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灼目光所及之处, 一个个尽数小退了半步,生怕她真砸过去。
文武百官神态各异。
如今朝堂上三党割席,分庭抗礼。
晋王一派早就没了说话的余地, 没看到连晋王都理亏了吗?被顾大姑娘砸了都没话可说。
其他人都分别看向了卫国公和宋首辅。
卫国公抚了抚衣袖,默不作声。
晋王横空而出, 皇帝又百般信重, 区区几年自己就快被挤占得没位置了,卫国公早就憋了一口气。若是把西征的功劳实打实的说明白了,没有了这点子花团锦簇的表面功夫,晋王还有什么脸站在朝堂上,事事和自己争!
顾家要的仅仅只是死后哀荣,不涉及任何利益, 无伤大雅。
他不说话,相当一部分官员偃旗息鼓,做壁上观。
宋首辅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镇国公顾韬韬平北征西,保住了大启江山稳固, 虽非开国之功, 也相差无几。
其功,确可入紫极阁。
这两人不开口,朝上静默了。
静得让皇帝的心里有些发毛。
他站在御台下, 满腔怒火让顾知灼的眼泪浇得上不去下不来,堵在了胸腔,堵得胸口发闷。
从前他一直想像先帝那样不被党争裹挟, 不管朝上如何争吵不休, 都能圣心独断。
然而现在,朝上谁也不争了,他能圣心独断了, 他却没来由地慌了。
“朕都说了,不可。顾家是想违抗圣意?”
他走向顾知灼,与她相隔不过十步,语气不耐:“还是,你想拿这东西砸朕?”
顾知灼抱着头盔毫无真心地说道:“臣女不敢。”
皇帝清了清嗓子,找回了些状态,冷哼道:“退下,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顾大姑娘,为人臣子当知分寸,晓进退,不该自己得的就不要去肖想,懂吗?”
顾知灼的羽睫轻轻颤动:“臣女懂。”
“为人臣子自当尽本份。臣女会转告兄长,他既为镇国公世子,理当本份地留守北疆,总待在京城做什么。”
什么意思?
“自去岁一役,北疆太平了许久,太祖皇帝说过,闲时勤练兵,忙时打胜仗。兄长身负重任,也该带着北疆军多出去拉练拉练。皇上您说是吗?”
宋首辅倒吸一口冷气,刚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位顾大姑娘总有让人出乎意料之举,这胆子大的……明知皇帝忌惮顾家兵权,她还明晃晃地把兵权拿出来作为胁迫。
她是在威胁自己!皇帝怒火中烧。
一直以来,镇国公府就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又咽不去。
尤其是他刚登基那会儿,登基大典上,顾韬韬没有应命回京,还上了折子说什么北狄大举犯境,埋兵十万,主帅不能离开。这简直就是在对他的藐视,是不愿承认他这个新帝!
那个时候,他就决定,镇国公府留不得。
“皇上。”
沈旭阴柔的嗓音打破了金銮殿上这死一般的沉寂。
他正在看一张绢纸——这是方才东厂内侍递过来的。
沈旭抬步走了下来,大红色的麒麟袍上头金线流光四溢,随着他的动作,仿若燃烧的火焰起伏不定。
他走到皇帝跟前,躬身道:“皇上,镇国公世子顾以灿已率兵回京,如今正陈兵在十里亭。”他眼中没有半点恭敬,略微上挑的眼角,反而带着一种兴味。
伏兵十里外。
皇帝脸色骤变,第一个念头就是:顾家要逼宫?!
顾知灼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三叔父说兄长昨天夜里能到京畿,她就叫人捎了口信过去。
她让兄长挑在今日早朝前进京,在十里亭附近多逗留一些时间。
什么!?
就连原本做璧上观的众人也有些按耐不住了。
京中将领在领兵出征后,都需让将士归营,再自行前往宫中复命,交还虎符,这是常例。
顾以灿带走的是五军营,五军营的营地在十里亭以西,他却偏偏在十里亭陈兵不动。
这是想干什么?!
四下一阵骚动。
十里亭,这个距离太微妙了。
他若往西,就是带兵归营,现在不过是长途跋涉,稍做停歇。想要追究其心不臣其行犯上,也过于莫虚有了。
往北,就是返回北疆,从此二十万兵权在握,天高皇帝远。
而若直接往前,就是逼宫!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紧紧地束缚着皇帝四肢,他不由手脚发麻,目光如刀一样剜向顾知灼,勃然大怒道:“顾家大胆。”
顾知灼无惧无畏,神情坦然:“皇上,顾家一向忠君,哪怕先父征伐一场,功劳没了不说,还死得不明不白,顾家也对大启也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谢应忱唇角噙着的笑意更加柔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插手,甚至也没有出声。
因为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那种需要依附于人的娇花。
她能立于庙堂之上,稳稳地踩着皇帝的底线。
上一步踩过了。
这一步就又收回来,她的声调柔和了,委屈叹道:“皇上此言,让臣女难以适从。”
皇帝:“……”
是的。
顾以灿仅仅只是陈兵修整,没有任何忤逆之举。
逼宫更是不可能。
顾以灿带走的仅有三千五军营,哪怕调动千机营,也不过六千数。
而拱卫京畿的禁军就有十五万!
但仅仅只是修整吗?
顾以灿会不会干脆一走之了,回了北疆?!
到时候,哪怕他反了,世人也会觉得是自己是非不分,罔顾顾韬韬的功绩,顾以灿是为父不平,不得不反。
届时,就算他扣着了顾家一家老小的命又如何。杀了?顾以灿就再无顾虑!不杀,那就得好好养着,施以恩典,照样也给顾韬韬追封,入阁。
好算计!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宋首辅心中暗叹。皇帝多疑,镇国公世子仅仅只在十里亭多逗留了一会儿,就足以让皇帝胡思乱想。
他不由想到了废太子。废太子是自小作为储君养大的,从幼时就跟在太祖皇帝和先帝身边听政,到后来,协理朝政,代君监国,贤明出色。
宋首辅曾觉得自己必能够辅佐出一代昌隆盛世。谁想一朝天崩……
哎。总得熬到仕致,保住这天下不乱,方不负先帝的知遇之恩。
顾知灼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太祖曾道,功高不赏,震主身亡,非明君所为。臣女相信,皇上必不会让顾家寒心,让众将士们从此畏手畏脚。”
皇帝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问道:“首辅,你说呢。”
宋首辅深知皇帝他怕了。
他动摇了!
顾大姑娘这一手,步步紧逼,简直漂亮至极。
宋首辅拱手道:“皇上,镇国公居功至伟,爵位已封无可封,其灵位入紫极阁理所应当。”
大启朝没有异姓王爵,国公是最高的爵位了。
“首辅说得极是。”
卫国公也不看热闹了,顺着首辅的话,给皇帝递台阶。
“西疆得已平定是谁的功劳,当世皆知,皇上是明君,就该功过分明。若是有功不得赏,日后将士们谁还会去拿命拼搏。”
“到时候,人人都鬼祟地躲在后头,等着大捷后,踩着别人的血肉步步高升。”
晋王差点想骂人。他怎么鬼祟了?!每个人逮着他都能踩两脚是不是?!他记住了,卫国公,还有宋首辅,别落在他手里!
卫国公用鼻子朝他冷哼一声,说道:“镇国公功在江山,功在百姓,功在社稷。平西疆,定北疆,功劳赫赫,其灵位当入紫极阁。”
“请皇上恩允。”
卫国公先行跪下。
紧接着便是首辅,一时间,金銮殿上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人,齐声震天:
“请皇上恩允!”
皇帝松了一口气。
首辅他们一直不作声,让他的压力极大,如今整个人就像脱了力一样,迫不及待地顺着他们递来台阶说道:“也罢。”
他板着脸,又给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说道:“尽管非朕所愿,但既然众臣工都认为顾韬韬其功可入紫极阁,那朕便昭告天下。”
“镇国公顾韬韬于国有功,功标青史,其灵位可入紫极阁,受万民供奉。”
此话一出。
顾知灼的心头猛地像是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雷光自她头顶轰然落下,砸得胸口一阵闷痛。
顾知灼的身形不由地晃动了一下,喉咙里满是腥甜,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又费力地咽了回去,口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看来,她如今所行之事,是与天道相悖了。
上一世,顾家只是季南珂的垫脚石,助力她成为三皇子妃。
顾家活,不是天道所向。
但,那又如何!?
天道不许,她就逆天而行!
胸口痛得像是被撕碎了一样,一股股血腥味往喉咙涌。
面纱底下,顾知灼笑得肆意,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谢皇上恩典!”
皇帝冷着脸,通体上下散发一种极度不快的气息。
天道不允?呵,顾知灼觉得自己可以更加过份一些。
她含笑道:”皇上对顾家的大恩,臣女实在无以为报,特意求了一道平安符,祝愿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朕心领了。”
皇帝发出一声冷哼,面上再无平日的和善,拂袖而去。
毫无疑问,镇国公府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可是,就算不撕破脸又如何?上一世,国公府好好守着孝,足不出府,连三叔父都避回了京城,还不是一样满门尽灭!血脉断绝。
放手一搏,才能给顾家带来生路。
“恭送皇上。”
啪!啪!啪!
退朝的净鞭声响起,顾知灼的目光环顾一圈,停在了晋王身上。
她咧嘴一笑:“晋王殿下要吗,是上虚观求来的哦。”
“我听闻王爷曾请上虚观做法镇压过一位罪大恶极之人,想必您也是深知上虚观盛名的。长风真人擅阴阳,驱邪祟,他的符箓灵验的很,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听到上虚观这三个字,晋王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糟糕。
从西疆传来的消息,没有说顾知灼发现了符箓啊!
“对了。”顾知灼的笑容不及眼底,“不知晋王殿下送去上虚观的是谁?怎就都说他罪孽深重,非要作法镇压,方能去除一身煞气。”
晋王下意识地回避了她如刀一样的目光,含混道:“只是一个恶人。”
他得赶紧回府,看看是哪里出了岔子。
晋王掉头不顾。
顾知灼在他背后凉凉地说道:“晋王殿下,我掐指一算,您近日会有血光之灾。这平安符不拿,您可得要小心了。”
晋王蓦地平地里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又逃似得消失在了殿门前。
附近几个还没走的官员面面相觑。
他们只听顾知灼凭白说了什么平安符,还有做法镇压,西疆上虚观,罪大恶极什么的,紧接着晋王就跟见了鬼似的。
顾家一直安分守己,这些年来从无冒犯失礼之举,如今却突然发难……
能站在这金銮殿上的,从没有一个蠢人,今日种种足以让他们浮想联翩。
谢应忱大步走向她:“你身子不舒坦?”
方才有一瞬间,谢应忱注意到她神情有一点点的僵硬,很轻微。
“没有!”
那股子腥味终于压了下去,胸口也不痛了,顾知灼回答得毫不心虚。
“公子,我去找大哥,你去不去。”
人就在十里亭,她等不及要见他了。
肯定不对!谢应忱搭了搭她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异样。
顾知灼心知瞒不过,悄悄拉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就是,刚刚恶心极了,真的。”
她带着一些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撒娇的意味,小小声地说道:“我看着……就恶心。”
恶心的难以自抑!
说着话,他们俩一同走出了金銮殿,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似有闷雷阵阵。顾知灼不加理会,兴致勃勃道:“公子,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找大哥?”
不等谢应忱应下,顾知灼又一步遗憾道:“算了。公子不能骑马,我不带你去了。”
“额?”
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脚步轻快地沿着汉白玉石阶往下走,时不时地一下蹦出个两三格。这么一条在世人眼中充满了敬畏,无数人拼尽一世都难以踏足的长阶,在她的脚下什么也不是。
走下汉白玉的长阶后,她扭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殿宇。
金銮殿。
也不过如此。
“夭夭。”
见到顾知灼终于全须全尾地从金銮殿里出来,秦溯松了一口气。
“秦副指挥使,请叫我顾大姑娘,下回莫要失礼了。”
说完,顾知灼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远远地向着周指挥使不着痕迹地感激颔首。
周指挥使和三叔父是少时好友,他是冒着风险让自己带木盒子进去的。
玉狮子就在午门外,有晴眉跟着。
一见到她,玉狮子蹦蹦跳跳地过来了,用脖子蹭她。
“晴眉,你先回去,告诉三叔父他们,我去找大哥了!”
顾知灼翻身跃到了马背上,又向谢应忱摆了摆手:“公子我先走了。”
第一个字时还在跟前,到最后一个字时连人带马就已经蹿出了午门。
谢应忱抚过刚刚被她捏皱的衣袖,心道:不行啊,身子还是太弱,至少得能骑马。不然,总是被丢下可不好。
顾知灼控制着马速穿过京城大街,等出了城门,她甩了个空鞭,喝道:“驾!”
玉狮子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它喜欢毫无束缚的奔跑,矫健的四肢高高跃起,有如一道风沿着官道疾奔而过。
已近六月中旬,京城快进入盛夏,迎面而来的微风也添上了些许暖意,玉狮子越跑越快,直到顾知灼远远地看到帅旗飘扬。
前头是黑鸦鸦的人影,最前方的少年英姿勃勃。
他身披黑色铠甲,一杆长枪横在马前,唯有长枪上头垂下的缨子是鲜红的。
顾知灼放声高呼,带着无比雀跃。
“顾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