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东西。”
电话刚一接通, 温之皎就道。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很有些被她骂得措不及防的样子。
温之皎卷着被子,翻了个身, 衣服摩挲的声音有些吵闹,连带着通话里的细微电流声和对方的呼吸声都让她烦躁起来。
“你没话说了是不是!”
温之皎气势汹汹起来。
“不是。”谢观鹤的回答十分冷静,有些鼻音, “我只是在想, 从哪里开始没用的。”
他的语气跟平时别无二致,可她不知为何却听出了几分急迫感。
温之皎还没回话, 谢观鹤便道:“刚刚在休息,没看手机, 遇到了什么事吗?”
“真遇到事的话, 我现在就已经跟你说不了话了,你还不觉得你没用吗?”她迅速找到了逻辑漏洞,进行了一番指责, 但很快, 她又察觉不对,“不对,你在骗我。”
谢观鹤顿了几秒,“什么?”
“你不是说你很忙吗?怎么还能休息?”
温之皎想了几秒, 又道:“而且好像不会午睡吧?”
她越说越觉得可疑。
“不会。”
谢观鹤回答。
但今天是例外,他甚至刚醒。
谢观鹤想。
他揉了下太阳穴,脑袋有些重,脸格外热,喉咙也痛。他直起身,将修长的腿从有些狭小的床上放下,掀开被子, 道:“可能有些感冒。”
谢观鹤走到窗前,打开窗,便望见一片阴郁的天空,闷而冷的空气吹进室内。略微狭小的客房灌满了风,淡得几乎要消散的玫瑰香气悄然被挟住,要向外逃去。
“我才不信。”温之皎冷哼一声,“你在的地方,那些人把暖气打得跟夏天似的,还能让你感冒。”
谢观鹤像是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当做是我无聊吧。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只能睡觉。”
“……好吧,”温之皎“啧”了几声,才道:“我宁愿相信你感冒。”
谢观鹤笑了,没再说话。
二选一也会选错。
他道:“快下雨了,我让小秦去陪你?”
温之皎闻言,抱着被子,道:“你呢?”
“你希望我回来吗?”
谢观鹤问。
他问完,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攥紧了桌角,冰冷的木头卡在手心,令他喉咙都生涩了些。偏偏,这个时候,她开始沉默了。
一时间,他们的呼吸都轻轻在电话里纠缠。
“啊,不知道耶。”
她道。
说这句话时,她的话音低了些,有些甜,带着刻意为之的语气词。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眼睛一定亮得出奇。
也是这一刻,他缓缓上升的心又缓缓下沉。
谢观鹤道:“好好休息。”
“你是不是有点难过?”温之皎在暖和的被窝里腾挪转移,手指抓着枕头揉搓,眼里有些恶意,“还是,更觉得失望?”
她又蹭了蹭被子。
这几天,疹子已经消了一些,但还是痒。
“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失望?”
谢观鹤问。
“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哭着喊着叫你回来。”
温之皎在心里悄悄想,虽然差点这样做了。
谢观鹤没有说话,但他的心里却已然有了回答。他后退几步,坐在床沿,手撑着膝盖,望向窗户那沉闷的天空。
他道:“听起来我很坏。”
她的话音有些闷,布料摩挲的声音不断响起,他听得也忍不住用手挠了挠床沿的被子。
“因为你就是很坏,你死心吧!”温之皎的笑声响起,还夹带了些得意,“你休想威胁到我,在我没看到你说的东西前,我才不要让你得逞。”
她才不要跟他服软。
她这么想。
谢观鹤也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说不上来想笑还是真如她所说的,有些难过也有些失望。他只是吐出长长的呼吸,身体后仰,倒在了柔软的床上。
他道:“那好吧。”
他又道:“看来只能明天见了。”
他们陷入了一种微妙的角力中。
江远丞与陆京择从来相见就要杀得彼此眼红,当她望见他们之间的厮杀时,她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而走到他的身边。
事情看起来很顺利,但他偏偏错过了那通几秒的电话。
简直像一个恶意的玩笑。
谢观鹤第一次生出了点懊悔。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睡觉了。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温之皎话里又有了较劲的意思,却仍然是笑,道:“明明是你自己要走,说得像是我把你赶走的。”
“也许我只是觉得,如果……”谢观鹤换了只手接电话,翻了个身,被褥上轻微的玫瑰香气随着动作而翻涌进他的呼吸中。他喉结滑动了下,又道:“温小姐需要我,可以告诉我。”
“是啊,告诉你之后,你就彻底拿捏我了!”
她的话毫不客气。
谢观鹤只是道:“快下雨了,早点休息吧。”
温之皎冷哼一声,道:“我已经躺好了,不过,明天你要是回来的话,能不能再给我弄那个石榴。”
她说完话,他甚至听到耳边的轻微吸溜声。
谢观鹤道:“好。”
他答应完,她立刻挂了电话。
谢观鹤:“……”
他放下手机,又躺了几秒。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谢观鹤起身,开了门,小秦有些惊愕,却没说什么,只是汇报起来。
“刚刚那边有消息,说是江先生和陆先生比试了刺剑,但中途……”小秦顿了顿,道:“江先生将陆先生的掌心扎穿了。”
谢观鹤的眉头动了下,道:“她在场是吗?”
小秦点头。
谢观鹤沉默了几秒,点头。
小秦又将事情完成地讲了个大概。
他静静听着,没再说话,只是摆摆手,道:“快下雨了,你去陪陪她吧。”
小秦点头。
“咔嚓——”
她离开,门合上。
谢观鹤坐在椅子上,眉头缓慢蹙起,垂着眼。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也解释了那通电话的原因。多半是,过去的再一次演绎使得她慌不择路了,至于现在,估计是冷静下来了。不过即便冷静下来,这件事也会再一次扎入她的心当中,从而使得她对江远丞的厌恶更上一层。
桌上的西洋棋棋盘有些凌乱。
这还是几天前她留下的。
虽然并不会下棋,但很显然,黑白格棋盘很衬她的新包。当是她还特意让他过来摆了一副对擂的战局,为的就是让人看到她昂贵包包后的智慧。
谢观鹤没懂,但还是摆了。不过如今看来,白棋一方正好身陷囹圄,前后夹击,接着下下去,迎来的就是被将军。简直像一种预言,对象正是江远丞。
要怎么办呢?
激进的手段,会将她推远。
怀柔的手段,也不见得能挽回。
可或许是天气气压太低,他没能感到多少愉快,只觉得胸口积郁着些闷。天气总是一瞬之间产生变化,方才还有些光,此刻却已骤然化作了浓稠的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一场痛痛快快的暴雨。
但这雨迟迟不下,只不断凝聚着乌云,狂风呼啸,给人种种不妙的预感。
谢观鹤有些失神,又收回视线。
和她拉锯,需要更强烈的耐心。
他并不想控制她,可他也不愿全然的失控。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忍耐。
天色越来越暗,云层也越发显出了几分凶险之相。
温之皎缩在被窝里,盯着手机看小说,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瞟向窗外。心里无来由的慌张,每到这个时候,江远丞就会因腿疼而发疯,她也会因为陷入过去的回忆而心神不宁。下午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怎么都觉得不安。
“叮咚——”
门铃声响起。
是小秦来了。
可是她给她发了信息,说不用来的。
温之皎心里有些烦躁,披着外套,一路下楼,打开了门。门刚一打开,湿冷的空气携带着浓重的腥味扑向她,她眼睛缓缓睁大,望见一身血渍的江远丞。
“轰隆——”
暗夜之中,一声惊雷落下。
那雷光将他的身影照亮,也映出他苍白脸上浓重的阴翳。
一瞬间,温之皎全身僵硬,眼睛缓缓失神。
——不要。
——走开,走开!
温之皎身上满是黏腻的冷汗,脸迅速失去血色,血液的腥气与泥土的腥气混做一团,将她整个人裹挟进那段惨重的回忆之中。她想要叫喊,想要用力关门,想要发疯,可身体却像是被浇筑了水泥,将她完完整整钉在原地。
江远丞面色苍白,身体有些佝偻,血腥黏连在身上,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他的唇动了动,伸过手,声音喑哑,“皎皎——”
这一声,比那惊雷还要响。
她的唇动了下,一声尖叫终于从喉咙里溢出。
“离我远点!”
温之皎喊道。
她的眼前,过去与现在重合成完整的一幕,江远丞的全身都被血液浸染,轰隆隆的风声大得像是有旋螺桨在远处搅动。公寓迅速倒塌,绿植与高楼拔地而起,满身是血的江远丞在她眼中化作模糊的样子。
江远丞望见她那惊惧的样子,几乎下意识道:“不要怕,我在,我——”
他手上传来尖锐的疼痛,望过去,却见她满脸惊恐,发了疯一般用力抓挠他的手,头发黏连在脸上,身体颤抖着,“滚,滚,滚开!”
一阵疼痛从他脑中传来,零星的记忆几乎要浮现。
江远丞脸上有了冷汗,眯着眼,左腿的疼痛让他呼吸凌乱起来。他脖颈的神经颤抖了下,道:“他是故意。我没有。”
可温之皎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只能在恍惚中嗅到更为浓烈的腥味,挣扎得更厉害。将紧紧握着门框的手视作为最为恐怖的怪物,又踢又咬,全然丧失理智。
“听我解释。”
怪物的声音也和手一起挤进门里。
终于,那怪物消散。
“砰——”
温之皎猛地关上门。
江远丞也终于失去所有力量,跪倒在门前,他的头抵着门,手抓着手杖。他丞的伤口没有包扎,只是简单的消毒过,充满了血渍的衬衫并没有更换。刚刚她激烈的攻击也使得他周身的伤口崩裂,新鲜的血从旧伤痕中洇出,四肢百骸都是细密的痛。
他的左腿也到了极点,剜心刺骨的酸涩一路从腿上蔓延到心口,连他手心都感到一阵阵拉扯的剧痛。
白光闪烁过天空。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零星的记忆一幕幕在他脑中跳跃着,又带来跳荡的痛苦。他努力想要抓住,却只能感觉它们如同流沙一般从脑中滑走。鲜红的血液在他身下流淌。
“你要摘樱桃吗?”
一两滴血液向上游动,化作樱桃的样子。
“我请你喝草莓汁行了吧。”
猩红的液体从机器中流淌,缓缓落尽杯中。
“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吗?走啊!”
在一片暗色之中,尖叫声响起,海中央慢慢有了深色的红。
太多种颜色的红随着她的声音而缓缓浮现,仿佛他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撑满了她需要的那些红,各种饱和度过多的红化作熊熊的火焰,从他身体里一路游走。他像是被烧尽的灰,在她门前,跪着散去了。
更多的红犹如浪潮一般袭来,他的眼睛也被血液灌满,一滴又一滴的血从眼球里流出,沾染过睫毛,流淌过山根,滋润了干涩的唇。无数个尖叫声响起,仿佛每个细胞里,都有一个人尖叫。
血液不知道又从哪里流淌出来,几乎要将他裹成红色的蚕蛹。
“江远丞,我恨你。”
“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
“我宁愿去死,在你身边的每一秒我都觉得恶心!”
更多的血从他的身体流出,他仰着头,喉咙里终于溢出了一声小小的哭嚎。血液与泪水混作一团,湿润的风将他的黑发与衬衣吹起,手杖从手中脱落。
他伤口崩裂的伤口,眼睛里渗出的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溪流。红色的溪流毫无头绪地流淌,终于,一点点流到了干净的雪人旁,将一只雪人的地步染出细微的粉红。
“江城远?哦江远丞?”
“你怎么在这里?”
“跟你隆重介绍一个朋友!”
“我钓上鱼啦!”
太多太多声音齐齐响起,千百个,上万个,它们和癫狂的风一起啸叫。千百个,上万个温之皎俯身,凝望着狼狈跪着的他,又笑起来。最后全然融为一个,那个她愉快地跑下每个台阶,只给他一个背影。
在一片火光之中,他缓慢攀爬,可又骤然落下千万层楼梯,摔在地上。
她头也不回,一路跑到树下,跳着抱住等待的陆京择。
“皎皎,不要,不要……”
江远丞的头与身体疼痛,血与汗浸湿头颅。
最后一丝天光终于被吞没,一道血红的雷电闪烁过天际,又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声音炸了出来。他的手从门上缓缓滑落,拖出一条漫长的血迹。
“轰隆——”
这一声过后,积郁太久的风暴终于来临,雨“唰啦”一声下了起来。被风摧得几乎被连根拔起的树缓慢站直身体,在雷光与路灯中像随时要吃人的鬼影,在门前跪着的血腥身影也缓慢起身。几次都险些失力摔倒,却又撑着手杖站起。
他站在门前,缓缓抬头,像是刚刚复苏的机器人。
二楼的卧室灯光仍然亮着,窗帘紧紧闭着,一如紧锁的门。
江远丞仰着头,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浸湿他的发丝。
慢慢的,他的唇僵硬地颤动起来,像是一个笑。
原来,原来……
“轰隆——”
雷电从窗前闪过。
谢观鹤的手再次颤动起来,一副好好的字,顷刻失去了风骨。他的脸被白色的闪光照得苍白,唇却又格外的红,红色的流珠被他攥住。
已经凌晨两点了,这雷雨仍然没停。
她现在,应该睡着了吧?
谢观鹤想着,又看了眼手机。
明明,这个时候该睡着的是他。
但不知道是下午小睡过的原因,还是今晚的雷声实在吵闹,他在半夜惊醒后,就一直没有睡。可很显然,这并不是适合练字的时间。
她应该是睡着了。
一条信息都没有发。
就算是去找了其他人,那边应该也会有消息的。
谢观鹤对自己重复道。
醒来到现在,一个小时了。
他已经提醒自己好多次了。
计划是清晨回去,如今再等几个小时也该返程了。
他又对自己说。
和她相处,往往如同熬鹰。
制不住,就会被反啄眼。
谢观鹤深知这个道理,也深知,现在她别无可选,他无需操之过急。他将宣纸揉搓成一团,又提笔蘸墨,专心练字。笔尖悬在纸上,洇出一团巨大的墨,他平静地看着那一团墨汁洇散周遭,也洇湿桌子。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咔哒——”
卧室里,窗没有关紧。
西洋象棋的棋盘上,夹击黑棋的两只棋被风吹散。
谢观鹤闭上眼,手指快速地捻过流珠,终于——“啪”声响起,毛笔被摔在桌上。他抬手扯过椅背的外套,快步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木质楼梯上都是咚咚的脚步声。不多时,便是大门关上的声音,雨夜之中,引擎声也随之响起,一路远去。
谢观鹤坐在驾驶座,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路灯射入车内,明明灭灭。
副驾驶处,一个餐盒也被绑上安全带。
简直是发疯。
凌晨三点,司机都没醒。
谢观鹤这么想,可油门还是踩到底了。
一路上,车流带起激进的水花。
他的心也像悬在车轮上,升升沉沉。
雨水越下越大,在窗上敲出聒噪的声音。
一声尖叫从卧室里传出。
温之皎猛地睁开眼,身上全是冷汗,头发湿漉漉地黏连在脸上。她的面色苍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分不太清过去与现在,四肢仍然发软颤抖。
她是谁,她在哪里?
现在几点了?
江远丞?
太多莫名其妙的关键词与场景全部涌到她的面前,她再也没有任何睡意,捞起外套穿好,起身喝了杯热水。虽然被噩梦缠身,但醒来后,她的恐惧感倒是消散了些。
温之皎捧着杯子,站在窗前,拉开窗帘。
雨下得格外大,雷电时不时闪过,给她带来了几分心惊。她又拉上窗帘,但下一瞬,她望见楼下伫立着一个身影。灯光的映照下,那身影仿若一只矗立在暗处的鬼怪。
她瞳孔骤然扩散,又急速缩小。
——不,不,难道是——不!
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惧感再次袭来,她死死地攥着窗帘。偏偏在这一刻,那个身影动了动,抬起头,雨幕之中,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的视线对准自己。
而这一次,那张脸上除了鲜血的狰狞外,便是平静无波的凝视。仅仅是这一瞬,她便迅速蹲下了身,犹如被盯上的猎物一般。
血液几乎要倒流,冷得她发抖。
好熟悉的眼神,几乎让她产生一个恐怖的揣测。
……他是不是全部想起来了?
只是一个揣测,她便发抖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
温之皎立刻爬向床,抓起手机就要打电话。死谢观鹤,不管了,丢脸就丢脸,比被恢复记忆的江远丞抓住强!她再也不要当他的精神抚慰猫了,太恐怖了!
她越着急,手指越和打架了一般,好几次拨错电话。
“嗡嗡嗡——”
她还没拨打,手机便震动起来。
温之皎下意识接起。
“皎皎。”
电话里,声音有些嘶哑。
熟悉,冰冷,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江远丞。
在意思到的一瞬,她身体一动,瘫软着靠在床边。
“你醒了,我看到了。”
江远丞的声音很轻,仍是冰冷的。
温之皎呼吸的急促,身体动弹不得。
“我知道,一些事,解释不清楚。”江远丞声音里的冰冷消散了,轻极了,道:“我会走的,不用担心。”
温之皎沉默了很久。
她道:“为什么?你有病吗?不要再缠着我了,我不会见你的,滚,我不知道你——”
“不用见我。”
江远丞道。
温之皎错愕起来,愈发恼怒,“你都站在我家门口很久了,江远丞,我警告你,我跟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那也是——”
“我知道。”江远丞又打断了她,话音很轻,“就算有,也都过去了。”
他话音有些艰涩,闷闷的,“我不会再去找过去的回忆了。”
温之皎更为错愕,甚至有些懵,“什么?”
难道,难道是她猜错了,他还没恢复记忆?
又或者,他在设立陷阱,降低她的警惕心?
温之皎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楼下,道:“那你现在就走。”
好几秒,江远丞话音低了些,“雨停了,我就走。”
温之皎火气上来了,“随便你,你爱站岗就站,我报警抓你了,跟踪狂!”
她也不管那么多,什么话都扔出去,挂了电话。
走到了门口,她按下可视门铃的监控屏。
黑色的小屏幕闪烁了几秒,很快,浮现出了门口的情况。
江远丞站在门口,举着黑伞,雨水浸湿了他的肩膀。他身前,是两座雪人。雪人身上已经套上了雨衣,一旁还有好几个伞挡着雨,可仍然有一小部分化掉了。江远站的位置,正好便是伞挡不住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看着手机,伞倾斜在雪人身上。
“咔嚓——”
门打开了。
江远丞抬起头,灰眸有些错愕,又移开视线,他道:“你要去哪里,我让人送你。”
“这就是你等雨停的理由?”
温之皎问。
江远丞身上已经被雨水浸湿了不少,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俊美的脸庞上有着些认真。他沉默了好几秒,才道:“嗯。”
他又道:“起码,它们是在一起的。”
温之皎这时候才看清楚,两座雪人的雨衣下,还套了外套。灰色纽扣的雪人显得有些委屈,她往上看,又望见一样有些湿润的灰色眼睛。
“不过是雪人而已。”
她道。
温之皎说完话,突然觉得有些生气,又有些难受。她发狠了一般,走到江远丞身前,将他用力一推。他愕然几秒,手杖落在地上,下一秒,他望见她俯身,将雪人身边的伞全部踢开。
她像彻底生气和不耐,又像是无法控制一般,将伞踹到一边,喊道:“你是不是有病!就是雪人而已,你站在我这里就够讨厌了,讨厌,讨厌!”
江远丞立刻抬起手,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了?是难受吗?”
他又道:“我走,我走。”
温之皎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抓着雨衣就要从雪人身上扯下来。江远丞见状,一把从背后抱住她,将她往后拖。她吓了一跳,松开了手,又连忙抬腿。
“我这就全部踹掉!再也不让你发神经!”
她大喊起来,像是彻底崩溃。
江远丞用力抱着她,远离雪人,可她却要在他怀里飞起来似的,用力抬腿。她的大喊大叫有了些哭腔,雨水将他们全部灌湿,“我讨厌你,干什么一副无辜的样子,明明都是你害我难受的!破雪人,死江远丞,你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不死?!”
“对不起。”江远丞在背后抱着她,话音有些焦急,“天气很冷,回去吧。你不想见到,我帮你推掉,对不起。”
他道:“对不起。”
温之皎哭了起来,一转头,却望见他脸上也在流泪,可表情仍是冷冷的,活像是毫无生气地大理石。他认真地看着她,唇动了动,喉结滑动。
“对不起。”江远丞眼睛有些红,一只眼球有些粉,道:“怎么样都好,不要哭了,不要难过,我不该惹你的。”
他的唇颤动着,声音沙哑,闷而委屈,灰色的眼睛垂落得像耷拉尾巴的狗。他抱着她,将她塞进门里,道:“不要生气。我现在就走。”
温之皎身上被雨浸湿,又崩溃又恼怒还有些难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最讨厌的样子,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失忆,为什么偏偏要变成以前那种好欺负的样子?该死的雪人,都是雪人的错,他个瘸子就不该堆雪人!
她一边想着,一边用力哭着。
江远丞想给她擦眼泪,可自己都已湿透,只能围着他转来转去,灰眸焦急,却又不进门。最后,他像是狠下心似的,一转身往外走。
路过了被雨水浇得有些化掉的雪人,他撑着手杖,闷闷道:“再见。”
不知道像是对雪人说,还是对她说。
江远丞撑着手杖,抬起修长的腿,对准了自己的雪人。他又看了看一边的雪人,转头道:“只踹掉我的吗?还是都——”
他话没说完,却见她已经抛了出来,一把把他推倒。他愕然起来,身体失衡,直接后倒摔在地上。她像是又生气了似的,脸上还有泪水,死死抓着他的衬衫。
“不许,现在不许你踹了!”
温之皎喊道。
江远丞摔得浑身发疼,手却搂住她的腰,又转头。
他道:“可是它们已经全都——”
被他们坐碎了。
江远丞话音没说下去,因为他望见她殷红的唇。他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她仰头,他便吻了下去。温之皎没有只是抓着他的衬衫,指甲掐他的肩膀。
几秒过后,他道:“我能追求你吗?”
他又道:“现在的我。”
温之皎吸了下鼻子,摇头,但下一秒,她的脑袋被他扶住。他的吻将她的话堵住,手却又不她摇头。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全部淋湿,也将这个试探的吻浇成他们交换体温的引子。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击在伞面上。
几步外,谢观鹤攥紧了伞柄,指骨分明。
他轻轻闭上眼,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餐盒已被打开,鲜红的石榴静静躺着。浓稠的墨色中,他在车里仰着头,手指搭在腹部,灼烧的痛一路延伸,直到他喉咙有了些腥味。
谢观鹤掰开了石榴,红色的汁水犹如血液一般浸染他的手指,他的唇齿间也便是红,犹如同样有了血。
不远处,江远丞和她终于从雨中起身。
他将她送到门口,却骤然回头望了眼隐匿在黑暗中的车。
江远丞挑起眉毛,灰眸平静。
“都怪你,你害得我做噩梦,我讨厌你……”
温之皎踢踢踏踏进了房间,话音还有些哭腔,还在骂他。”
江远丞收回视线,跟着她一路进门。
“咔嚓——”
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