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上一世, 宋首辅是死在七月。

而如今,他的印堂正笼罩着很浓郁的死气,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的死劫提前了。

顾知灼把罗盘拿了出来,仔细推算了一番。

戏台的方向传来悠扬的丝竹声, 一个纯净如清泉般的嗓音响了起来, 柔曼婉转,戏楼静了下来,只余下这欲诉还嗔的唱腔。

磁针停在了某个方位。

“黄泉卦,大凶。”

顾知灼用掌心托着下巴。

前几天,她还想过,若是宋首辅不死, 为了大启,他会不会舍弃皇帝另择新君。结果,今天就大凶了。

她抬眼注视着谢应忱:“公子,宋首辅若是死了, 局势也会大变吧?”

“对。”

宋首辅就像定海神针, 让摇摇欲坠的朝堂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若是宋首辅突然死了,朝堂势必会大乱,甚至崩溃。

从理性来说, 毁灭更利于重建。

但是。

朝堂不宁,政令不达,就意味着, 那些努力求存的百姓们会活得更加艰难。

谢应忱眼睫低垂, 似是叹了叹,问道:“能救吗?”

“不知道。”顾知灼摇摇头,“卦象太凶, 十死无生。”

而且,从秦沉和阿蛮的经验来看,死劫一旦来了,必须得应劫而生才能活。

胡乱干涉是没用的。

宋首辅的死是天道所向。

上一世宋首辅死后,朝堂出现过一阵乱象,以致青州地动后,无人主持大局,死了十数万人。后来谢璟带着季南珂赶往赈灾,那次差事以后,谢璟入主东宫,成了储君。

“这位公子。”

一个颇为油滑的男人敲响了隔扇窗,他笑嘻嘻地伸了个黑色托盘进来,托盘上放了两块木牌子,木牌子一块写了个昭字,一块写了个龚字。

“您要不要押个注?”

顾知灼问道:“押什么?”

“当然是押今天谁能得着青衣,一亲芳泽,是这位呢……”他的手指落在“昭”字上头,“还是这一位……”

顾知灼没怎么听懂,但见上头已经摆了不少的碎银子和银票,还有铜板什么,想必大半个戏园子他走了过一遍了。

“不押。”

谢应忱眸色沉沉。

京城的风气得肃肃了,免得她在外头总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

男人也不纠缠,瞧两人非富即贵的样子,连连作揖着离开了,又去到下一间。

“这位爷,要不要押个注……”

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公子,我借一下秦沉。”

顾知灼说着,向秦沉勾了勾手指,秦沉凑了过去,跃跃欲试道:“顾大姑娘,你说,要我做什么?”

“你先去盯着,别让他们发现了。”

“只是盯着?”

秦沉有点点失望,他还想着要不要去把谢璟揍一顿,再把宋首辅救出来呢。

“还记得朱雀大街上那一回吗。”顾知灼提醒道,“向死而生。”

她拨弄罗盘,淡声道:“除非是立死的局面,不然不要出手。”

秦沉懂了。他郑重地抱拳应命,出了门。

他方才特意留意过脚步声,宋首辅进的包厢应该与他们中间隔了两间,秦沉盯着最拐角的那一间,脚步一拐,无声无息地藏身在了立柱旁,立柱投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他的影子。

“首辅,你来迟了,可得自罚三杯。”

一个豪迈的声音哈哈笑着,秦沉小心地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往里头看。

除了谢璟和宋首辅,包厢里还有卫国公,卫国公显然到了有些时间,他面前的一小碟子松子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喝不了喝不了。”宋首辅摆了摆手,不为所动道,“年岁大了,大夫说了,以后要少饮酒。”

卫国公倒满了酒,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拒绝,笑道:“这是凤曲酒,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到手呢,烈得很。老哥你最喜烈酒的,别说不胜酒力这种话了。”

宋首辅耸了耸鼻子,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鼻而来,酒香醇厚,卫国公特意用白玉杯盛酒,酒液倒在杯中,是淡淡的金黄色,在正午的阳光底下,有如会流动的黄金。

宋首辅的喉头动了动,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能喝上一杯,该是多大的人生乐趣。

宋首辅从前也没有那么嗜酒。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他刚刚入仕,去了南边一个小县任知县,那里甚是潮湿阴冷,他待了六年,染了一身风湿,一到下雨骨头缝里就痛得要命,当地人都爱饮烈酒,他也跟着喝了,久而久之,酒量渐大。

如今大夫不让,他不得已也戒了些时日。

平时不闻还好,一闻到酒香,就口舌发干,他忍不住又耸了耸鼻子,浓郁的酒味涌入鼻腔,宋首辅陶醉的眯起了眼睛。

“你呀,就是磨磨唧唧的。”

卫国公豪迈地一饮而尽,溅出了几滴金色的酒液,宋首辅心疼地直抽抽,忍不住骂了一句:“如牛饮水,暴殄天物。”

卫国公高笑出声:“酒这玩意儿,能让我喝得高兴,就是它的福气。”

“我说老哥,这回又是哪个太医不让你饮酒?你什么都好,就爱瞻前顾后的,累不累。”

这话意味深长。

宋首辅举起筷子夹了颗油炸花生米放口中,花生米的咸香稍稍解了些馋。

卫国公在朝上浸润了这些年,倒是越来越不像是武夫了。他分明是在说自己,明明都上了议储的折子,又临时改变主意。

老实说,他也不想。

国有储君是大兴之兆头。

他撑不了几年就要致仕了,今上姿质欠佳,宋首辅希望至少新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三皇子……三皇子实在让他看不到一点希望。

他不想有生之年江山动荡,战乱四起。

宋首辅只当没听懂,无奈地把酒盅推远:“不成不成,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不听太医的话可不成。”

谢璟凭窗而坐,他一袭玄色鎏金长袍,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端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不急不躁,其实是压根没听懂两人的机锋。

见首辅不愿饮酒,主动给他斟了茶。

“营营一生,悔不当初……”戏台上的青衣唱腔婉约,水袖拂面,垂泪而泣。

“唱得好!”

卫国公大赞道:“人生在世,不过是为了妻儿,为了子孙。老哥,你说是吧?”

“你家小孙孙虽有些顽劣,但资质不凡,只可惜如今也就刚满十五,等你致仕时,他都还未及冠。你说说,要是没有人帮扶上一把,仕途可不好走啊。”

宋首辅端起茶盅,用茶盖轻轻撇过茶沫,瞳孔中倒映着清绿色的茶汤。

当时他担心公子忱回来后,会在朝上搅风搅雨,思考再三才上了那道立储折子。

但是,是他小觑了公子忱。

公子忱重视大启,如先帝和废太子一样,顾全大局,把大启放在了首位。

他回京后,从一开始的沉寂,到出宫,再到踏上金銮殿,没有腥风血雨,更没有去动摇国之根本,而是让皇帝“主动”把他放出了宫,解除了所有明面上的控制。

从容不迫间达成了目的。

那天,公子忱在踏上金銮殿的时候,宋首辅仿若看到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太子。

有谢应忱珠玉在前,宋首辅如今越发的瞧不上三皇子了。这也不是他的错吧。

宋首辅笑道:“磨磨唧唧自有磨磨唧唧的好处,卫国公如今这修身养性的功夫可越发的差啰。”

从龙之功,一在择龙,二为有功,三嘛,得看这龙能不能跃过龙门。

历朝历代,早早站队的,大多没好下场,动辄满门不存。

“当然比不上宋老哥您。”

两人语带机锋地走了几个回合,卫国公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连连骂着“老匹夫”,他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索性把话挑明了些:“宋老哥,我瞧着三少爷颇有一番雄心壮志,但年纪轻历的事少,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帮衬帮衬,你说呢?”

“明主贤臣,佳话啊!”

这话当着三皇子的面,多少就有些逼迫的意味在了。

宋首辅觉得自己今天办了件蠢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酒,酒香勾得他口齿流涎。

他一饮而尽。

这酒液极烈,喝下去的时候,有如烈火灼烧着,从舌根一直往下,随后又有一股浓郁的回甘萦绕在唇齿间。

好酒!

宋首辅暗赞了一句。

“老哥,这酒不赖吧。”卫国公大笑着又给他斟酒。

再是一杯落肚,宋首辅已经有些微醺,他摆摆手道:“不成了 ,不成了,年纪大了哟。”

“老哥何必自谦呢。三少爷……”

宋首辅满身酒气道:“有雄心壮志可不够。飞得太快太高,是会折了翅膀的。”

说完,他又饮了一杯,这一杯下去,小腹开始隐隐发烫,有如脏腑被一股热劲死死揪着一样痛。

老东西!卫国公暗骂着,他分明就是在说,三皇子没有为君之能。偏还是借着酒劲说的,到时候一醒,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若三皇子有为君之能,他还忙活什么。说是要一个和当今一样的新帝才好啊。这都不懂!

谢璟神色平和,被首辅挖苦几句,他根本不痛不痒,顾知灼的那些话毒多了,还动不动让他跳水摔马自残什么的,被荼毒的多了,他现在心理承受力好了不少。

“国公爷莫急。”

谢璟为他们斟了酒,含笑道:“首辅也是有所考量,我年岁尚轻,未入朝堂,也确实不知能不能担起重任。”

“听说三公子在这儿。”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走廊响起,紧接着包厢的门被从外头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长着一把络腮胡,肤色略显暗沉,双目狭长带着一种阴戾。

宋首辅一见眉头直皱。

卫国公立马就发现了,连忙道:“龚老弟,怎在这儿遇上你了。”

他的意思是,人不是他请的。

“来听听曲子。”龚海自顾自地坐下,戏台上的青衣正以水袖遮面,回眸间顾盼生辉。

他叫了一声“好”,又调笑道:“这些戏子打小练功,身段柔得不像话,这滋味,啧啧,良家可比不上……三公子,您可要尝尝?您长姐也是尝过的。”

谢璟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捏着折扇的指尖有些泛白。

龚海捶着八仙桌,朗声大笑。

“休得胡言。”卫国公最是讨厌他这荤腥不忌的样子,“三公子还在呢。”

“失言失言。”

话是这么说,袭海的脸上没有歉意。

宋首辅不愿搭理,他站起身来面色不愉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首辅怎么走了呢。我一来你就走。还一杯没喝过呢。”

龚海说着,主动斟酒递了上去。

“宋老哥是我本公请的,本公来代喝。”卫国公想抬手去拿,龚海直接把酒盅塞到了宋首辅手里。

宋首辅冷漠地与他对视,突然一仰头把酒喝完了。

他随手一抛,玉石酒盅摔落在了八仙桌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滚。

“好酒量。”

龚海鼓掌大赞。

宋首辅一甩袖,发出不屑的冷哼,转头走了出去。

“你呀!”

卫国公瞪了龚海一眼,一来就把人气跑了,他们的正事都还没谈呢。

“三公子不如送首辅出去吧。”

谢璟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出去了。

“宋……宋伯父。”他出声唤道。

宋首辅站在阶梯前,回首等了他一会儿。一连几杯酒,他的小腹有如火烧一样,火辣辣的痛,眉头不由地拧在了一起。

须臾间,宋首辅的额头就渗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一股腥甜控制不住地从喉咙中涌了出来,伴随着胃部的剧烈疼痛,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底下的大厅里坐满了戏客,他们正听得入迷,只觉得有水滴溅在脸上。有个戏客抬手摸了一下,吓得脸色发白,他张开嘴,喉咙滚了又滚,终于发出了声音:“血啊!”

更多的人也发现了,他们摸着自己脸颊手臂上溅到的血,两股战战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满是沾血的宋首辅。

“杀人啦!”

尖叫声此起彼伏。

小二也惊住了。

但能在东厂的据点当差,他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小二,惊有无怕,赶紧跑去禀报。

首辅又吐出了一口血,他两眼一阵阵的发黑,紧跟着便是脚下一软,一脚踏空跌出了楼梯。

“首辅!”

谢璟吓得惊声大叫,他飞扑了上去,但有一道青色的身影比他更快了一步,稳稳拉住了宋首辅。

秦沉把人一架,就往包厢跑。

“你站住。”

谢璟回过神来,大声叫嚷。他手脚也有些发软,但还是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站住!”

宋首辅离开时,得经过顾知灼所在这个包厢的,所以她一早就知道了,外头的骚动一起,她就奔了出来,直接搭上了首辅的手腕。

谢璟好不容易追上来,刚要叫住秦沉,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空理你。”

顾知灼随口敷衍了一句,观察着地上大滩大滩的鲜血。

血是鲜血色的,是格外鲜艳的那种红。

宋首辅已经失去了知觉,吐出来的血卡住了气道,正无意识地轻咳着,每一下都会咳出一些血来。

顾知灼拿出针包,取出一根银针扎进了他的喉咙上,宋首辅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但是气息极其的微弱,气弱游丝,几乎感觉不到。

“是、是中毒?”秦沉向看谢璟,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旧疾复发。”

她放开了搭着脉搏的手,吩咐道:“秦沉,先把人抬进去!”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下了,青衣无措地站在台上。

香戏楼里乱成了一团。

早有戏客吓得跑出了戏楼,大声叫嚷着“杀人啦”,“快去报官”什么的,引来了街上不少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下里都是吵吵闹闹的声响。

一个老道越过了嘈杂的人群。

他鹤发童颜,松形鹤骨,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青布道袍,两袖宽大,银发仅用木钗束起一个髻,半散半梳在肩头。

走动间,道袍飞扬,围在香戏楼周围的百姓们都不由往两边让开了一条道。

“真人,香戏楼就在这儿了。”送他过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感激涕零道,“多谢真人救了我娘,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贫道无为子。”

他说着,抬步踏进了香戏楼,萦绕在鼻间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厅堂的戏客已经跑了七七八八了,余下胆子大的都跑到了二楼探头探脑。

无为子抬眸往二楼看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