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灼抬步迈进门槛。
仪态标准地福了福礼后, 她直截了当道:“殿下,有话直说,别浪费时间, 我忙得很。”
也不知怎么的,谢璟面对顾知灼的时候, 总有些心里发麻。
额头早就痊愈的伤口好像又痛了。
谢璟下意识地捂了一下额头, 说道:“顾三爷呢?”
“顾家现在我做主。”顾知灼抚过裙裾,在上首坐下,见他半晌没作声,就道,“殿下要是没什么事,那就送客了。”
顾知灼轻轻击了击掌, 门口进来了两个护卫,对着谢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谢璟太了解她对他有多狠了,说赶人是真的会赶。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护卫又退了下去, 她捏着禁步在指尖把玩, 笑眯眯地说道:“请说。”
“珂儿她……”
谢璟打量着她的神色,说道,“她现在也是无处可去, 又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你这个当妹妹,理该好好照顾她。”
他越说越理所当然:“你们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 是吧?”
“所以呢?”
“你好好待她就成了, 让府里上下的人别因为季氏的事怠慢了她,还有,也别克扣她的吃穿用度。珂儿良善, 日后一定会念你这份情的。”
顾知灼把手朝他一摊,见谢璟一脸的不明所以,她好心提醒了一句:“银子。”
啊?
“养您的珂儿是要花银子的,三皇子殿下。”
“您不会分文不出,只会慷他人之慨吧。”
谢璟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透过面纱来看看她的心肠到底有多黑,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他道:“父皇交代过……”
顾知灼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冷言冷语道:“皇上只交代了让她住在镇国公府。”
“我可没赶她走。”
“至于其他的。”顾知灼慢条斯理道,“您就管不着了。”
谢璟眼中厉色一闪:“顾大姑娘,别太过份了……”
他目视着顾知灼,带着一种胁迫。
啪!
顾知灼一拍桌子,吓得谢璟一惊一乍,差点从圈椅上蹦起来。
“送客。”
护卫们又进来了。
软硬不吃!谢璟气得直抽气,可是,他真的担心珂儿。
珂儿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如今季氏被贬为妾,满府下人会怎么看她,镇国公府会不会因为季家的事迁怒她,会不会苛扣她的吃穿用度,她会不会被人欺负……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整夜睡不着。
他本来是想找顾白白,想让顾白白承诺不会苛待珂儿……
谢璟眸光加深,冷声道:“你要多少。”
顾知灼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
“您心上人这么不值钱?云烟罗的裙子要花多少银子您可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一万?”
“行。”不等谢璟松一口气,顾知灼补充了一句,“一万两白银一个月。”
谢璟也拍了桌子站起来:“你抢银子啊!”
“送客。”
一言不合就送客,她简直太可恶了。谢璟把心一横:“好,我给!”
他还真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万两的银票,啪的一声,拍在了茶几上。
哟。财神爷?
顾知灼示意琼芳收下,有银子进账,态度立马好了一些:“以后记得每月初一送一万两白银来。”
谢璟瞪着她,都要气笑了。
他还没有开府,拿着每个月一百两的月俸,最多也就是母后补贴一点,他身上统共就这么点现银,出宫前全带出来了,本来想悄悄塞给珂儿的。若是珂儿受了委屈,还能打点打点,实在不行就出去买个宅子什么的。
结果一下子就没了。
还每个月都要一万两。
简直狮子大开口。
顾知灼一脸无辜:“这是您主动给的,您要是不愿,那……”
还没等顾知灼说出“送客”两个字,谢璟赶紧妥协:“我给,我给还不成嘛。但今天已经是月中了……”他的意思是,能不能退一半。
“殿下。”顾知灼拂了拂衣袖上的绣纹,语重心长道,“您在这儿跟我斤斤计较有什么意思,您早点劝了皇上给您赐婚,把人娶过去,岂不是一劳永逸。您说是不是?”
听着她心心念念的让自己赶紧把珂儿娶回去,谢璟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
明明能娶到珂儿是他多年来的夙愿。
“我会让父皇尽快赐婚的。”谢璟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顾知灼孺子可教的笑了笑:“对了,还有一件事。”
不知怎么的,谢璟的心里涌起了一抹期待,但下一刻,期待碎成了渣渣。
“您记得把您家珂儿的嫁妆都备好了送来镇国公府。这一万两里可不包括她的嫁妆!”
谢璟:!
他气得直哆嗦,嘴角扯了扯,又扯了扯,最后用力一甩袖,气急败坏的走了。
顾知灼耸耸肩:“脾气真差。”
晴眉一言难尽,应该说,大姑娘太有气人的本事了。
“走啦,三叔父要等急了。”
琼芳一边跟上,一边问道:“那季姑娘的用度?”
“交代下去。”顾知灼想也不想就道,“姨娘的侄女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不用称表姑娘。份例就按季姨娘的来,她是晚辈,再比季姨娘低一等。”
琼芳应了诺。
从前因着季氏,季姑娘的份例甚至和大姑娘都没有差别。
不过,妾的亲戚也确实不能算是亲戚。
“另外,徐家表妹别怠慢了。”
顾知灼对徐迎儿印象并不深,上一世,徐迎儿也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她护了微微,她就是个好孩子。
听着自家姑娘说徐迎儿是“好孩子”,琼芳掩嘴笑了:“姑娘,您忘了,徐家表姑娘只比您小一岁。”
“是这样吗?”
“对!”琼芳记性可好了。
顾知灼掰着手指数了数,没算明白。
“反正,份例和微微一样就行了。”
她懒洋洋地说道:“至于季南珂,她住着,咱们一个月能得一万两,要住不起了,自会有人去求皇上赐婚。”
“咱们不亏。”
天道只是要让季南珂成为三皇子妃,又没说不能收银子。
“对吧?”
对对对!
晴眉瞧着三皇子都快哭出来了。
“谁快哭出来了?”
顾缭缭等了半天没见她来,怕她吃亏,特意出来接她。
顾知灼亲昵挽上她胳膊,心情甚好地把白赚了一万两白银的事说了,说了一路,直到进了顾白白的书房。
顾以炔也在,顾知灼还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青男子。
他约莫二十来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
见顾知灼进来,他亦回首打量着她。
“这是齐拂。千机营校尉。”
齐拂抱拳见礼:“大姑娘。”
顾知灼侧身避开,回了一礼:“齐校尉。”
顾白白道:“齐校尉会和你一同去西疆。”
啊?
“我从千机营给你调三百人,再带一百府里的护卫,统共四百人。”
听说三叔父去了军营时,顾知灼就猜到他是要调千机营给她用。还真是!
“那护卫我就不带了吧。”
镇国公府在京城只有两百护卫,轮流当值,一百人也就是一半的人手了。
“就一百。”顾白白一锤定音地说道,“府里留下一百人就够了。听话。”
“你没去过边关,西疆经常会有凉国人来洗掠,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带少了人不安全。”顾白白补充了一句道,“千机营不能调动太大,容易戳了上头那位的肺管子。”
“三百千机营会由齐拂带着,他们会先去幽州,在幽州与你会和。”
别说三百了,就算让顾知灼带上全营,顾白白也照样不放心。
但是,宫中防范甚重,顾白白估算着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动的,最多也就三百人。
“是。 ”
顾知灼没有再犟嘴,也没有说自己其实去过边关。
上一世,公子曾带她走过大启的大江南北。
“还有,你把炔炔也带去。”
顾以炔十二岁,是二婶母陆氏所生,在府里的男孩子中行三。
“大姐姐。”
顾以炔笑容明朗,乌发绑成了高高的马尾,阳光灿烂。
“二婶母,会担心的吧?”
顾知灼有些迟疑。
陆氏生过四个孩子,夭折了两个,长子死在了八岁,还有一个长女在出生时就没了。
后来二叔父也战死了,她把仅剩的这一儿一女盯得跟眼珠子似的,顾以炔十二岁都从没去过北疆。
“我娘答应了。”顾以炔对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要不是顾白白看着,都快撒起娇来了,“大姐姐,你就带我去嘛。连阿诚都去过边关了,就我没去过。”
“你二婶母同意了。”顾缭缭叹道,“炔炔还没有出过京城,这一趟不危险,就当作是历练吧,总比日后直接去军营时什么都不懂要好。”
真不是他们对孩子狠心,而是在军营里头,越是娇生惯养的就越容易死。
“那好吧。”
顾知灼点了头。
哇哦!顾以炔兴奋极了,差点就蹦起来。
“关于阿乌尔城……”
顾白白想说,让他们晚两天出门,他需要去查一下阿乌尔城的近况,结果,自家侄女直接递过来一张绢纸。
顾白白展开后,微微一怔,他快速看完后又给了顾缭缭。
“公子忱给的?”
“嗯嗯。”
顾白白略有所思。谢应忱也就刚刚归国,连这些不起眼的人事他都一清二楚。
果然是胸有丘壑,并不愿被困在方寸之地。
对这江山,他当是有所谋划的。
顾白白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等夭夭走后,他得见见公子忱,为了夭夭的婚事,也为了顾家的将来。
祖父曾向太祖皇帝立下起重誓,顾家世世代代绝不背弃大启,背弃谢家。
顾家信守承诺至今,死得死,残的残,尸骨无存挫骨扬灰,都依然坚守着大启北疆屏障从未退过一步。
但是,龙椅上的那一位姓谢。
谢应忱也姓谢!
顾白白英眉略蹙,原本温润的脸上多了几分厉色。
换一个姓谢的应当也不算是违背誓言吧?
顾白白如今唯一在意的,就是谢应忱接近夭夭的目的到底纯不纯。
先看看,看看吧。
哎,谁让谢应忱长得讨夭夭欢喜呢!
“夭夭,”顾白白面上不露分毫,示意她把自己推到墙边。
墙上卷着一幅舆图,拉开细绳,舆图啪一下展开,露出了上头的大启河山。
“这里是京城。”
“阿乌尔城在这里。 ”
他分别点了点,又指着更往西的那一片,说道:“这里是凉国。”
“你们出京后……”
顾白白仔细和他们说着这一路该怎么走,以及哪里可能会有山匪出没,说了足有一个多辰,见顾知灼全都记在了心里,方道:“你们三天后走,其他的我都会安排好的。”
顾知灼点头应了,带着顾以炔先出去。
一出门,顾以炔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姐姐,出门要带些什么?”
顾知灼琢磨了一下,说道:“我们轻车简行,你准备两身换洗衣裳,带上惯用的弓马武器就行了。”
“大姐姐,那你帮我去和我娘说说吧,”顾以炔夸张道,“我悄悄看了一眼她给我列的单子,足有这么~长!怕是得装两三辆马车。”
他刚刚都没敢说,生怕三叔父索性就不让他去了。
顾家这一辈就他和大哥两个男儿,大哥去过北疆,还去过西疆,他连京城都没出去过,弓马骑射他都认真学了,绝对不是花架子。
顾知灼莞尔一笑:“我和你一块儿去。”
顾以炔乐了,嘴甜得不得了:“我最喜欢大姐姐了!阿彻说他姐姐就会嫌他笨。”
自家姐姐,可从来没嫌弃过他!
他一口一个大姐姐,哄得顾知灼差点就答应等他回来,说服三叔父让他去千机营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
幸好忍住了!
二房的含辉院在镇国公府中轴线以西,踏进院子的前一刻,还在撒娇的顾以炔立马站好,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下摆,规规矩矩地把腰间的荷包拉扯平整,挂好玉佩,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这么做过无数次。
他收起嬉皮笑脸,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乖乖跟在顾知灼身侧。
和之前的呱噪完全不同,从进垂花门,一直到堂屋的廊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连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武将的妻子哪会不知道出行该带些什么的。
顾知灼把话委婉的一说,徐氏沉默了一会儿,拿出那张准备好的出行清单,一笔一笔地划掉了上头的东西,每一笔都带着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最后只留了两三件替换衣裳,一些常用药和一小包的肉干。
顾知灼承诺道:“您放心,我怎么把炔炔带出去的,就怎么把他带回来给您。”
“夭夭。”
徐氏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了一句:“一路小心。”
“若真遇到了危险,你是女孩子更不能有差池。”
女孩子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会比死更可怕。
她招手叫儿子过来。
“炔炔,出门在外,要护着你大姐姐。娘知道,你的骑射学得很好。”
她把顾以炔亲手交给了顾知灼,没有再叮嘱一句,就连出行那天,也没有出来送。
顾知灼带了一百护卫,轻装简行地出了京城。
在幽州和打扮成普通护卫的千机营会和。
齐拂出发前也担心过,大姑娘会不会过于娇气,撑不住长途跋涉,在半路上闹别扭。
让他意外的是,大姑娘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累”字。路上该休息休息,该赶路赶路,有驿站住驿站,没驿站住野外,她什么都接受,就连那位从未踏足过军营的二少爷也没叫过苦。
顾以炔一路上都咬紧牙关。
如今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爹爹过去总说,光骑射练得好是不成的,他这小身板子路上奔个一天保管要完。还、还真要完了……
第一天终于等到休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弓着腰走路,差点就想用爬的。顾知灼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浑身酸痛不说,她还手僵脚僵,走起路来不但同手同脚,连膝盖肘都弯不过来。
两姐弟面面相看,一同笑了出来。
老单安顿好马,过来说道:“三少爷,谁第一回这么长时间骑马,都会这样的。”
顾知灼丢了瓶药油给他:“你帮炔炔擦擦。休息一晚上应该就会好。”
“再跟他讲讲疾奔时要怎么样调整姿势。”
这些顾知灼其实都懂,只是如今少了一些身体记忆,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药油是她亲手做的,确实很管用,睡了一觉起来后,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当身体开始渐渐适应这样强度的奔驰后,他们中途休息的时间也跟着一天比一天短,从京城到洛峡关只花了不到十天。
西疆边境共有十三城,阿乌尔城是最靠近国界线的城池之一,从洛峡关过去至少还需要一天。
上一世,顾知灼跟着谢应忱来过西疆,对一些城池还有些记忆。
她看了看天色,说道:“先休息一晚上,我们再去阿乌尔城。”
尽管有圣旨,但他们一行有几百人,边境城池看到他们都会戒备再三,齐拂就提议说,还是就地扎营,再去城里买些补给。
“也好。炔炔,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要要!”
顾以炔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顾知灼带上了晴眉,还有重九和阿单,去了最近的巴勒亥城。
巴勒亥城没有遭遇过屠城,是如今西疆十三城中最热闹和富庶的,又临近洛峡关,来往的游商不少,城门前进进出出都是人。
“城墙好高。”
顾以炔抬头去看城墙。
城墙灰蒙蒙的,上头有无数斑痕,就像是被泼了墨一样,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也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毫无规律。这些斑痕乍一眼是漆黑的,仔细看又呈现出一点点暗红。西疆人还会在城墙上画画?
他正想过去摸摸,顾知灼在他身后凉凉地说了一句:“那是血。”
啊?!
顾以炔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大大的,满眼写着:大姐姐,你别吓我。
“西疆当年人口少了近一半。”顾知灼牵着马,跟着进城的人往前走,“这片土地上,浸透了人血。”
顾以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这一片疆域,全是大伯父夺回来的……”
轮到他们了,老单递上路引,守城卫仔细查验着。
“刘道长,您可算是下山了,长风真人可好?”
一个体形宽胖的中年男人一脸献媚地领了一个道士越过了顾知灼他们,先一步往城里走。
“谁不认得您啊。不用查了。”
守城卫们果然不查,还笑着和道士打招呼。
“刘道长,您这是上哪儿去了?游历了这么久才回来。”
顾知灼敛目看了这道士一眼,他摆了摆手,倒是平和近人的很:“哪儿都没去,在观里帮着师兄做法事。”
“什么法事要这么久?”
“也不知是谁给了我师兄一具遗骨,说此人生前杀戮过重,满身煞气,让我师兄做个法事镇压一下。这都放在我们观里两三年了,前不久刚来拿走。”
“定是哪儿来的恶人。”
顾知灼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牵动似的,没来由地猛抽了一下,痛若刀搅。
很快又好了,只留下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