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瞠目结舌, 形容狼狈。
他扶着龙椅坐好,声音发颤:“你、你……”
“大胆!”晋王怒喝,“这里是金銮殿!你把这、这等东西带上金銮殿, 简直居心叵测,其罪当诛!来人, 拖下去!”
“晋皇叔。”谢应忱不紧不慢道, “皇上还在呢,由不得你来做主。”
晋王目向谢应忱,一手指着顾知灼恨道:“此人目无君上,实在可恨,辰王还要为他求情不成!”
“辰王。”晋王冷笑连连,“本王倒是忘了, 顾大姑娘是你的未婚妻。镇国公府这等不忠不信,以下犯上之辈,莫非辰王你早已与他们勾连在了一起,图谋不轨。”
“本王的婚事是皇上所赐, 晋皇叔是说皇上图谋不轨?这话您可得说说清楚。”
“狡言之辈……”
“皇上息怒。”宋首辅上前一步道, “顾大姑娘年轻尚轻,许有考虑不周之处。”
他瞪了一眼顾知灼,喝斥道:“还不赶紧退下。”
说完, 又避开皇帝,冲她直使眼色。
顾家去西疆扶灵时,皇帝就已昭告天下, 西凉归还镇国公遗骨。
公子忱还问过镇国公尸身是否周全, 当时皇帝便怒骂凉人无信,毁了镇国公的尸骨,只归还了头颅云云。
后来, 晋王甚至还弹劾顾大姑娘,说她在西疆举止无度,恣意妄为,在阿乌尔城怀抱镇国公的头颅,煽动民心,差点引起大乱。
她连头都敢抱!
如今手上的这个木盒实在微妙,让人不得不多想。
宋首辅心里发麻。
当年国公爷在西凉大捷后又不明不白的死了,朝中有疑虑的人彼彼皆是,镇国公府肯定也是。
如今国公爷尸骨不全,镇国公府有恨有怨也是正常,可是,再如何,顾大姑娘也不该把国公爷的头颅带到金銮殿上!
这只会给镇国公府惹祸。
“快下去。”
“拿下!”
宋首辅和晋王几乎同时出声,前者想要维护,而后者,恨不能把人打下深渊。
“来人!”皇帝终于出声,他目眦欲裂道,“把……”
“皇上三思!”
“晋王爷。”顾知灼哂笑道:“不知我做了什么,晋王爷口口声声我是居心叵测?”
她如炬的眸子紧盯着晋王:“我镇国公府一心为国,忠于大启,王爷胡言乱语,肆意攀扯,种种欲加之罪想置顾家于死地,其心可恶,其行当诛!”
静到不可思议的朝堂上响起了毫不掩饰的轻笑。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都看了过去,见是沈旭,又赶紧低头,生怕被他发现。
沈旭似有若无地勾起红唇,立在皇帝右侧,俯视朝堂,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
这声笑让晋王的心火燃得更加旺盛。
他指着顾知灼,疾言怒色道:“你拿此等、此等东西来,怎么?还是带给皇上的礼物不成。”
宋首辅蹙眉喝斥:“晋王爷慎言!”
“此等东西?”
顾知灼面色沉沉,冷声道:“您指的是……”
她把木盒放在地上,抬手一掀,音调骤然拔高:“……这个吗?”
动作之快,惊到了所有人。
啊!
有胆小的文臣毛骨悚然,直接抬袖掩目。
“快拿开!”
“顾大姑娘,你大胆!”
“头、头啊……”
金銮殿上乱成了一锅粥。
晋王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了身边一个官员的手臂,抓得死死的,额头上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谢家自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谢家子弟无论是皇子还是宗室自幼都是习武练箭长大的,晋王同样也是,他的手劲不弱,掐得那个官员手都快折了也不敢出声。
皇帝两股战战,抖若筛糠。
李得顺赶忙上前半步,挡在皇帝跟前,免得在臣子前失态。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地上的木盒。
咦?
李得顺揉了揉眼睛,又看得更加仔细了,俯下身来笑着说道:“皇上,是铠甲。”
铠甲?
“是头盔!”
皇上呆了一下,慢慢抬了抬眼皮,朝下头看去。
放在地上的木盒已经完全打开,顾知灼俯身把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双手恭敬地捧着。
皇帝眯起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了,这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头盔。
一个有些陈旧,颜色发暗的头盔。
一个上头留着道道划痕,让人一眼就能想象到战事激烈的头盔。
一个斑斑驳驳,仿佛沾染过鲜血的头盔。
朝上也不乏胆大之人,卫国公目光灼灼的盯着这副头盔,下意识地迈出了两步,又生生地收住了步子,虎目顿时红了。
“阿韬啊。哎。”
他摇了摇头。这一声长叹仿佛带着无尽的难言之语。
头盔?
晋王铁青着脸,顿觉是被戏耍了。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面色各异,瞬息间,陷入了陷异的安静。
沈旭饶有兴致地双手环抱于胸,大红的衣袍流光四溢。
一个木盒,一个头盔,就把满朝文武耍得团团转,丑相百出。有意思。
他斜睨着立于朝堂正中的少女,她气定神闲,凤眼的眼尾轻挑,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锐意和熠熠生辉。
“皇上。”
她开口,如珠玉落盘,朗朗声响。
“这副头盔是先帝当年亲赐的,一直跟着先父,从未离身。”
“先父出征时就说过,西疆一战,哪怕血染沙场,也必会大捷得胜,不负大启。”
“三年前先父未能回来。”
“如今三年已过,承蒙皇上恩典,允臣女前往西疆,带他回京。”
“先父未负皇恩!未负百姓。”
她字字高亢,声声泣血,如雷震耳。
顾家四代,不负大启。
顾知灼背脊挺直,心若刀绞。
满门尽亡的恨,在上一世每每午夜梦回,都痛得撕心裂肺,不得安生。
她目视着皇帝,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未干的冷汗。
上一世,她跟着公子走遍大江南北,她也亲眼看过,蛮夷所经之地,十室九空,白骨成山。
公子告诉她,若没有顾家,西疆至少还得死上数十万人。
若没有顾家,汉人在北疆,会连猪狗都不如。
顾家用一身血肉,护住了天下百姓。
为了天下,爹爹值得。
为了“君恩”,爹爹不值。
顾知灼昂首道:“父亲在西疆历时一年半,未有败绩,西疆战乱平歇,臣女扶灵回京,以此头盔代之,向皇上复命。”
“谢主隆恩!”
她声音激昂,响彻金銮殿。
不知有多少人心潮涌动,回想起了当年顾韬韬率兵出征的情形。
御驾送行到十里亭,顾韬韬以三杯烈酒敬英灵,立下誓言,必击溃大凉,不负皇恩。
君臣依依惜别,皇帝许诺,待他回京复命那日,必以上等美酒犒之。
“晋王爷,您可看清楚了?!”顾知灼逼视道,“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对着先帝所赐所物,口口声声辱骂污蔑,我是不是同样可以说,晋王对先帝不敬,其心不良,其罪当诛!”
晋王又惊又怒。
一个小辈,年纪都还没他儿子大,竟在自己面前猖狂至此。
晋王恨得牙痒痒,他撩开衣袍,跪了下来说道:“是臣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认个错又如何。
他们都让顾知灼给耍了!不止是他,怕是皇帝也同样恨不得把这死丫头拖出去杖毙。
他这一跪,皇帝只会觉得他是在替君受过。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头盔,摆了摆手说道:“下回不要这么冲动了。就罚俸一年吧。”
晋王赶紧谢了恩,硬是挤出了一抹笑:“顾大姑娘,是本王失言了。”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难怪能从一个偏远宗室,一跃成了今上的心腹,股肱之臣。顾知灼用最温和的语调说道:“王爷无须多礼,下回得瞧清楚了,若是您眼神不好,那这双招子不如挖了省事。”
“你!”
“好了。”
皇帝不耐地打断了,他的眼前像蒙着黑雾一样,时而连底下的顾知灼都看不清。
龙袍里头沾满了汗,湿嗒嗒的粘在他的后背。
他叹声道:“镇国公委实可惜,大启痛失一员猛将,朕每每想起,都心痛难当。”
“顾卿与朕君臣相得,那一碗美酒他终究没有喝上。”
“皇上对先父的君恩似海,臣女感激涕零。”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底下仿佛覆盖着无尽的哀愁。
“但臣女此番去了西疆,才知,有人宣扬是晋王爷平定了战乱,是晋王世子驻守边关,照拂西疆。此等功劳可谓盖世。”
宋首辅眉头紧拧,问道:“顾大姑娘,此言可当真。”
“自然。”顾知灼冷笑连连,“这是阿乌尔城监军刘诺亲口所言,刘诺是王爷门客吧。”
“王爷真是好生算计。”
“占了先父的军功不算,还要抹杀先父的功绩。”
晋王:!
她今天就是冲自己来的吧?
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为了军功?顾韬韬都死了,他就算占了这份军功又如何?!总不能白白浪费。
“皇上。臣……”
晋王又一次跪了下来,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晋亲王的爵位是怎么来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当年平定西疆后,宋首辅就奏请追封镇国公并厚赏镇国公府,皇帝说等和谈结束后再一并封赏。
而后,皇帝在镇国公的灵前,把顾大姑娘许给了三皇子谢璟。
谢璟是元后嫡子,一直以来都是皇帝属意的太子,这个许诺,就如同许诺给了镇国公府和谢家血脉相融,许诺了未来大启的皇位上会坐着流有顾家血脉的继承人。
如此,堵住了不少人的口舌。
哪怕后来,皇帝借着和谈成功为名,将“平定战乱”的功劳给了晋王,朝上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就连宋首辅也是。
今上资质欠佳,还多疑猜忌。
他对他们这些先帝老臣并不信任,一心想要扶持心腹。
既然朝堂三足鼎力可以让他安心,宋首辅也默认他扶起晋王,让晋王占了镇国公的军功。
镇国公府功高盖主,今上也不是一个能容人的,镇国公不在了,顾家低调一些更好。但是,晋王占了镇国公的功劳,怎么还能任由世子在西疆挑拨民心,颠倒是非呢!
他和站在对侧的卫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渐冷。
“皇上,先父功劳震世,征北疆,平西疆。一生从无败绩,守大启疆土二十余载。”
“此等不世之功岂能被他人掠夺,湮灭于历史长河?”
“皇上。”宋首辅出列道,“镇国公死在了西疆,不能连他的功劳也一并抹灭。这只会让军心动荡,人心不服!请皇上明鉴。”
皇帝讨厌这种让人胁迫的滋味,沉默不言。
卫国公冷哼道:“皇上,晋王这等无能之辈,您非要包庇不成?”
自己怎么无能了!?晋王含怒道:“卫国公……”
顾知灼傲然道:“先父顾韬韬居功至伟,当入紫极阁!”
她的声音压过了晋王,满朝哗然。
宋首辅面露骇然之色,晋王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回首看她。
庙堂之上,所有的眼睛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在这个大启权力的正中心,顾知灼无惧无畏。
她知道谢应忱在,但是,她没有去看他。
她的心念坚定,所以,也不需要有人给她勇气。
谢应忱唇边含笑,少女耀眼夺目,灿若骄阳,又璀璨似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辰,永远都是最瞩目的那一个。
顾知灼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当昭告天下,镇国公顾韬韬的居功至伟。”
“当入紫极阁!”
太祖皇帝登基后,下旨开紫极阁。
紫极阁位于太庙旁,太祖皇帝当年曾说,历代名臣,有当世奇功者其灵位可入紫极阁,永受皇家香火,万民供奉!承大启朝谢氏一族世代子孙祭祀。
如今紫极阁中所供奉的是开国十二功臣,自太祖皇帝后,再无臣子的灵位得享入阁。
顾家不可谓不大胆。
竟然在皇帝的面前提出这样的话!
皇帝一把捏住龙椅的扶手,脱口而出道:“不可!”
顾知灼半点不让:“为何不可?”
他冷下脸,顾家越发猖狂了,仗着一点功劳,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下,胁迫自己。
皇帝不容置疑道:“镇国公虽有功,但也远不及开国之功,此事不可。”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答应。
顾家在大启深根已久,镇国公府的名头太响了,大启朝有谁不知道顾家之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顾家的势头。现在要是让顾韬韬进了紫极阁,岂不是承认了顾家的滔天大功。
日后还怎样名正言顺地除掉顾家!
顾家一日不除,就是他……就是大启的心头大患。
“此事不容再议,退……”朝。
啪!
顾知灼双手高举,把头盔狠狠地朝跪在地上的晋王砸了过去。
晋王卒不及防,头盔砸中了他的肩膀,又掉落在地。
她五指紧闭,指着晋王道:“他能靠着抢来的军功晋为亲王,我父亲凭着实打实的功劳,连紫极阁都进不成?”
晋王简直要疯了。
正是因为他是真的占了顾韬韬的功劳,所以,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他都已经不说话了,这位顾大姑娘怎么还死盯着他不放。
他好欺负?
“顾大姑娘!”晋王捂着剧痛的肩膀,怒火中烧,“入不入紫极阁是皇上圣心所定,顾韬韬他不配……”
“晋王殿下,您可敢对着头盔,再说一遍?!”
头盔滚落在他的身前,上头斑斑驳驳的血迹和累累划痕倒映在了他的瞳孔中。
他是在西疆战事进入尾声时去的西疆,带去了皇帝的密旨,密旨让顾韬韬把西疆诸事交接给他。但是,顾韬韬没有答应。
当时,顾韬韬带着的就是这幅头盔。
他看着自己,那双目光锐利的仿佛能够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晋王打了个寒战,嘴唇开开合合,终究说不出话来。
皇帝勃然大怒:“顾家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走下了御台。
“皇上息怒。”
宋首辅连声道。
他已经被这位顾大姑娘惊了无数次,心口一跳一跳的。
这若是治一个君前失仪的罪……
他刚这么想,就见顾知灼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年岁尚小,还未及笄,眼泪这么一流,就像是受尽了无尽的委屈和不平。
晋王占了平西疆的军功,抹去了镇国公所有的功绩。
她是在为父报不平,哪怕一时激动也只是对着晋王,并未有任何的犯上之举。
若非要追究,只会显得皇帝心胸狭隘。
首辅高悬的心略略放了下来。
先是以一幅头盔扰乱皇帝心神,重提镇国公平西功绩,扯出晋王抢占军功。
晋王是皇帝真正的心腹,可他抢占军功在先,没有立场再说话,相当于断了皇帝的口舌。
进而步步紧逼。
为的就是入紫极阁。
皇帝要退朝,她就拿头盔砸晋王。
皇帝一生气,她就哭。
她未及笄,未出阁,勉强还算是孩子,谁能和个孩子斤斤计较?
这位顾大姑娘,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顾韬韬这闺女是怎么养的啊。
皇帝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顾知灼走过去把头盔重新拿起,她用双手捧着,面向着皇上,委屈地流着泪道:“皇上,我父居功至伟,当入紫极阁!”
师兄说,要化解祝音咒,需要让爹爹享万民香火。
无论是为了拿回爹爹该有的功劳,还是为了这该死的祝音咒。
她都要让爹爹入紫极阁,从此得享大启百姓供奉,和皇室气运。
此事,不成也得成。
她的目光扫视朝堂。
“谁有意见?”
她的双手还稍稍提了提,仿佛谁要是说个“不”字,头盔下一个砸的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