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顺清清了嗓子, 笑眯眯地说道:“顾大姑娘,皇上说季姑娘打小就在镇国公府长大,以后也暂且住在镇国公府吧。”
对此, 顾知灼并不意外。
季南珂会成为三皇子妃,这是天道所向。
季家若是定了罪, 那么季南珂就无成为三皇子妃的可能了, 于是,出现了那块玉佩,季南珂的强运“亲手”把把柄交到了她的手里,保住了季家。
现在,同样也是。
若她只是一个孤女,无父无母, 是配不上三皇子的,而沾上镇国公府表姑娘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她完全有资格角逐三皇子妃。
顾知灼推测,自己一旦强行把她赶走, 肯定会大的变故出现。
在没有万全的准备之前, 顾知灼拒绝任何变故。
不过,表姑娘和“表姑娘”也是可以不同的。
“是。请李公公回禀皇上,臣女自当遵命。”
见她竟然答应的这么爽快, 李得顺放心了。
说起来,顾大姑娘一向对自己都挺客气的,倒是见过几次她对别人不太客气。
就好比, 等等!
李得顺一个失神, 就见这位不太客气的顾大姑娘走向了季南珂,还不忘对自己笑笑道:“李公公放心,季姑娘到底也季姨娘的亲侄女, 只不过呢……”
顾知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从此往后,得明白自己的身份了。你现在可不是国公夫人的侄女,而是一个妾的侄女,别总是在我面前大吵小叫的。你呀。要么就好好当你的季姑娘,我顾家不差你这碗饭。”
“要么,滚。”
“滚出我顾家,你再去摆你季姑娘的威风。”
季南珂的眸光骤然缩了一下,丝丝缕缕满是惊愕。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规矩,懂吗。季姑娘。”
李得顺:“……”
他抹了一把额上不存在的冷汗。
还真是不客气呢。
季南珂的脸色阴晴不定,娇躯不由地晃了晃,心里的屈辱陡然而生。
她是寄人篱下了,可这也不是顾知灼污辱自己的理由。
顾知灼非要与她过不去,就连口口声声说只爱她一人的谢璟也没有为她出头,甚至还背对着顾知灼,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珂儿,你别与她争了。”
谢璟想告诉她顾知灼这个人有多恶劣,而且,是真会打人的!!
珂儿纯真良善,肯定打不过她。
结果,话没说完,季南珂一把甩开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顾知灼,有那么一瞬间,谢璟发现她的眸中浮现起了浓重的戾气。
顾知灼回到李得顺的跟前,含笑道:“李公公放心,我已经与季姑娘说好了。”
呵呵呵。李得顺抽了抽嘴角,好吧,她说说好了就说好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得顺的表情控制的很好,笑得满脸褶皱,说道:“那咱家就回去复命了。”说着他一动不动。
顾知灼把玉佩递了上去。
“这是我在女观捡到的,也不知是谁掉的,烦劳公公帮着找找。”
待他接过,她客客气气地福了礼:“李公公走好。”
顾大姑娘真是识趣。李得顺在心里感叹着。
目送他离开,顾知灼一转身就发现顾白白和顾缭缭就在几步之遥。
她捏住圣旨,打发跟车的婆子把季氏主仆送回府,季南珂默默地看着,这倔强隐忍的样子,让谢璟的心都要碎了,他拉住她手,深情款款:“珂儿,你还有我。”
顾知灼打了个冷战,快步向顾缭缭他们走去:“三叔父,姑母,你们也来了呀。”
她笑得若无其事,还朝他们扬了扬手上的圣旨。
顾缭缭的声音都在打颤:“刚刚,刘公、公说什么了……大哥他、他……”
“爹爹尸骨尚在,这是件高兴事。”顾知灼说着,换了话题,“姑母,是祖母叫你们来的吗。”
顾缭缭点了点头,母亲一回家就急匆匆地说夭夭押了季氏在午门要敲登闻鼓,打发他们过来,别让夭夭吃亏了。
她当时吓得不行,以为是谁欺负了夭夭呢,好在是在欺负别人。
顾知灼一言不发地推着顾白白的轮椅,来到廊庑。
她看向了宫城的方向,说道:“爹爹的尸骨一直都在大启。”
巡逻的兵士离得他们很远,顾白白的两个长随状似随意地立在两侧,但目露警戒。
顾缭缭不由一惊,瞳孔骤然紧缩:“真的?!”
根本不需要问,夭夭绝不会拿这么重要的事来信口胡说。
顾缭缭的眼底顿时哀痛难耐,一波波酸苦浮上心头。兄长是为了大启而死的,为什么龙椅上的这一位连这么的龌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让他死不得安宁!让顾家又一次痛入骨髓。
风吹拂着顾知灼的衣裙猎猎作声,黄昏的余晖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笼罩在她冰冷的身上。
顾知灼勉强笑了笑,笑容苦涩,像是含了一口苦药,不能吐就只能硬生生地往下咽。
她抬眼看着天边的落日,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回首面向他们:“……皇帝想要保住季氏,只得答应了我的条件。”
顾知灼说得很慢。
这字字句句听在顾缭缭的耳中,让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更沉了。
这简直超乎了她的认知,顾缭缭脱口而出道:“你是说……”
她猛地记起自家侄女还没有出阁,有些话会污了她的耳朵。谁料,顾知灼自己接了口,语气没有任何区别的说了这四个字:“君夺臣妻。”
除了这个原因,顾知灼实在无法解释,皇帝为什么非要保住季氏。
上一世,皇帝留了秦溯来接管顾家的千机营,也特意留了季氏和顾琰作为施恩的对象的,把镇国公的爵位和四代积攒下来的财富全给了顾琰。
季氏是有大用的。
而且,是可以让皇帝的信任的。
顾缭缭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蛋,触手是面纱,指腹依旧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她脸颊的凉意。
“你这丫头!”
顾白白的脸霎时间冷了下来,顾缭缭顿觉不妙,赶紧挡在了他面前,想也不想道:“哥,三哥,亲哥!你别骂她了,她知道错了。夭夭,快说你知道错了。”
啊?错哪儿了?她办得挺漂亮的啊。顾知灼不明白,但她主打一个听劝,乖乖道:“我错了。”
这样子一看就不诚心!
“手!”
顾白白连戒尺都摸了出来。
不对!三叔父出门干嘛还带戒尺啊?!打小养成的习惯,顾知灼缩着头想都不想就往她姑母的身后钻。
顾缭缭张开双臂挡在前头:“三哥,夭夭都认错了。 ”
“什么事都自己来,丝毫不言语一声,府里就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吗?!”顾白白气得不行,这丫头再聪慧,计划得再周详,也不应该把所有风险全都揽在她自个儿身上。
她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却拼命地想要张开羽翼,把他们全部都护在身后,哪怕她自己会粉身碎骨!这让他如何不心疼,如何不生气。
他只是腿废了,他还没有死。
他没有那么无用。
他可以为了顾家去死,可他不能看着侄女为了顾家遍体鳞伤。
侄女想要做什么都行,她可以把他挡在前头,而不是她一个人埋着头,拼命地护住全家。
顾知灼怔了一怔,红唇轻轻张合,心里涩涩的又酸酸的。
上一世,公子死后,她早就习惯一个人,暗中在阴诡朝堂搅动风雨,颠覆乾坤。无论做任何事,是善是恶,她都是一个人。
重生以后。
她满心想要保护顾家,保护她的家人。
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挡在最前面,但是她忘了,她的家人并非柔弱可欺!
“我错了。”
这一回,顾知灼说得诚心诚意,她从顾缭缭的后背探了个头,小心翼翼地把手心朝上,伸了过去。
顾白白拿起戒尺,啪的就是一下。
痛痛痛!
第二下刚举起,就让顾缭缭拦住了:“好啦好啦,打过就行了。”她朝顾知灼使眼色,让她赶紧跑。
温和只是顾白白的表象,能在战场上挥杀战刀,为诱敌甘愿废了自己双腿的顾白白,从来都不可能是一个温和无害的人,这一生起气来,光板着脸就足以让人胆寒。
顾知灼撒腿就跑,还不忘招呼了一下晴眉,一溜烟地奔下了午门城楼。
顾白白都快气笑了:“这就是你们宠出来的?”
跑得比谁都快。
侄女跑了,顾缭缭也就不拦了,满不在意地说道:“别说我,我瞧着三哥你的戒尺也落不下来。”
哼,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要宠也是一起宠的,管自己什么事!
顾白白:“……”
顾缭缭率性地蹲在他轮椅边上,神色微敛道:“说真的,三哥,你说顾琰他是姓顾还是……姓谢。”
顾白白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知道。
那几年和北狄的战事胶着,他和大哥一年里至少有三百多天都在北疆。
一场仗接着一场仗打,他们的全副精力都在怎样减少兵士伤亡,和在北狄的铁骑下护着百姓上头。季氏怀了身孕,对顾家来说是件好事,顾家子息单薄,有孩子降生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格外珍贵,谁又会去想,大哥在拼命护着大启疆土的时候,皇帝和季氏是不是搅和在了一起。
“但顾琰,从了王字。”顾白白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
这一辈皇子们的名字都从王字。无论是谢璟,还是谢琢,谢琅……
顾琰的名字当初是皇帝亲赐,从王字,以示圣恩浩荡。
现如今,再回想起来,就跟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发现了这样的腌臜事,再以此为把柄,用一种破釜沉舟的态度,让皇帝松口答应让顾家去迎回大哥的尸骨,这一环扣着一环,简直漂亮至极,可是,夭夭是要忍着怎样的恨意和恶心,来做完这一切。
顾白白用力捶了一下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后悔为了大启,废了这一双腿,又弄得满身伤病,以至于现在,还得靠夭夭一个孩子挡在最前头。
他狭长的眸子注视着顾知灼,看着她从城楼上下去了,牵上马要走。
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她的脚步停住了,整个人一下子雀跃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奔向了一个正站在马车旁的青年。
青年长身玉立,形容昳丽,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卓而不凡的尊贵气息。
这是,公子忱?!
果然相貌出众!一想到自家小侄女就看中他的脸了,顾白白只觉一阵头痛。
“先回去。”他揉着眉心道。
“可是……”顾缭缭想说,夭夭都要跟人跑了!
“宫中传来消息,除了礼亲王,宋首辅等人先后求见外,有十二位御使联名上了折子恳请皇帝给顾家一个交代。 ”
皇帝这么快就让步,不但同意了夭夭的条件,更是贬妻为妾,想必是谢应忱在暗中护着,胁迫圣意。
“夭夭如今这性子,怕是要亲自去西疆。”顾白白道,“你跟我去一趟千机营,给夭夭挑些人。西疆最近很不太平,凉人连屠了好几个村子,沿途还有山匪出没。”
“真要让夭夭去?”
“你劝得住她?”
兄妹俩对视一眼,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劝不住!
顾缭缭看向正仰着脸对公子忱笑的小侄女,这样的雀跃和依赖,还说什么“不知道会赐婚”,“忘记说了”,小骗子!
哈欠!顾知灼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眉眼弯弯道:“公子,你是来接我的吗?“
谢应忱含笑应是,问道:“顾三爷训你了?”
谢应忱站在下头,远远看到顾家三爷连戒尺都拿出来了。
嗯嗯。顾知灼摊开掌心给他看:“三叔父打的!”
掌心白皙柔嫩,没有一点儿红痕。
谢应忱的脸上不显分毫,他拉过她的双手置于唇边,呼呼着。
他呼了几下,抬眸注视着她发红的耳垂,眉梢荡开了笑意:“不痛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掌心,顾知灼的心口也热热的,她眼神闪躲了一下,立刻顾左右而言他道:“马……马,对了,我还要去牵玉狮子。”
玉狮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拿鼻子拱了拱她。
谢应忱从她的手拿过玉狮子的缰绳:“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顾知灼轻快地应了。
马车被抛在了原地,充当马夫的秦沉主动驾着空马车先走一步,只有重九远远地跟着。晴眉也干脆离得又远了一些,坠在了后头。
从午门出来后,顾知灼主动道:“公子,我想去一趟阿乌尔城。”
她不愿意再等了,想尽快带着爹爹的尸骨回来,和娘亲葬在一块儿。
“好。”
谢应忱没有任何迟疑。
她想去,就去!
谢应忱道:“阿乌尔城在大启和西凉的边境,是边境十三城之一。守备姓姜,名叫姜有郑,太元十年武举入仕的。”
顾知灼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一双凤眸亮晶晶的。
谢应忱走在她身侧,两人谁也没有牵缰绳,玉狮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地拿头去蹭蹭顾知灼的手心。
“太元二十年,姜有郑在西疆巴勒亥城任千总,当年该城守备战死后,他死守城门不开,保住了辖下百姓免于屠杀。三年前,他又被调往了阿乌尔城任守备。姜家是武将出身。你知不知道姜有义?从太元十年起,就驻守在闽州了。”
这么一说,顾知灼就知道了。上一世,她曾随公子去过闽州,也见过那位姜有义,当时他已是闽州总兵。
“姜家是正经的武将家。 ”
谢应忱用了一个很奇怪的词,“正经”。
“有武人的脾气,还有为官的圆滑。”
“除了姜有郑外,阿乌尔城还有一个人,你需要留意。他姓刘,叫刘诺,承庆三年的进士。”
承庆是当今的年号。
谢应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刘诺也是在三年前调到阿乌尔城的。当时和凉国战事刚刚结束,凉国退了兵,西疆诸城损失惨重。西凉数次屠杀,西疆人口少了近五成,就连当地官员也死了个七七八八。皇帝除了重新调派诸城的守备,还在每一座城都设了一个监军。”
这些事,在谢应忱的口中侃侃而谈。
哪怕三年前,他人在凉国,对于大启朝的一切,也都了如指掌。
“太祖皇帝重武轻文,到了今上,他为免兵权旁落,选择了倚重仕林和文臣,但是,他能力不足。”
谢应忱平静地说出了“能力不足”这几个字。
“国君弱,而臣子强,今上登基六年,至今都压制不住先帝留下的臣子们。”
顾知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立谢璟为太子,但朝堂反对,他也只能忍下。”
这个太好理解了。
他平衡不了朝堂上的党争,不等朝堂吵出结果,他自己反而先怯了。
所以,能替他做一些腌臜事的东厂权势渐渐大增。
谢应忱微微一笑:“发现把控不住朝野后,今上想的是,把这些老臣都换掉,换成自己的‘天子门生’。”
“从承庆三年起,今上就开始培植那些刚刚踏入仕途的学子。”
“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他们和朝堂上扎根已久的家族没有什么牵连,皇帝更信他们。这更信的结果,就是全部加以重用,像刘诺,刚中进士不久,就被派去了阿乌尔城当监军。”
顾知灼惊住了,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这些要不是谢应忱说,她还真不知道。
寒门出身?
监军?
一个刚刚考取进士的人?
这里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是,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场天大的荒谬。
顾知灼发出一声低嗤,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嘲弄。
并非是她瞧不上寒门。
而是,寒门出身就意味着,他在中举入仕前,眼前能看到的,只有学堂,油灯和四书五经,更可能除了科考就没出过家门,不通世情,不知民生。这样一个人,去边疆当监军,他懂什么?
若是品行上佳,又谦恭好学,那么担着这个差事,多看多听多观察,历练个三五年,说不定也能历练出来。
可是文武自来不相融,太祖扶武轻文,儒生们早就厌极了武将,这样一位寒门出身的学子,要是因一朝得势而狂傲自大,仗着皇命,强压一城守备。若在战时,非得闹出大问题来。
“刘诺此人,性情如何?”顾知灼敛眉问道。
“倨高自傲。”
谢应忱只用了这个四字。
“那个谁,脑子坏掉了吧!”顾知灼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西疆诸城要都是这样,等到凉国一来,非完!”
“你说是不是?”
走了一路,周围的行人渐渐多了,一些小摊也陆续摆了出来,热热闹闹地招呼着。
“是……”
“啊啊啊啊啊!”
陡然响起的惨叫声打断了他们说话,正前方的酒馆里,一个人影从阶梯上滚了下来,紧跟着就是三五个大汉从里头扑了出来,拳打脚踢。
顾知灼一把拉住了谢应忱的衣袖,一下子把他拉开了好几步,自己往前头一站摸上了腰间的长鞭。
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被利落地护在身后的谢应忱:???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还好还好,是有人在打架。”顾知灼仔细观察了一下,一回首,笑颜如花。
谢应忱低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吓坏了,幸好有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