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顾知灼轻笑出声。

她心里通透得很, 那道闷雷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宋首辅活了,意味着朝堂不会大乱,谢璟哪怕之后依然领了赈灾的差事, 也不会仅仅因为赈灾就能入主东宫。

谢璟不能成为太子,也会让季南珂当不了太子妃, 这显然是违背了天道的意愿。

所以, 无论是白日惊雷,还是剧烈的心绞痛,都是天道对她的警告。

就如同在金銮殿时一样,但这一次明显更严厉了。

“你知道那个人的死是天命?”

无为子指的是宋首辅。

顾知灼肃容道:“知道。”

无为子睿智的双眸紧紧注视着她。

所以,她是心知肚明,却还是甘愿冒险。

“是为了救人?”

“不是。”

顾知灼自知, 自己绝非那种为了救人可不顾性命的人。

“师父,我要逆天改命。”

这几个字,她毫不犹豫。

记忆里,她也曾在师父面前说过要“逆天改命”的话, 师父说……

“天命不可违。”

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师父。”

顾知灼笑得欢快, 眉眼间,跳动着一抹雀跃。

她抬手指向窗外,街道上, 百姓们还在议论着白日惊雷,吵吵嚷嚷,喧嚣不安。他们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惶惶不安地指指点点。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与天道, 要么,是我粉身碎骨,要么, 是它顺我心意。”

“我绝不妥协。”

顺应天道的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哪怕灵魂溟灭,顾知灼也绝对不再受上一世的锥心之痛。

“痴儿。”

无为子口中微叹,对上了她坦然无惧的目光。

无论是质资,还是天性,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徒儿都是一绝。

就是这犟脾气。

顾知灼的心里忐忑极了,上一世师父就不止一次说她太犟,早晚会撞得魂飞魄散。

“你这痴儿,若贫道不管你,你早晚会撞得魂飞魄散。”

顾知灼凤眸瞬间亮了,就像是眸底有星辰在闪动。

上一世,她十八岁拜师,二十岁跟着师父入世修行,二十一岁时,她离开了师父到了京城,搅弄风云,此后再也没能见过他。

“师父。”

顾知灼笑魇如花,她扶着无为子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又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徒儿拜见师父。”

谢应忱还在吃药,不能饮茶,所以,他的茶碗没有用过。

他亲手斟满了茶,端给了顾知灼。

顾知灼双手捧着茶碗,递了上去,脸上满是期翼。

无为子抬手接过,喝了一口,正式认下了师徒名份。

“乖徒儿,快起来。”

无为子扶她起来,捋了捋白须笑道:“咱们师徒许是上辈子的缘份。”

顾知灼的抿着嘴角,笑得甜丝丝的,眉眼间充满了信任。她的样子毫不掩饰,无为子一看便知,她定是知晓他们师徒缘份从何而来。

她没有说,所以,是不能说?

无为子修道多年,自是懂得什么叫天机不可泄露,也知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不说,他就不问。

总之,这就是自己收的小徒儿了,关门弟子。

无为子摸了摸袖袋,这趟出门也没想过要收徒弟,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见礼,索性把刚刚她吃过一颗的丹药给了她一瓶。

说是一瓶,其实里面一共也剩下八颗了。

“谢谢师父。”

顾知灼是识货的,这丹药她认得,在命悬一线时能用它来吊命。

公子上一世就吃过,吃了整整一炉,多活了两年。

不过它难炼得很,一炉堪堪也就只能九颗。

顾知灼拿着小瓷瓶扭头对着谢应忱直笑,悄咪咪地说道:“师父给的,我们一人一半。”

她完全没有避过无为子的意思,无为子捋了捋白须,笑而不语。

谢应忱含笑点头,他搬了两个圆凳过来,先让顾知灼坐下,又给无为子的茶碗里添了茶。

“小子姓谢,名应忱。”

谢应忱拱手正式见过礼。

坐下后,他立刻问道:“师父。逆天改命会有什么下场?”

方才顾知灼和无为子的这些话,谢应忱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他很明确的得出了一个结论,顾知灼在逆天而为,所以招来了天道警告。

想到她惨白如纸面色,谢应忱就难以从容。

谢应忱捏住了她的手:“她会如何?”尾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颤。

“寿元无几。”

无为子沉沉地说了这几个字。

顾知灼面色坦然。

谢应忱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抵着掌心,用疼痛来分散心中的焦虚。

无为子继续道:“甚至魂飞魄散,”

谢应忱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走的这条路会是那么难。

他迫切地说道:“若我可以与她一同来分担呢?”

“有损寿元,我们一人一半。”

“魂飞魄散,我也可以给出一半魂魄。”

“公子。”顾知灼拉住了他的袖口,抿着嘴道,“我不要。”

谢应忱头一回没有理她,只再重复地追问道:“师父,可有化解之法?”

无为子:“……”

罢了,她是他的徒儿,他岂能看着胡乱的横冲直撞,神魂俱灭。

无为子拿出算筹,起了一卦。

又让谢应忱把手给他,摸了太素脉。

他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徒儿,已经看不到命运所向了。

就连忱儿也一样,他们两人命线被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同生同死,魂魄相连。

在一次次的逆天改命中,她硬生生地改变了天命的轨迹。

如今多了一颗帝星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她的强行干涉的结果。

难怪天道忍不住想劈死她。

无为子说道:“天道公允。”

“你们若决定要走这一条路,那就唯有成为天命之子。”

“重定天命。”

额?

顾知灼眨眨眼睛,没听明白。

她重复道:“重定天命?”

“天命反侧,何罚何祐?”(注1)

无为子说完,停顿片刻,看向谢应忱:“天命绝非一成不变的,变数在你。”

“我?”

无为子深邃的目光中含着一抹笑。

“人间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

天机不可泄露,无为子也只能点到为止。

如今两颗帝星争锋,他徒儿与忱儿又牵绊极深,命线相连。

只要忱儿能御极正位,天道就会重定天命。

“痴儿,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顾知灼微微敛目,这一些,师父上一世从未与她说过。

是因为上一世,时机已经太晚了吗?

她遇到师父的时候,公子已在强弩之末,回天乏术,寿元不久。

而季南珂成了太子妃,定局已成。

谢应忱默默垂眸思索着,他把她的手掌紧握在掌心中,感受着她的体温。

御极正位吗?

可以!

他的手掌略微有些用力,顾知灼回首看他,明媚的笑容在脸上荡漾了开来,如冰雪消融,漫山花开,轻抚着他略显浮躁的心境。

“师父……”

“姑娘。”

晴眉在外头叩响了门,打断了谢应忱未说完的话。

顾知灼就道:“你说。”

“琼芳来了,说是三夫人难产,情况很不好,问您能不能赶紧回去看看。”

什么?!

顾知灼惊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安哥儿……

上一世的现在太乱了,祖母当时和全家商量,让大着肚子的三婶母和三叔父和离,若是顾家无恙,以后能再回来。若是顾家落罪,至少还能保住他们俩。

三婶母为了孩子含泪应下,安哥儿是在三婶母的娘家出生的。

所以肯定不是这个月!

“师父,您能随我一起去看看吗。”

难产什么的她不在行啊。

无为子点了头:“也好。”

谢应忱打开了隔扇门,琼芳正焦急地站在外头。没有了热闹可看,围在走廊的戏客早就走光了,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热络地领他们下楼,问道:“可要小的准备马车?”

“不用了。”

顾知灼摇头,快步下楼。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下头。

掌柜的满脸堆笑,又与坠在最后头的晴眉悄声道:“主子已经知道了。”

晴眉面无表情。

她其实很想说,大可以不用这么悄声说的,她是什么来历,姑娘最清楚不过了,就连公子忱应当也是一清二楚。

暗探当成她这样的,估计是世间头一份。

顾知灼急着想骑马,但师父在,她还是跟着一起坐了马车,又招手把琼芳也叫了上来。

“琼芳,怎么回事?”

琼芳理了理思绪,忙道:“上午时,安国公府来了一个嬷嬷,她是来找三夫人的,说是安国公为了世子爷的事病倒了。”她补充了一句,“是安国公府的世子爷。”

太祖皇帝定立大启后,按功封分了三个国公爵,镇国公居首,其后是安国公和卫国公。

安国公姓陆,在随太祖南征北战时,为了救太祖皇帝伤了根本,膝下只有一女陆骄,太祖特旨陆骄袭爵招赘,继承国公府。

先帝对安国公府同样厚待,陆骄生下了一儿一女后,其子为世子,其女陆今容则被封为了平嘉郡主。后来,陆今容对顾白白一见倾心,求了先帝赐婚,嫁进了镇国公府。

而如今的安国公世子就是陆氏的同胞兄长,尚了大公主昭阳。

琼芳有些难以启齿。

姑娘虽然管着家,但并没有在二房和三房安插眼线。

最初得知三夫人早产时,琼芳并不担心,府里的稳婆和乳娘早就备下了好几个,连大夫都请了两个常住府中供奉。

谁知道孩子生不下来,三夫人也不太好了。

姑娘不在府里,琼芳听说后赶紧过去瞧了,不小心听到三夫人的陪房在气急败坏的骂着昭阳公主。

琼芳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就是昭阳公主为了青衣,闹得满城风雨,实在太难看了……”

满京城如今谁不知道昭阳公主和龚提督在争青衣,今天归了这个,明天又归了那个,争得满京城的赌坊都开了盘口。

“陆世子实在难堪,铁了心和昭阳公主和离,昭阳公主就恼了,公然把养在庄子上的面首和戏子带去了安国公府,安国公气得撅了过去,太医说是中风了。”

“陆世子一气之下,拔剑刺伤了公主,如今还跪在顺天门外。府里无人说持大局,老嬷嬷只得赶紧来向三夫人讨主意,谁料,三夫人一着急,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崴,跌倒了。”

这一跌当场就不好了。

琼芳瞧着三夫人出气多,入气少,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倒着,稳婆和大夫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大人小孩怕是都保不住。

她赶紧出来找顾知灼。

“又是昭阳公主?!”

顾知灼气极。

上一世,本来至少三婶母和安哥儿可幸免的,可是,顾家落罪后,昭阳就让人把安哥儿丢出去,说是陆今容和离大归可以,但是安哥儿是顾家的血脉,不能姑息。安国公为保女儿和外孙和昭阳翻了脸,被昭阳从水榭上推了下去。

安国公和祖母一般年岁,这一摔就瘫了,皇帝却纵容指责安国公府慢待公主,又命人把还未满月的安哥儿带走下狱。

三婶母不愿再连累母亲,本来她就舍不下三叔父和南南,就撕了和离书,抱着安哥儿一同进了诰狱。

“害人精!”

顾知灼越想越气,朝谢应忱问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啊,那个青衣是男子吧?为什么昭阳公主和龚提督都要他?”

她没太听明白。

强抢民女她知道,戏本子里常见;强抢民男没见过,不过她也听闻有榜下捉婿。但昭阳公主和龚海这样的,她就不太懂了。刚刚有人让她下注的时候她就没想明白。

“不重要。”谢应忱轻言道。

腌臜事听多了,只会脏了她的耳朵。

公子说的是,管他们谁抢谁,三婶母的安危如今才是最最重要的。顾知灼掀起车帘往外看,心急如焚。

等一回到镇国公府,她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公子,你随意。”

“师父,这边走。”

无为子把拂尘架在手臂上,随着她的脚步往里头走去。

顾知灼步伐很快,无为子看似不紧不慢,但又丝毫没有落下,步履飘然。

顾知灼带着他直接就去了三房的院子,整个院子里闹哄哄的,顾知南站在正屋里抹眼泪,一见到顾知灼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哇的一声向她扑了过来。

“大姐姐,大姐姐!我娘她,好多血……”

太夫人也已经到了,正不安地坐着,见顾知灼回来她正要说话,就见到一位道骨仙风,气度不凡的老道长,她赶紧起身来迎,拱手道:“真人。真人您是来瞧我家儿媳妇的吧?”

她当是顾知灼特意请了道医过来。

”贫道去瞧瞧人,不知可方便?”

陆氏正在生孩子,照理说是不方便男子进去的,哪怕无为子八十有二了,又是出家人,可有些人家还是会十分介意。

太夫人完全不在意这些,和命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没什么好胡乱避讳的。

要不是太夫人在里头碍手碍脚的被劝了出来,她早就待不住了。

“多谢真人!”太夫人连连道,“这边请。”

“南南别怕。”

顾知灼安抚了堂妹一句,又让太夫人不要跟了,便领着无为子往里头走,没走几步,就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匆匆走了出来,见她过来赶忙见礼。

顾白白守在屋里,整个人几乎呆滞了,连顾知灼进来他都没有发现,直到顾知灼轻唤了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的时候,脸上泪痕密布。

“真人,您是?”

“贫道无为子。”

无为子甩了一下银白色的拂尘,抬步走了过去,宽大的道服随着他的动作衣袂飘起。

正所谓十道九医,又是顾知灼带来的,顾白白知晓他是来救人的,连忙自己推着轮椅往旁边挪了挪。

嬷嬷们见状惊了一跳,正要架起屏风,顾白白想也不想地喝道:“要什么屏风,救人要紧,都撤了。”

嬷嬷们迟疑着撤走了屏风,露出了陆氏的没有生气的面容。

素来活泼爱笑的陆氏面无血色,出气多入气少,只有长睫还在微微颤动,顾知灼从被下拉出她的手腕,无为子诊脉后,掏出一张符箓贴在了陆氏的额头。

他一振袖,将双指合并,指尖向着她的额头,袖口飘飘。

他的口中念念有声:“天地既判,五雷初分。三元悠列,八卦成型……”(注2)

顾白白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是不知意思。

顾知灼轻声解释道:“三叔父,这是祝由。”

祝由是通过符咒和祝祷来治病的一种方法。

三婶母不是腑脏重疾,她只是一时失了气力,晕厥了过去,才会导致难产。用祝由远比施针更快。

顾白白涉猎极广,自然是听说过祝由的,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念完了一串咒后,为无子把手指按在陆氏额心的符箓上,用指腹飞快地绘了一个符纹。

他的目光深远超然,脸上无悲无喜,突然一声喝道:“醒来。”

陆氏一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