带我去庙会玩,我看到了在卖纸扎灯笼的张郎,他容貌俊逸,才华横溢……”她丝毫没有留意自己说来说去都是这两个词。

“他……”

周仅诺有些记不清张郎长什么样了,好像和庙会当天卖字画的书生也差不多。

算了。容貌不重要。

“他才华横溢,扎的灯笼我很喜欢,就过去买了一盏,他说把灯笼送我。”

无为子问道:“灯笼还在吗?”

“在。”周夫人脸色难看地说道,“她就放在她闺房的床头,不许人动。”

“能取来吗。”无为子捋须道,“贫道怀疑灯笼上有祝音咒,影响了周善信的神魂。”

祝音咒?!

顾知灼呼吸一滞,脑子嗡嗡作响。

爹爹的骸骨和魂魄在西疆时,就是被祝音咒镇压的,差点魂飞魄散。

莫非是上虚观的长风真人也来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