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
她这把年纪了, 藏着的一些好东西也大都是给小辈们留着的,几个孩子一撒娇,她痛快地大手一挥就叫来祝嬷嬷去开库房。
顾知灼就笑道:“微微, 你让人去把迎儿也叫来。”
太夫人向来大方,对她来说女儿家都是得娇养的, 从前她待季南珂如何, 如今待徐迎儿也是一样,对于徐迎儿也要来“蹭”自己的好料子,她乐呵得很:“好好,叫来,快去。”
祝嬷嬷带着婆子们一趟趟,把小库房里新得的那些时兴料子都搬了出来, 全堆在八仙桌上。
不止有织金妆花绢,还有云烟罗,软香锻等等,各种颜色, 各种花样都有, 一张大的八仙桌几乎都要堆不下了。
织金妆花绢埋有金线,在阳光底下光芒四射,甚是耀眼。
云烟罗极软, 又轻又薄,拿在手上好似云朵飘着。
软香缎的色彩绚丽如霞光,尤其是那一匹炎色的, 乍一眼看是纯色, 可是,随着角度不同,隐隐还呈现出七彩光华, 美得不可方物,顾知灼一眼就瞧上了。
几人挑花了眼。
软香缎从前朝时就是贡品,每年不超过五十匹。
太夫人的几匹都是江家上个月特意送来的,今年新织的。
江家巨富,在开国封爵后,江家那位眼光奇佳的老太爷就把最小的儿子江淮分了出去,继承家族生意。
太夫人是家中幼女,江淮是太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如今也有六十有余了。有江家和镇国公府在,江淮的生意做得极好,是大启朝的三大皇商之一。
每年送到太夫人这里的好东西甚至都比得上送进宫的。
三夫人陆氏快生了,坐久了腰酸,就先和顾白白回去了,临走前还不忘道:“南南给我挑,娘,您的珍藏可都要保不住了。”
太夫人豪爽的很:“给你们,都给你们。”
她扭头又对祝嬷嬷说道:“我记得还有两匹孔雀罗的。”
“是。”祝嬷嬷笑道,“是前几日舅爷特意让人拿来给您的。”
“去取来。”
“祖母,祖母。”顾以炔眼巴巴地说道,“我、我!”
“给炔炔和灿灿做骑装。”
孔雀罗如其名,是把孔雀毛织入锦中,一匹布需要织娘织上几年才成,太夫人一共也就得了两匹,一匹宝蓝色,一匹墨绿色。
她刚拿到就让几个孙女都瞧过,她们嫌弃颜色太丑,索性炔炔喜欢。
炔炔的眼光真好!
徐氏刚想说太艳了,顾以炔双臂高举,欢呼了起来。
“要要要!”
“徐表姑娘安。”
在丫鬟轻脆的请安声中,徐迎儿掀帘走了进来。
徐迎儿虽住在镇国公府,但鲜少出门,顾知灼也难得见到她。
她用珠花把厚重的留海挽了起来,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秋水明眸,眉眼间少了几分怯懦和畏缩。
徐迎儿比顾知微大了两岁,身量高了半个头,就是太瘦了,顾知灼估摸着她的体重怕是连十一岁的顾知微都不如。
她进来后团团见了礼,略有些不安。
“表姐,你快过来!”顾知微欢快道,“你喜欢哪一匹,大姐姐叫了锦绣坊的人来给我们做新衣裳。”
“我?”
原来不是为了把自己送回去。
徐迎儿神情舒展了,连忙道,“我不用做新衣裳了,姑母给我做过衣裳了。”
她身上穿的,从里衣到外裳,全都是住到顾家后,姑母特意让针线房给她做的。
就连夏裳也和表妹一样,是针线房量身定做的,前两天刚刚送过来。
从前她在家里一整年都添不了一身新衣裳。
顾家收留了她,锦衣玉食地养着,没有让爹娘把她带走,她很知足了。
太贪心会遭天谴的。
“让你挑你就挑。过来,先挑上两匹。”顾知灼强势地把人拉了过来,拿起一匹玫瑰紫的妆花锦比了比,拍板道:“这个好看,就这个了。”
徐迎儿的肤色略深一些,没有顾知微白皙,但她眉眼生得极好,有一种还没有完全绽放开的艳丽,特别适合大气些颜色。
徐迎儿想拒绝,但灼表姐是好意,她要是直接拒绝,灼表姐会不会不高兴,就这么微一愣神的工夫,顾知灼已经给她连挑了两匹,拿出来放在一旁。
顾知南仰着头:“大姐姐,明天再叫金玉坊来吧,我想要新的金项圈了。”
顾知灼爽快地应了,当场就吩咐琼芳叫管事嬷嬷去办。
“大姐姐,要珠花,鸟。”阿蛮也跟着许愿。
“鸟儿珠花?”
阿蛮笑得甜丝丝的,顾知灼立马就应下,又道:“等入阁的祭祀结束后,我们去温泉庄子住几日,庄子附近的树林里有好些漂亮的鸟儿。”
“好好好!“
顾知微高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她最喜欢去大姐姐的温泉庄子玩了。
“迎儿表姐,你也一起去吧,我大姐姐的温泉庄子可好玩了,庄子特别大,我们还可以上山里头逮山鸡回来吃。”
“有一个好大的温泉。”顾知微说着,声音一顿,“不过,你肩上的伤还没有好,不知道能不能泡温泉。”
“迎儿受伤了?”
“前两天让烛火烫到的,起了一个大水泡,迎儿表姐都不说。”顾知微不赞同地说道,“要不是我昨晚上发现了,怕是都是得烂了!”
迎儿表姐总怕会麻烦她,真是太见外了!
徐氏听得直皱眉:“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跟我说。”
“就肩上。”顾知微指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是这儿……哎呀,待会儿娘您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锦绣坊的人来了。
太夫人心情甚好道:“快叫进来。”
锦绣坊的掌柜姓姜,外头要么称为姜掌柜,要么叫她姜娘。
她带了七八个绣娘和几个婆子,捧来锦绣坊里最稀罕,最时兴的料子。
本来她还自得可以弄到这些最时兴的料子,可是一踏进厅堂,见到八仙桌上的这些料子,姜娘不禁暗暗结舌。
这些价值不菲料子就这么被随随便便地堆放在一块,这里头的好些,她甚至都只知其名,摸都没有摸过。
量了身后,每人都至少定了五六身衣裳,太夫人八仙桌上的料子一下子就少掉了近七成,锦绣坊带来的那些,也被挑了七七八八。连顾以炔也如愿得了一身橘红色的披风。就是这颜色吧,徐氏忍不住直皱眉,她实在难以理解,儿子为什么就爱穿得跟只孔雀似的?
顾知灼叫了一个管事嬷嬷过来,把她们领下去付定金。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姜娘乐得眉开眼笑,说道:“大姑娘,您放心,一定准时交的。”
打发走了锦绣坊,顾知灼起身掸了掸裙裾道:“迎儿,你过来,我瞧瞧你肩上的伤。”
徐迎儿听话地跟着她走进了碧纱橱,把衣裳除下。
撩开披散在肩头的乌发,顾知灼赫然看到了一个大水泡,水泡边缘处都开始溃烂了,肩膀上至少有半个手掌大的皮肤发红肿胀。
顾知灼眉头紧皱,问道:“怎么烫的?”
“不小心……”
“能不小心成这样?”
她声音严厉了几分,徐迎儿生怕她不高兴,老老实实地说道:“灼表姐,真是我不小心。我……前几天,孙嬷嬷来找我时,我正在做女红,孙嬷嬷说太暗了会伤眼睛,就帮我换了盏灯台。我正好起身拿东西撞了她一下,火油滴到了我衣裳上。”
徐迎儿忙补充道:“我抹过药膏了。”
孙嬷嬷当时怕极了,她就答应她,不会告诉别人的。
“大表姐,你别告诉我姑母,孙嬷嬷也不是故意的。”
孙嬷嬷说,府里规矩严,要是让人知道她弄伤主子,会被打的。孙嬷嬷年岁大了,挨不得打,所以徐迎儿谁都没说。
顾知灼不置可否,仔细观察着她的伤口。
她的皮肤上确实有涂抹过什么的痕迹,顾知灼先净了手,用指尖抹了一些放在鼻下闻了闻,又用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盯着指腹上留下的黑色粉末,眉头直皱。
“这药膏谁给你抹的?”
“孙嬷嬷。”
顾知灼都快笑了,这哪里是药膏,根本就是香灰里头混了些油脂。
民间也确实有用香灰涂抹烫伤的偏方,但是镇国公府又不是请不起大夫,需要用这种偏方?
难怪肩膀都快烂了。
“晴眉,去倒盆温水来。”
在吃过一次暗亏后,顾知灼随身都会带些常用的药,她先用清水把徐迎儿伤口的香灰擦干净,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皮肤状态,说道:“会有些痛,你忍着些。”
徐迎儿乖乖应声,双肩绷得紧紧的。
“放松些,很快就好。”
顾知灼拿出银针,利落地把水泡戳破,手指一抹涂上了她自己做的药膏。
药膏很轻薄,是乳白色的,轻轻抹上去后,很快就被伤口吸收了。
徐迎儿只觉得稍稍有一点痛,然后肩膀的伤口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表姐好厉害。
“不用包起来,三五日就好。 ”
顾知灼说着,把药膏给了她,说道:“每天用清水擦干净后,涂抹一回就够了。”
“对了,我记得你这里有一个胎记?”
上回徐迎儿落水的时候,顾知灼不经意瞥到过一眼,是一个小小的梅花形胎。不过现在皮肤那么红,也看不太出来。
徐迎儿抿嘴一笑:“有的。”
顾知灼捏捏她的脸颊:“你在这里住着,就和微微没什么区别。镇国公府没有那么多规矩,太夫人也很好相处,别总是小心翼翼的。你笑起来好看。”
“是。”
徐迎儿仰慕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好了。”
顾知灼替她把衣裳拉上,又顺手搭了一把脉。
脉象上略有些低烧,没有大碍。也幸好,要是没有及时发现,等过两天伤口溃烂得更严重的话,是要发高烧的。
顾知灼克制住抚摸脸颊的冲动,当时剔骨挖肉一样的剧痛和反复的高烧不退,哪怕到了现在,她也忘不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家已经获罪,所以,她并不知道没有顾家庇护的徐迎儿是落得什么下场。
这么一想,顾知灼打算再摸摸她的太素脉,敲门声响了起来,顾知微探头道:“大姐姐,表姐她没事吧?”
“祖母让我来叫你们出去用膳。”
“没事。”顾知灼便起身道,“先出去吧,你表姐的伤三五天就好,等她好了我们就去庄子玩。”
“好!”
顾知微欢呼了起来。
她挽着顾知灼,走得蹦蹦跳跳。
徐迎儿目中有些羡慕,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顾知灼绯红色的衣袖。
顾知灼扭头看了一眼,把手一伸:“想拉就拉。”
徐迎儿嘴角弯了起来,露出了乖巧的笑,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衣袖。
从碧纱橱到正厅也就十来步,等她们出来时,晚膳已经摆好了。
太夫人喜欢热闹。
一大家子坐了一个圆桌陪她用过晚膳,顾知灼和顾以灿一同告退。
黄昏的晚风阵阵,带来了些许凉意。
顾以灿的高马尾一甩一甩的,他们俩今天定了颜色一模一样的衣裳,到时候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是兄妹。他的心情好极了,愉悦地说道:“妹妹,我们明天出去跑马好不好?”
“顾灿灿,你被禁足了。”
就算装也要装个十天半个月的。
顾以灿耷拉下脑袋,很快又振作了起来:“那我们在府里跑?”
“我明天要出门。”
顾以灿立马警惕道:“一个人?”
顾知灼笑吟吟地毫不隐瞒:“和谢公子。”
“我也去!”
“禁足!”
顾以灿:“……”
他已经不是她最重要的顾灿灿了,他快要干巴了。
顾以灿假哭的趴在妹妹的肩膀上,暗暗琢磨起了套麻袋的事,很快又被妹妹无情地推开了脸。
他们不同路了。
“我先走了!”
顾知灼朝他挥了挥手。
顾以灿目送着妹妹走远,又继续沿着抄水游廊往前,他需要穿过一个小花园才到仪门。
刚拐过一个弯,就见季南珂站在了前头不远,似乎是等他?
季南珂和季氏的事,妹妹早就与他说过了。
妹妹说,别去招惹她,会挨雷劈的。
顾以灿不懂为什么会挨雷劈,但不妨碍他一向听妹妹的话。
他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季南珂已快步挡在了他面前,盈盈福身:“表弟!”
她一身半旧的胭脂色襦裙,腰束素色缎带。来到镇国公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穿过旧衣裳,可是今年的夏裳却只有定例的两身,以前每一季都至少有七八身衣裳。她不得已,只能把去年的翻了出来。
她听说荣和堂请了锦绣坊,但是没有叫她。
没有叫她,却叫了徐迎儿。
这些日子来,季南珂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的份例减了,吃穿用度和以前是天壤之别,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对她不冷不热,再不似从前那般千娇万宠。她的专用马车也没了,想要用马车得提前一天说,而且她能用的只有管事嬷嬷们出门办事坐的那种马车。
不止是在镇国公府,就连在外头,季南珂也能明显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态度差了许多,除了孙念这些特别要好的手帕交外,许多从前对她亲热殷勤的贵女们,如今见到她也都退出了一射之地,不愿与她过多攀谈。
季南珂自然明白其中的差距,从前她是国公夫人的侄女,是国公府堂堂正正的表姑娘。而现在她只是妾的侄女。
她以为她可以忍受这样的慢待,直到府里又来了一位徐表姑娘。
她听说过徐家,徐家为了攀上龚提督在外头没少丢人现眼,徐迎儿畏畏缩缩,跟个破落户的穷亲戚似的,可是,徐迎儿一来就占了她从前的地位。
就连她出门做客,也有人问起过这位“徐表姑娘”,还怪她没有把徐表姑娘带出来。
那一刻,她发现了天差地别。
在这个诺大的京城,原来,没有了镇国公府表姑娘的身份,她根本入不了那些贵女们的眼。
她所有的身份,地位,尊荣,竟然全都是镇国公府给的。
这个认知击碎了她所有的信念。
她以为她足够的出色,不需要镇国公府锦上添花,可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一样的肤浅,虚伪!
季南珂委屈极了:“表弟!”
“你们为什么非要因为姑母迁怒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们为什么都帮着顾知灼。”
从前,顾以灿待她不是这样的。
哪怕比不上顾知灼,至少也和待他几个堂妹差不多,从来都没有这样不理不睬过。
“夭夭是本世子的妹妹,我不帮她难不成帮你?你脸可真大。”顾以灿站住脚步,哼哼冷笑,“你挡在这里,若是汪汪叫上两声,本世子说不得还会多看你一眼。”
“表弟。 ”
季南珂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绷紧,指尖发白。
她语带泣音,仿佛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道:“哪怕你不理我了,我也当你是表弟,特意来想来提醒你一句,季家已经把徐姑娘定给了龚提督。龚提督这个人……”
季南珂的话还没有说完,顾以灿用手一撑翻过了游廊的拦杆。
季南珂怔了一下,她目视着长廊拐角露出来的那一截衣袖,微微垂帘,一口气把话说完:“徐姑娘若是不想嫁,她必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你是世子爷是未来的国公爷,你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顾以灿早已扬长而去。
季南珂轻叹,仿若呢喃自语:“不过,若是她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肯定会被赶走的吧?”
“是我想多了。”
她整个人低落的很,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了。
直到她走远,孙嬷嬷走出了拐角,若有所思,眼神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