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徐家也算是小富人家, 家里也有着家生子,下人更是不少。然而,从小到大, 顾知骄不但要日日夜夜的做女红,做一日的膳食, 徐太太更是会对她耳提命面, 告诉她,她是为了弟弟而活的,她的命是弟弟给的,若不是弟弟她就该死了。

她要是对不起弟弟,那她就是没良心,要下地狱的。

一天一天, 永无止尽。

“白眼狼。”徐太太捂着被打痛脸,咬牙切齿,“徐迎儿,我早该弄死你了。”

她在牢里好几天了, 除去钗环, 穿着囚服,两眼满是血丝和憎恨。

“难道没有吗。”顾知骄眼尾泛红,“三岁那年, 你们生下徐宝璋,你想把我丢进井里,我怕得大叫, 引来了徐老爷, 你才收手。七岁那年,徐宝璋打碎了你的翡翠玉镯,赖给了我, 你罚我去雪地里跪了一夜,我高烧不退,你不肯叫大夫,说,死了活该。我十一岁,陪你去上香,马车失控,你说是因为马车太重,把我从上面丢了下去……”

十三岁,你逼我嫁给龚海,明明知道,龚海府里的,从来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也是,我死了,就死无对证。你辈子也安生了。”

“可是,我没死,爹爹和祖父在天有灵,他们护着我呢。”

“所以,现在是你要死了。”

顾知骄眉目温和。

在说完了这些话后,她陡然就轻松了。

“我不叫徐迎儿,我叫顾知骄!”

顾知骄的眸中不安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秋水一般的清澈明亮。她面向公堂,福身道:“大人,请读鞫。”

徐氏站在公堂外,掩面而泣。

京兆府已经开过两次堂,该审的全都审清楚了,又有孙嬷嬷的口供在,再加上镇国公府在后头盯着,京兆尹也没有耽搁,当堂读鞫。

“大启律,略卖良家子者,绞。”

绞这个字一出,徐太太僵在原地。

“不,不是略卖,不是!”

“只是抱养。”

“迎儿,你快告诉他们,不是略卖。你快说啊,姑奶奶你快告诉他我是为了徐家留后不是略卖!”

徐氏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孙嬷嬷呆滞地瘫在地上。

顾知骄在听到“绞”后就没有再多留,迈步出了京兆府的公堂。

她抬手遮在眼前,目视着刺眼的阳光,心底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在阳光中渐渐消散。

“娘。”

顾知骄主动牵住了徐氏的手,眉眼如春花绽放,“我们走吧。”

“您若是舍不得孙嬷嬷……”

顾知骄想说,若是徐氏不舍得就算了,自己已经放下了。

徐氏闭了闭眼睛,脑中回忆起来的,是儿时孙嬷嬷把她搂在怀里,轻哼着童谣。

她摸摸她的发顶,说道:“把你认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受委屈的。”

“孙嬷嬷有罪,按律来就是。”

“咱们不用私刑,已是最大的宽仁了。”

“若以善待恶,那善恶又当如何分。”

顾知骄细细想了,她挽着徐氏的手臂,把头靠在她身上往外走:“娘,我想念书。”

她在徐家没有读过书。

徐氏就笑:“让你大姐姐给你请个先生。”

“弓马骑射,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顾知骄眉眼弯弯。

“那会累得慌,二婶母舍得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顾知骄抬眼去看,府里的马车就停在衙门前,车帘掀开,大姐姐她们正对着自己笑。

顾知微抬手挥了挥:“二姐姐快上车,大姐姐说带我们去挑珠花,金玉阁从江南进了好些珠花来,可好看了。”

“去吧。”

徐氏推了她一下,顾知骄蹬蹬蹬地过去,任由腰间禁步乱晃,她踏在马车上,着顾知灼的手一跃而上。

“娘(二婶母),我们出去玩了!”

哎,这也太没仪态了。徐氏暗暗叹气,偏又笑得格外愉悦。

目送着马车离开,徐氏也没有回府,既然徐家不愿意变卖产业回北地,那她就去“帮”他们一把。

顾家的马车十分宽敞,就算坐了五个人也只是稍嫌拥挤,琼芳坐在车辕上,晴眉骑马随行,其他丫鬟在另一辆马车上,她们先去了朱雀大街上的金玉阁。

顾知灼大手一挥,说道:“祖母说了,你们自个儿挑,让掌柜的去国公府找她结账。”

金玉阁的掌柜曾到过镇国公府为太夫人和几个夫人姑娘们定制首饰,见她们来,立刻亲自把她们领到了三楼,把各种新到的珠花,镯子耳铛还有金项圈什么的全都拿了出来。

不止有江南样式的首饰,还有从闽州来的宝石,这些宝石都是由海船从海外带来的,掌柜拿出来给她们看的时候,顾知灼一眼相中了两颗猫眼石,猫眼石金灿灿的,色泽极佳,又格外剔透,顾知灼一看到就想到沈猫的眼睛。

顾知灼画了草图,向掌柜的定做了一个猫项圈,作为还礼。

除了猫眼石,她还挑了几块上好的白玉璞玉,让打磨成小玉牌的大小,等来取猫项圈的时候一起拿。

顾知灼自个儿付了猫项圈和玉牌的银子,其他的让掌柜去镇国公府结账。

太夫人最喜欢给孙女们买首饰了。

出了金玉阁,她们在朱雀大街上一边逛,一边玩,又去了胭脂铺子买胭脂,书斋里买新出的话本子,古玩铺子里阿蛮瞧上了一个小金笼子给她的心肝宝贝鸟。

顾知骄浅浅笑着,姐姐妹妹们都没有特意照顾她,她很是轻松自在。

大包小包的全都扔在了马车,到街尾时也差不多逛累了,正好去天熹楼歇歇脚。

“一会儿大哥和炔炔他们也会来,我们用过膳再去看杂耍。”

顾知灼早早让人定下了雅座,坐下后点了膳,顾知南问小二道:“我见楼里有抱琵琶的女伎。”

小二殷勤道:“是归娘子,她一手琵琶技艺极佳,尤擅琵琶弹书,在咱们楼里已经有半年了。”

“大姐姐。”顾知南目光灼灼。想听。

“去叫来吧。”

“好嘞!”

小二躬身下去了,不一会儿领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女伎进来。

她戴着一方素色长面纱,一直垂到了胸口,只露出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眼波潋滟,哪怕没有在看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垂眸,也仿佛含着绵绵情意。

她福了礼,抱着琵琶坐了下来。

“归娘子有什么拿手的曲子。”顾知灼笑脸盈盈地问道。

她嗓音很柔:“《挽青丝》,《鸳鸯袖》,奴家都会。”

“听《鸳鸯袖》,大姐姐。”

顾知灼爽快地点了头。

归娘子拨弄着琵琶,唱了起来。

归娘子的声线远比说话时更为纯净,一开口有如一股清风涌入耳中,琵琶声声中,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小二轻手轻脚进来上了菜。

《鸳鸯袖》讲的是一个女子在山河破碎时,换上戎装,拿起了父兄战死后留下的长枪。

归娘子的嗓音时而高亢,时而婉约,字字含情,牵动心弦。

曲声结束在女子把和青梅竹马定情的鸳鸯佩放在了城墙上,扬枪指向敌军。

“唱的好。”顾知灼抚掌赞道,“归娘子,你是雍州人吗?”

归娘子意外抬眸,双眸似水汪汪的深潭:“姑娘是怎知道的?”

归娘子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语,听不出口音,但是……

“《鸳鸯袖》是雍州那边一位女将军的故事,她整整守了十天,最后与城共亡。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写下了 《鸳鸯袖》。”

“这个故事在雍州以外的地方并不盛行,京城里头还是更爱唱些才子佳人,盛世昌隆什么的。”

归娘子眼波如水,风情万种:“姑娘说得是。”

“再唱一首,就《挽青丝》好不好?”顾知灼问妹妹们。

“好。”

归娘子拨起了琵琶,朱唇轻启,悠扬的歌声荡漾了开来。顾知骄靠窗而坐,悠然自在。

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底下,马咴咴的叫着,顾知骄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了过去,拿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是龚海。

在龚提督府见过的那一次后,龚海的样貌伴随着那个满身是伤的女孩,有如噩梦般刻在顾知骄的心里。她回首又往后靠了靠,不让自己出现在窗前。

龚海下了马车后,从马车里头又走下来了一个人,是一个生得极美的青年,雌雄莫辨,他身上是一件单薄的月白色广袖道袍,腰束丝绦,乌发披散在肩头,衬得身形削瘦而又纤弱。

“龚……龚兄。”

谢璟从天熹楼中迎了出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约在午时,现在都快未时了。

本来以龚海的年纪,微服的谢璟差点脱口而出叫一声龚伯父,幸好在说出口前,大脑自己转了过来。礼部已经在准备大婚,皇帝让这个月内就把昭阳公主嫁过去,也就是说,龚海是他的姐夫了,再叫伯父很是不妥。

龚海点头:“三公子。”算是回了礼。

谢璟又看向跟在龚海身边的美人,这人谢璟前两天去公主府时也见过,当时大皇姐正吃着他喂来的葡萄,好像是叫瑟瑟,

应该就是那位传闻中的青衣了。

唔,莫非他们以后是打算三个人一起过日子?谢璟胡思乱想,把自己的耳根子都想红了。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边走边问道:“龚兄,那张图纸,你觉得如何。”

“图纸上的神臂弩是三公子您所绘?”

“是。”

谢璟丰神俊美,含笑道:“不知龚兄觉得,它值不值三十万两白银。”

“若真如图中所言,自然值。”

“行不行,龚兄让工匠做一把出来就知。”谢璟拿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这张上头的数据更详细。”

“那我得瞧瞧。”

两人说着话,上了二楼。

见龚海果然露出了一些兴致,谢璟也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图纸是珂儿给他的。

他对不起珂儿,没能遵守和她的承诺,但是,珂儿依然惦念着他。连这神臂□□都没有用来立功,而是拿给他交好龚海。镇国公府已经因着顾知灼投向了谢应忱,谢璟若要与之抗衡,能用的只有统领禁军事的龚海。

龚海是他未来的姐夫,这是最好不过的扭带。

细细想来,也许父皇给大皇姐的赐婚,也是为了自己。

而且,若是龚海愿意拨军资买下这张图纸,他也有钱还给顾大姑娘了。

“龚兄,是这边……”

见龚海上楼后直接往另一个方向走,谢璟赶忙叫住他。

但话音还未落,龚海已经自行推开了一间雅座的门,坐在门边的归娘子被惊了一跳,开门带起的一阵风吹过了她的面纱,赫然露出了面纱底下那近乎占据半边脸颊的烧伤。

龚海回首看了一眼,先是惊艳于她那双美的惊人的桃花眼,又有些厌恶地从她面颊的烧伤收回目光。

可惜了。

他不喜欢这种瑕疵美人。

“顾……姑娘。”

龚海笑着打了招呼,“许久不见了。”

说话音,他在顾家的几个姑娘中认出了顾知骄,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怯懦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小丫头,厚重的留海下,有一种含苞待放的美。如今没有了畏畏缩缩反而不讨喜。美人就要柔弱,屈从人的心意。

没人理他,也不妨碍他主动道:“听闻千机营粮草紧缺?”

语调里带着一种兴味。

谢璟尴尬地站在他后头,想让他赶紧走。

顾知灼摩挲着手中的琉璃杯,指腹划过冰冷的琉璃,反问道:“龚大人这是何意?”

龚海并不理谢璟,他自顾自地走进雅座:“大姑娘回去与世子好生说说,这粮饷呢,不是不给,只不过稍稍晚一些,毕竟前几日刚送过一批,千机营人少,应该不至于会断了口粮。”

“大人说的是那些是那些霉变的垃圾?”

“怎么会霉变呢。”龚海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半点不由心地说道,“一定是个误会,许是营中储存的不够好,渗了雨水。”

他双手按在八仙桌上,惊艳地盯着顾知灼除下薄纱后,更显英气的面庞,身体微微前倾斜,笑道:“不过,若是千机营真得撑不下去了,倒也不是不能匀出些来。只要顾大姑娘你开口求,本提督怎么也得你弄一些去……”

顾知灼一扬手,果子露朝他当头泼了过去。

龚海离得太近,躲闪不及,红色的果子露顺着发丝往下流。果子露中的冰块砸到额角上,冰冷的让他打了个激灵。

龚海的眼中掠过一抹阴挚,他直起身,抬袖拂去面上的酒液,轻轻一笑:“看来千机营是不缺粮了。”

“龚大人,”顾知灼的声音比他更轻,说出来的话又比他更狠:“有没有人教过您,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要不然,等到日后快要死的时候,就没人救您了。”

“好,好啊。”龚海仿佛半点都没有生气,轻轻击掌:“本提督就等着大姑娘你来求我了。”

顾知灼低垂眼帘,龚海是在故意激怒自己,确保千机营必定会去抢粮草,他嘴里说得每一句话,都意在攻心。

“滚。”

琉璃杯从顾知灼的手中掷出。

龚海略一偏头,琉璃杯从他耳际擦过,啪得一声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划过了他的面颊。

龚海冷下脸,抬手拂了一把,果子露和鲜血混杂在一起,更加的鲜艳。

“不识抬举。”

他大力一甩袖,下一刻,甩起手腕被人一把捏住,又慢慢地提了起来。’

“呵,求谁呢。”

这嚣张到极致的声音,让龚海眉头紧锁。

顾以灿就是如日中天的朝阳,张扬的毫不掩饰。

“本世子好像听说龚提督不给粮,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