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观鹤抱着温之皎走出人群, 带着她回到房间时,温之皎这才没再哭。
谢观鹤横她一眼,将她放下了, 道:“现在去洗漱吧。”
佣人送过来浴巾和换洗的衣服,托盘落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谢观鹤解开了袖口与领口的扣子,拿起浴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渍, 一抬眼, 望见她温之皎现在跟只水鬼似的,衣服与头发都黏腻在一起, 两手抱着脑袋发出一连串质问,“怎么办怎么办, 真的有用吗?”
她着急得要命。
平日里, 她是最受不了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但现在,她竟也一点不在意, 只是不断追问着谢观鹤。
谢观鹤笑了下, 挑眉,“他死不了,你就没事。”
“可是他都那样了,”温之皎声很有些崩溃, “我是不是真闯祸了?可是那是他自己——”
谢观鹤将浴巾一把盖住她脑袋,用力往下压了下她脑袋,道:“冷静点,去洗澡,天气很冷。”
温之皎吸了下鼻子,“可是——”
谢观鹤的黑眸垂下,俯身凝着她, 手隔着毛巾拍了下她脑袋,“他就算真死了,我又没死,去吧。”
温之皎脑子仍是一片混乱,却还是抬眼看他,最后点点头,转身去洗漱了。浴缸里热水已经放好,充满暖意的白色雾气像大朵大朵落下的云朵,她那有些冰冷麻木的身体似乎也被这云朵蒸出了点汗。
这浴缸有些大,水也深。
温之皎蹑手蹑脚爬进浴缸,温热的水流缓慢流过她的身体,原本凝固的血液仿佛也流动了起来。她靠着浴缸,回想着谢观鹤的话,祈祷这陆京择别真死了。
她不得不承认,看他在泳池底挣扎痛苦时,她看得很开心。所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看着都快死了,她本想转身逃窜,没想到走了几步就撞到谢观鹤。
谢观鹤看她一脸慌张,只是蹙眉,“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又转头看了下她身后,“他人呢?”
温之皎崩溃地指了指泳池,“在里面。”
谢观鹤眉头蹙了几秒,几乎一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她,她已经哭得满脸泪水,五官凝在一起,眼睛里满是水泽,闪烁着无措的光。
她抓着他的袖子,“想想办法啊,怎么办?”
“不是我推的,他自己跳的,他非要说我不原谅他就去死。”温之皎的泪痕在光下也散发着光,睫毛被泪水融成一簇簇,唇红而湿润,肩膀颤抖着,“然后他跳下去了,现在他一点反应都没了,怎么办,不是我,不是我——”
她的话支离破碎,正如她此刻的神情。
谢观鹤闭上眼,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随后,他睁开眼,道:“他从挣扎到昏迷的时间里,你在做什么?”
温之皎的泪水瞬间停住了,她咬着唇,仰脸看着他,眼神移开了。
几秒后,她才认真地凝视他,话音里带着无措,“我吓到了。”
谢观鹤挑眉,道:“不。”
温之皎的眼珠转动了下,像洋娃娃的玻璃球眼珠因被拿起而跟着转似的。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空缺,只是静静看着他,但一瞬过后,她几乎立刻张开唇,泪水又落下。
谢观鹤抬起手捏着她的下颌,阻止她即将开始的胡闹。
“答错了。”他俯下身,看着她,“你的确吓到了,你想救他,所以跳下水。但他太重了,你没有救上来,自己也濒临溺水。他靠近泳池的原因是他接了一通电话,脚滑踩到了边缘,你正好喝醉了,所以一个人透气。当救援人员来的时候,你也受到了十足的惊吓,哭闹无状。”
温之皎怔住,“可是他——”
“我叫人过来,他们来的时候,你必须得在泳池里。”
谢观鹤看着她,“没时间了。”
他松开手,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泳池边缘。他看了眼泳池里的场景,打了个电话,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随后,他抬起手对她招了招。
他用口型道:“跳。”
温之皎一咬牙,掀起裙子就往里面跳。
“哗啦——”
水声响起。
温之皎拍打了下浴缸的水,从回忆中脱身,方才那混乱的状态也消散了些。她有什么办法,反正她已经尽力了,是他自己愿意的。如果他真的……千万不要变成鬼来找她!
她将脑袋埋进水里,憋了会儿其,又猛地抬起头。新鲜氧气源源不断挤入她的鼻翼当中,那些焦虑的情绪也暂时被抛之脑后。
温之皎洗漱完后,已是半个小时后的事。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回到房间,发觉谢观鹤已经离开了。
他应该是去其他房间的洗漱间洗漱了。这毕竟是古堡,即便招待客人的客房区多年来不断扩建维修,但一个套房内仍然只有一个洗漱间。
温之皎猜得没有错,此刻,谢观鹤也刚洗漱完。
他刚走出盥洗室,便望见了江临琛坐在沙发上,手指敲着膝盖。顾也站在窗边,两只手伸到窗外,举着手机发信息。而江远丞坐在沙发另一侧,正在喝茶。
刚刚还只有顾也,现在倒是热闹了。
谢观鹤面色不变,对江远丞微笑了下,“好久不见。”
顾也扭过头,“惊喜吧,我这房间能装的人还真挺多。”
江临琛看向江远丞,话音带着笑,“要是裴野在这里,就更热闹了。不过可惜,他似乎还有比赛。”
“确实。”江远丞点点头,只是道:“我一醒来,裴家居然从如日中天,到如今的地步,着实令人意外。”
他又看向谢观鹤,道:“陆京择为何落水?”
顾也转过身,背靠着窗外,收起了手机,脸上带着点笑,“说是失足,不过各种原有,恐怕只有某些人知道了。”
他看向谢观鹤。
江远丞便也看向他,灰眼睛中有些探究,“他动过手吗?”
他醒来之后,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他比较疑心陆家与谢家如今的状况如何。
“嗯,不重要。”谢观鹤略过了这个话题,只是笑着看他,“我听说你醒来之后失忆了,现在记忆恢复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问题?”
“没有。”江远丞顿了下,才又道:“慢慢来吧。”
江临琛喝了口水。
江远丞又道:“我听说,你的女朋友,原来是我哥的未婚妻?”
江临琛一口水差点噎住,却立刻止住喉咙里的咳嗽声。他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道:“远丞。”
江远丞笑了下,道:“我不知道,你会做这种事?”
顾也没说话,倚靠着窗户,手撑着下颌,偏过头。
他感觉这一切都格外幽默。
谢观鹤顿了顿,笑道:“你确定要直接问?”
江远丞点点头,又道:“她还是顾也的初恋?”
顾也终于绷不住,笑出声了,却立刻捂住脸,喉咙里溢出了声叹息。一时间,顶着三人的视线,他用着悲戚的语气道:“唉,往事已矣,都是兄弟。”
谢观鹤挑起眉头,却道:“她曾经确实有个初恋,也确实订婚过。但不重要。”
“我不能理解。”江远丞的握着手杖,灰色眼睛凝着他,“我原本以为,只是他们在捉弄我失忆了,可这如果是真的,我们还坐在一起说话。这不符合常理。”
“远丞,”江临琛叹了口气,“事情很复杂,我们都不想意气用事。”
他道:“或者说,有些事更应该私下解决。”
江远丞却没有理江临琛的话,而是沉默。
几秒后,他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
他直接起身离开。
门合上。
江临琛扶住额头,道:“他起疑心了。”
他凝了一眼顾也,又道:“多亏了某些人非要自己分配个角色。”
“那你自己不也没有防住,他人都到这里了,连消息都没有。”顾也笑了声,“再说了,江远丞眼睛毒着呢,猜到我们有什么事瞒着他是迟早的,就看他能不能猜到咯。”
“我会盯住江远丞,”江临琛望向谢观鹤,“你呢?”
谢观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他们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
江临琛挑眉,脸上含着笑,“但现在,我们可以做到,不是吗?”
“江临琛,我之前就想说……”顾也眼镜下,狭长的眼里都是笑,“自从江远丞快醒了,到现在,你做事一直很有失水准啊。”
他笑吟吟地道:“你是不是……恨你的弟弟,恨得失去理智了?”
江临琛眯了下眼,黑眸沉沉,“管好你的嘴。”
顾也笑意更大,眼睛放光,“我说中了你就急了?要我说,你也别盯着江远丞在那里恨了,你还是恨恨谢观鹤吧。他可不跟你一边儿,压根没想着防江远丞。”
谢观鹤闻言,笑了下,道:“他迟早会猜到的。”
“所以你就给了她和陆京择见面的机会?”江临琛冷笑一声,“谢观鹤,你太看重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了,所以你自以为能制衡其他人和她的关系……你就没有想过,她有一天将你弃之如履?”
他眼镜弯了弯,“你现在,连跟她交往都没落上吧?”
“不会给我的东西,同样也不会给你们。”谢观鹤并没有被刺激到,仍是四平八稳的样子,他垂眸,望向江临琛,道:“你们要的太多了。”
她从未成长过,过去会如何,现在就会如何,未来就会如何。所以,她永远不会真正领悟社会与时间所称颂的真诚、爱、自我约束、纯粹,同样,也正因她不领悟,才会吸引这么多人渴望她能领悟。可是,和她索求爱也好,关系也好,她不会理解,她只能认为他们要的是那一瞬间的注视与笑。
顾也笑起来,道:“们里没有我,我和她要的一样。”
他要的就是那一瞬间的注视与笑。
多好玩啊。他喜欢和她玩。
谢观鹤没有理他的打岔,只是看向江临琛,“她上午会去看陆京择,下午晚上都会休息。但是,她很容易改变主意。”
他觉得多说无益,起身往外走。
江临琛也懒得停留,跟着出了门。
顾也却笑眯眯的拿出手机发消息。
“嗡嗡嗡——”
手机震动了下。
温之皎没有理,只是趴在床上,浑身发热,困倦至极地在被子里蹭了蹭身体。她在想,这古堡里的暖气是不是开太大了,好热。还有,这些所谓的皇室床品,为什么看着漂亮,盖着浑身痒痒的。
难道是有虱子?
不对,这里还挺干净的啊?
温之皎想着,又打了个喷嚏,脑子更晕了。
她迷迷糊糊想,难道是发烧了?
烦死了,先睡吧。
温之皎也委实困了,下定决心不管,在黑暗中闭眼就睡。
在凌晨时分,整个城堡一片安静之时,一道尖锐的哭声骤然响起。
最先听到的,是谢观鹤。
他睡眠本来就浅,睁开眼时还有些怔。
下一刻,他就点亮了床头灯,看了眼时间。
四点二十八分。
这个时间?
谢观鹤蹙眉,却听到那哭声断断续续,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他的门被“咚咚咚”的敲响,不用想,他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他立刻起身,顾不上穿鞋,快步打开门。
门一打开,怀里便扑进来一阵玫瑰的温热。
谢观鹤低头,“怎么了?”
“救命,救命,我身上,我身上——”
温之皎抬起头,泪眼练练,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感觉她眼睛里的光。她像是失却了所有安全感,流露出比晚上还有无措的惊恐,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爬,“怎么办?怎么办?”
谢观鹤甚至没办法理智思考,只能抱着她,任由她挂在身上,四处找开关,“没事,没事,我在,没事。”
“啪——”
灯光打开。
这一刻,谢观鹤终于知道她如此恐慌的理由。她的脸上满是红色的细小疹子,那红疹并不密集,却触目惊心,从她的脸一直蔓延到脖颈。
这对于温之皎来说,绝对是致命性的打击。
谢观鹤低头,将她放在床上,撩起她的睡衣。很快,他在她的手臂、腿上,甚至腰间都看到了稀稀疏疏的红疹。
温之皎哭得全身抽搐,比哭陆京择那会儿真情实感多了。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一度有些缺氧,话音含含糊糊地喊着毁容了,喊着想去死,喊着好难受好痒的话。
所幸,古堡里有专门的医生,且就住在离客房部不远的区域。
十几分钟不到,医生们就来了。
“似乎是——悬铃木过敏。”
医生小心地下了诊断,“虽然没有做皮试,但悬铃木过敏的症状在这里多发。”
温之皎已经哭累了,坐在谢观鹤怀里,贴着他的胸口,眼睛红肿,嗓音沙哑地道:“我在国内从来没有过敏过,肯定是那个床品有问题,我睡的时候就难受……”
“温小姐,是这样的,过敏原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这里和国内的距离极其遥远,水土十分不同,所以有些东西您原来不过敏,但现在可能会过敏。再加上您夜间饮酒过,又落了水,免疫力降低,这个也有一定影响。”
医生解释得很详细,开了药方,又拿出了几盒药与一管药膏。
温之皎根本顾不上,只是抬手挠手臂,被谢观鹤按住手。她是真的很痒,两条胳膊被挠出了些许腹中的红痕,一张漂亮的脸上,红疹不多,可疹子却带起一大片红痕。
她道:“我要多久才能好?我会不会有后遗症?会不会留印子?”
“一周左右一般就会好。”医生又道:“至于痕迹的话,温小姐尽量不要挠,挠破的话流血结痂肯定会有疤痕。挠的话,也最好轻一点。还有,可以的话,离过敏原少一些。”
医生们陆续离开。
可温之皎心情没有半点好转,吃完了药,涂完了药膏,还是焦虑至极。
“可是这里到处是悬铃木啊,我会不会一直好不了?”温之皎的声音已经沙哑透了,她努力止住哭泣,可喉咙里还是冒出了哽咽,手扯着谢观鹤的衣服,“怎么办?我好难受,我现在就好痒。”
谢观鹤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等天亮,我让人安排个周围没有悬铃木的房间,现在你休息吧。”
“不要,我觉得我房间那些床品肯定有问题!”温之皎开始疑神疑鬼,“这么严重,那个被子枕头说不定都有虱子,我睡的时候就不舒服。我过敏肯定也有这个原因。”
她开始走来走去,“为什么这么倒霉啊,我才住进来,我还买了好多衣服打算拍照的。这里的水是不是也有问题?这个鬼地方,又老又旧又破——”
温之皎怨天尤人起来,又坐回谢观鹤的床边,拿出手机看了看脸。看了两秒,她又哭起来,“丑死了,好红,像蚊子包,还肿肿的……呃啊……呜呜呜……”
她哭得格外伤心。
谢观鹤放下手里的药方和用药禁忌,起身,坐到她身旁。他扶住她的肩膀,扯过被子,道:“你今晚先睡这里吧,明天起来就好些了。”
“可是我现在好痒,浑身都好难受,”温之皎仰头看他,突然又一转头将脸埋进枕头里,“痒,真的好痒……”
他给她盖上被子,轻轻拍她,可她一点都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抓挠着。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在被窝里蹭着,声音像蚊子叫,
她唇紧紧咬着,额头出了点微汗。
谢观鹤叹了口气,拿出手帕,给她擦汗。又抬起手,轻轻挠她的各处红疹,她似乎好受了些。闭着眼,泪水不停,安安静静地哭着,看着十分狼狈可怜。
可下一秒,她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随后,她又立刻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小小的,“不要看我。”
她忍着哽咽,道:“我现在好丑,我自己都不想看我自己,像被蜜蜂蛰的狗。好讨厌,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带我来这里……”
一如往常,将责任都甩出去,可这话如今却只有伤心。
她好像完全没了分寸,背部颤抖着,脑袋后,刚刚枕过的地方都是泪痕。
温之皎哭得很安静,小声地啜泣。
可哭着哭着,她却感觉自己被谢观鹤搂住了腰部。紧接着,他将她拖到怀里,她立刻将脸埋在他肩膀上,不想让他看自己的脸。
谢观鹤道:“痒得难受,就咬我吧。”
温之皎果断张嘴,咬住他的肩膀。
谢观鹤喉结滑动了下,却轻轻挠她的后背,脖颈,挠挠又轻拍。跟哄孩子似的,肩膀的痛感慢慢减少,只有小声的啜泣和混杂着孩子气的话。
“为什么世界这么讨厌?”
“所有人都针对我……”
“我讨厌我自己的脸……”
谢观鹤拍着她的背部,好一会儿,道:“不丑。”
第一句话落下后,剩下的,原本应该藏在心里的诱哄也终于一句接着一句。他挠着她的红疹,话音轻得像风,耳朵微微发红,“一点都不丑,没有人觉得你丑。就算有疹子,也漂亮的。不要哭了。”
说到最后,谢观鹤眼神没有变化,额头却有了细密的汗水。
这些话于他来说,已经过于缺乏分寸了。
可他实在,不想看她哭得这么难过了。
温之皎吸了下鼻子,转头看他,眼睛里包着泪,“真的吗?”
她的泪水落在鼻尖。
谢观鹤唇动了下,他吻了下她的鼻尖,那一滴泪水便从舌尖顺着舌头,落入喉咙。她涂了药膏,那泪也带了药膏味,他望着眼肿肿,脸也有些肿,满脸小疹子的她。他点头。
真的。
温之皎终于好了一些,又将脑袋埋进他的肩膀上。
谢观鹤便也继续给她挠痒痒,时不时轻轻拍那些小疹子,让她不那么痒。不多时,她的头靠住他的脸,身体也渐渐瘫软了,耳边是她匀称的呼吸。
看来,睡着了。
谢观鹤望向窗外。
暗沉的天空已经有了些亮色。
谢观鹤将她放回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温之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谢观鹤似乎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就把自己送到了新房间,周遭的陈设和昨日早就不同了。她也顾不上巡视领地,只是迅速拿出手机,对着屏幕照镜子。
望见的脸的一瞬,她又忍不住想哭。
疹子没那么肿了,但放眼望过去,还是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片米粒似的红。乍一看,还以为是一脸小痘痘。她立刻回到床上,将脸埋在枕头上痛哭。
她再也不会快乐了。
她也不想去看陆京择死没死了。
现在,她才是最想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