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丞没能睡着, 当暗沉的天空有了些微的亮意时,他才有了些困倦。但那种困倦也是漂浮的,轻盈的, 令人恍惚的。
他走出了书房,穿过层层建筑,如有幽魂一般飘到了她的卧室。他们仍然住两个卧室, 尽管有些更为亲密的举动都已做过, 可是他仍然怀揣着一种古怪的想法。
那种想法告诉他,他们还没有订婚。
即便在交往, 但是……那还不足以使他们成为一个整体。
所以,还不该住在一间卧室。
江远丞这样说的时候, 温之皎很有些惊奇, 但显然很满意。她笑起来,觉得这很好,可他一见她这样, 便又感觉自己或许不该说出来。因为这样的话, 也许有些时候他想抱着她睡觉,她就会用他的话堵他了。
后来果然如此,当他站在她门口时,她就开小半边门, 一脸得意,只从缝隙里伸出一只手戳他胸口。
“不可以啊,只是男女朋友,才不要一起睡。”
“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怎么说的?”
“我不要,我今晚要跟璇珍睡!”
“出去出去!”
江远丞便只能冷着脸,站在门口,好半天说不出话。他的气质本就有些冷峻阴郁, 没有表情的时候,便愈发使得他锐利倨傲。可她一点都不怕他这个样子,因为她清楚看见,他灰色眼睛垂落着,是无声的抗议。
有时候,她见他这样,就会露出更为畅快的笑,抱着门让他进来。他反应几秒,才知道她是故意的。也有的时候,她就会长长地叹气,又用手指戳他的腰,戳得他蹙眉,她再一口气把门关上。
更多时候,是他没办法处理一些情绪的时候,在夜半时刻进入她的房间。大多时候她都睡着了,他钻进她被窝拥住她,任由脑子里的思绪奔逸亦或者某些焦渴侵扰,又在她醒来之前离开。她没睡着的时候,多半在玩手机或者游戏机。
他一抱住她,她立刻吓得尖叫一声,然后气恼地转头打他。心情好的时候,又会转过身,亲几下他下巴又转头玩。
那些夜晚与今夜,如此不同。
温之皎已经睡熟了,床头的小灯亮着,凌乱的小说堆在桌边。床上还放着游戏手柄、游戏机、乱七八糟的玩偶。她拥着一只巨大的几头鲨抱枕,昏暗之中,脸颊有着熟悉后的恬静与微红。
江远丞坐在床边,手指摩挲她的肌肤,垂着眼。
你,更想和陆京择在一起的生活吗?
他几度想要问她。
江远丞俯身,将她的手从玩偶下轻轻拿下,抓着玩偶把她从她怀里撕下来。随后,他掀开被子,从背后拥抱住她,额头抵住她的毛绒绒的发顶。
不重要。
陆京择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即便,他努力地在最后退场的时刻,将自己包装得完美。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做下的铺垫永远不会再有用场,她的心早已做出了选择,一切都已经是定居。
江远丞冷静地对自己说。
最重要的是,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亦或者有些人有意为之的算计。他需要的是,慢慢观察和思考,而不是将这件事剖出来,让她难堪,亦或者让她察觉到他的焦虑与不安。
江远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得到了理智的答案。可他仍然做了噩梦,或者说,那并不算噩梦,而是往事。他望见梦境之中,她如何奔向陆京择,如何跳入他的怀中,又如何与他耳鬓厮磨。她对他笑,和他牵手,和他大步大步走过大街小巷……
在恋爱中的人,往往无法察觉到他们与外界那一层隔阂,唯有旁人才能察觉。江远丞在梦中,再一次感觉到,他成为了她和陆京择的局外人,他与她之间仍是不可打破的隔膜。
他骤然睁开眼,灰眸一片清明。
窗外的天光已亮了,时间还很早。
江远丞转头看温之皎,她蜷在他的怀里,头发凌乱,脸上有着点笑,唇翘着。她做了个很好的梦,他想。他的手指再一次触上她的脸颊,在她脸上落下了很轻的吻。
她的梦里,是否有他呢?
还是,有的是别人呢?
江远丞克制着这个念头。
他起身,洗漱后,换上了骑装。
江远丞坐在马上,望着广阔的草坪,他俯身,深呼吸几秒。随后,他甩下马鞭,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他不记得自己骑了多久,在马场里绕了多少圈,只记得停下来的时候,隔着晨雾听见了她的带着笑的声音。
“哎呀,慢点慢点。”
“这马的皮肤真的滑溜溜的!”
“不行不行,再慢点再慢点,我怕。”
江远丞勒马,从林中的晨雾里,远远看见她的身影。
温之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蹬着靴子的腿垂在马上,训练师在马下牵着缰绳。她心情似乎很好,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忍不住地举起,像是在保持平衡。明明她穿着的也是黑白骑装,可垂在肩侧的卷发双马尾仍细心地缠上了红色蝴蝶结丝带,隐没在发丝中。
江远丞望着那一点红,唇动了下,他调转方向,朝着她骑过去。
哒哒的马蹄声和他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江远丞没能收束出来那外溢的不安与焦虑,他搂着她,一路策马,感受着她全然的依靠还有小声的尖叫。他知道,他应该放缓速度,可他没有办法。
一旦放缓速度,那些甩在脑后的情绪定然会跟上。他不断说着如何驾驭马匹的技巧,唯恐一旦不说这些,那些令人不安的话就会溢出。
事后,她生气了许久,好几天没有理他。
他懊恼起来,为什么要去见她呢?
如果再多跑几圈,他的情绪会消散许多。
为何要在雾中调头,在情绪还未消散时就忍不住走去呢?
江远丞在后面几天,承受着冲动的代价。
他和她说话,她当没听见。
他道歉,送礼,她摔门不理。
他叫她,她昂着脑袋掠过。
明明同处一室,他却不得不给她发信息,把所有讨好投入深海中,等不到一点回复。
江远丞躺在书房的沙发中,又凝视着那一盏吊灯。那吊灯如此繁复华丽,光芒犹如流动的岩浆,几乎要淌落,滴在他的脸上。
他没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张小小的饭卡被发现已经过去了几天,书放回了原处,她似乎也没有发现饭卡不翼而飞。
这足以说明,她只是随手一放而已。
就那么一点事,他不该那么草木皆兵,还把她惹恼了。
江远丞越想,越觉得烦躁,他拿起厚重的书,盖在自己脸上。
他有些焦躁,好几天都没有说话,房门也反锁了。
他们见了几面,她看也不看他。
她会不会因此说分手?
她会不会离开他?
她会不会其实已经恨他了?
江远丞嗅着书页上的油墨味道,负面的联想在脑子里连成一大串,他又开始紧张,会不会就在他们不说话的几天里,别的人在跟她聊天。
她还会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会不会那些同学里就有一些人心怀不轨——嗯?!
江远丞的思绪混乱起来,可又在一瞬间惊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腿上。他眨了眨眼,睫毛搔动书页的声音响起,唯有他自己能听见。那压在腿上的力道是温热的,还在动,像是调整坐姿似的。
江远丞喉结滑动,几乎要听见自己的吞咽声。他呼吸的热气打在书页上,又被返回他的脸,熏得他耳朵发热。
没人通报就进了书房的东西……或者说——人,除了她,还能是谁?
江远丞很想拿下书,可没敢动。
他怕他一定,她立刻又走了。
江远丞只能一动不动,慢慢的,他感觉压在腿上的力道动了动。对方像是调整好了坐姿,又觉得不舒服似的,一个力道又抵住了他的腹部。
他仰着头,感觉抵着鼻子的书页已经有些潮湿了。
那力道是暖热的,带着很轻的玫瑰香味,一点点从他的腿蠕动着。又有些像蛇,在他身上攀附着,动作中,她的膝盖与手掌不时按压在他的肌肤上,显得他脖颈抽动几分。很疼。
终于,那力道来到了他的胸口,他被那力道压得喉咙里溢出一口长长的气。
“嚓啦——”
书被猛然从脸上拍落到地上,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
略显刺眼的光射入他的浅色眼睛里,让他有一瞬的恍惚,他终于低头。这时,他发觉温之皎躺在他身上,一只手臂撑着沙发,一只手枕着他的胸膛,抬着脸看他。即便此刻她已躺在他的怀里,可她脸上仍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红润的唇翘着,眉毛压着漂亮的眼睛。
江远丞注视着她的唇,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抿着唇。
温之皎道:“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江远丞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温之皎抬起手指戳他脸,“真讨厌,我那天吓死了。”
江远丞道:“对不起。”
温之皎又不说话了,卷翘的睫毛垂着,发丝落在脸颊旁。
她又道:“再说一遍。”
江远丞道:“对不起。”
温之皎道:“还不够。”
江远丞顿了下,道:“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他抬起手,扶住她的腰部,又调整姿势,半靠着沙发扶手。
温之皎没动作,趴在他胸口,任由他抱着。
江远丞低头,亲了下她的脸颊,声音有些沙哑,低低的,“不要不理我了。”
温之皎在他怀里昂着脑袋,让他亲她的脸,他眼珠颤动了下,便从仔仔细细地亲她的脸。他从她的发丝一路亲到脸颊,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热气熏着彼此的脸。
江远丞吻她的唇,她却突然咬住他的下巴。他停住动作,她笑起来。她立刻一用力,推开他的胸膛,从他怀里出来,大步大步往外走。
江远丞惊愕了几秒,站起身,“皎皎——”
“我要回去睡觉了!”温之皎走到书房门口,发丝在空气中晃荡着,她又转头,“我今天还要锁门!”
江远丞:“……”
他道:“你——”
“你什么你,我才没消气!”温之皎下巴扬起,脸上有着绯红,眼睛折射出吊灯的光,“除非,你明天不让家教来给我上课。”
江远丞:“……所以你就是不想上课才来——”
他没能说出话,脸有些红,被气的。
温之皎才不回话,开了门,踩着猫咪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出去,裙摆灌满了风。
江远丞坐在沙发上,又想生气,又没生起来。最后,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那里还残留着牙印,有些疼,他又按了按。
他灰眸垂着,呼出一口气,还是笑了下。
这样的插曲过去之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江远丞原本如此以为,直到几个月后,他在她床上的一堆玩偶里,找到了埋藏在最底下的一个挂坠。
这个挂坠,他见到过,是她和陆京择曾经的挂坠。
这一次,他没有叫来佣人询问,也没有去问她。他只是在想,自己当时,真应该仔仔细细检查一下她带来a市的行李。
江远丞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
那是过去的东西。
而且,她床上那么多玩偶,这东西埋在它们下面,她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江远丞拿起挂坠,扔到了垃圾桶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他处理得很好,一切都有如没有发生过。
他是这么以为的,可她似乎不这样觉得。
她用着一种有些警惕的眼神看他。
那是在早餐时。
江远丞受不了这样的注视,道:“怎么了?”
温之皎放下牛奶,像是在犹豫,好几秒,她道:“你最近有点奇怪。”
江远丞沉默了几秒,道:“我最近睡得不太好。”
“是因为你在翻我的房间吗?”
温之皎说。
江远丞眼里有些愕然,“什么?”
温之皎移开了视线,道:“我的房间前几天有点怪怪的,难道是佣人翻的吗?”
“我前几天看你的那些玩偶很乱。”江远丞顿了下,道:“我把它们整理了一遍。”
他继续道:“我也把你那些书和课本整理了。”
温之皎还是有些不高兴,有些委屈似的,“可是你把娃娃摆得乱七八糟的。”
“我是根据身高整理好的。”
江远丞道。
温之皎道:“我不要按照身高,又不是wifi,就要这个高那个矮,这个红那个蓝,交错着才好看。”
江远丞:“……抱歉。”
他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样的拌嘴他们一直都有,每一次,他们都会笑起来,觉得又无聊又好笑。只是这一次,他心里却有种真实的烦躁。他忍不住地思考,她生气的真正原因,真的只是那些娃娃,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吗?
以往,他也会整理。
但以往,她却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江远丞不知为何,有些不想说话,只是用灰色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她脸上似乎毫无反应,小口吃着煎蛋,眉眼挤着,像是有些不耐。
……那不耐,是对他的吗?
江远丞忍不住揣测。
几个月前,那一张饭卡的事,又浮现在眼前。
江远丞有一种无力感。
时间如水流,又是悠长的时间过去
他们吵架了。
他们并非全然的眷侣,她从来任性又理直气壮,为了寻开心,谎言从来不假思索。他性格沉郁寡言,自小接受的教育使得他做事从来走一步看十步,便总容易钻一些牛角尖。因此,他们也偶尔会吵架,而吵架的原因也常常千奇百怪。
比如,有一次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他因为全程面无表情惹得她生气,觉得他完全没投入。他觉得很有些莫名其妙,但再一次看电影时,他还是让自己露出了很沉浸的表情。她便十分满意,抱着他亲,他便觉得很值得。
再比如,她主动来问他题目,他努力把题目解释得像一加一等于二,她却不断问一从哪里来。当他耐心地解释一的来处时,她却突然说,她想吃糖葫芦。江远丞让佣人给她做后,她又突然说天气真好,她想去散步了。
江远丞让她做完题去,她立刻理直气壮地说他真霸道,把他气得耳朵发红。他好半天没憋出训斥的话,一转身去书房开会了。
那时他已经在修大学课程,并正在熟悉家族事务了。
书房的投影放着家族会议,他正听着,就望见拱窗外,她趴着窗户悄悄窥他。他移开视线,她便敲敲窗户。终于,他没忍住找了个借口,出了书房,走到外面。
温之皎便踩着灌木丛,带起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裙边都沾染了灰尘与落叶。
江远丞板着脸,“做完作业了吗?”
温之皎摇头,“我就是不会嘛……”
江远丞转身,“你没做完我不会消气。”
“真讨厌,我主动找你了,你还生气。”温之皎话音很有些委屈,“那好吧,你回头看我,我再说一句话你就继续生气去吧!”
江远丞转过头,一转头,嘴便抵住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他垂眼,发现是一串鲜红的糖葫芦。
江远丞努力冷着脸,看温之皎。
温之皎却瞪圆了眼睛,唇弯弯的,话音又细又小,“第一口给你吃,别凶我了。”
她说完,又用力抵了抵他的唇。
江远丞喉结微动,张开嘴,咬了一颗。他没咬碎,只是推到嘴边,俊美的一侧脸颊鼓起个圆包。他话音有些含糊,道:“我没有凶你。”
温之皎笑出声,戳他被糖葫芦顶住的脸。
江远丞只好咬碎糖葫芦,被酸得肩膀抖了下。
他有些无奈,抬手捏她的脸,“下次不许这么敷衍了。”
温之皎眨眨眼,不回答。
他知道,她才没答应,可是他的气早就飞走了。
“作业我就是不会嘛……”
“算了,你放着,我等结束开会。”
江远丞只好再叹口气,转身回去开会,开了一会儿会,秘书才说他脸上还有糖渍。他舔了下,也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等会儿她再让他生气,一定不要因为一颗糖葫芦就不生气。
那些因为无聊琐事的吵架,最终总会成为哭笑不得的回忆。可这一次,却成为了例外,因为,为什么而吵架从来不是事情的本质,本质永远是面对它的态度。
温之皎指责江远丞最近总是很奇怪,江远丞则找不出来任何奇怪的地方,只能归因为她在借机发作。
他们大吵一架,这次吵得格外厉害,甚至提及到了陆京择。
江远丞质问她是不是想陆京择了,温之皎是质问他这事跟陆京择有什么关系。江远丞忍了又忍,终于将那两件事和盘托出,温之皎则崩溃至极,她觉得太神经病了,她根本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让他拿出证据。
最终,江远丞拉着她去她的房间,道:“如果我再翻出一样陆京择的东西,你要怎么和我解释?”
“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温之皎更为盛怒,“你带我来的时候那么匆忙,我当时有什么装什么,不经意装了一些以前的东西也不可能是我的错啊!?我根本就不记得了!”
温之皎思考了几秒,怒气更大,指着他,“是不是你自己出轨,所以才要在我身上找借口?!还是你现在想甩了我,才要故意跟我吵架。”
江远丞呼吸有些急促,“现在变成我故意跟你吵架了?”
他道:“是谁说我变得奇怪,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的?”
“难道你非要我告诉你,你跟神经病一样?”温之皎的眼睛里有着亮光,当她生气时,她的难听话绝对没有人能承受得住,“我真的受够你总是问我会不会离开你,会不会不爱你,也真的受够你永远在半夜把我吵醒了。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不如回去上学,这样不用天天面对你,我宁愿你每天去开会,也不要你每天粘着我了!真的很讨厌!”
她说完,便望见江远丞的瞳孔骤然扩散。
温之皎没有结束她,她指着房间,“你现在去翻,翻吧,如果你翻出来,那没错,你说对了。我就是觉得陆京择更好,他不会跟鬼一样缠着我不放,不会让我现在生活过得一团糟!”
江远丞深深凝视着她,随后,他眼睛有点红。
温之皎的唇动了下。
她突然觉得,有些难受。
温之皎想说,她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有点窒息。她也没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她只是觉得她和以前的朋友渐行渐远,有些难过。可她最终没能说出来,江远丞掠过她,将抽屉打开,衣柜拉开,那些书挨个翻开。
最后,江远丞找到了一本笔记。
那是太久太久以前,陆京择给她的。
温之皎脸色一点点发白。
她在想,他说的那些什么饭卡挂饰,她的确没什么记忆。但这个笔记本,她记得,她觉得说不定会有用,就带过来了。
但来了之后,她压根没管过。她也完全没想到,佣人并没有把那些东西放到库房里,想来是觉得这是她的笔记。
可是现在,她怎么说,他也许都不会信。
尤其是,她刚刚为了气他,说了那样的话。
江远丞喉结滑动了下,他仰着头,将笔记本放在了桌上。
他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他们半个月没有说话,或者说,没有人愿意低头。
温之皎觉得,大不了就分手。
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也算享受过,以后还是能在女孩们中当中心人物,还可以不用想着自己和那些贵族学院的人的差别。
江远丞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不断想着,她那一句她宁愿选择陆京择。
她后悔了。她果然后悔了。
是吗?
江远丞似乎只能思考这一个问题。
在一个早晨,温之皎离开了。
她觉得璇珍的建议很对,她应该出去透透气。
于是,温之皎自己订了个酒店,一个人离开了。当她入住豪华酒店时,她心里想,嗯,她真有钱,真潇洒,要是分手了就享受不到这样的服务了。一时间,又有些伤感。
当然,她没能分清楚,伤感的是和江远丞分手,还是和江远丞带来的这样繁华世界分手。她只是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又在酒店提供的休息区辗转反侧,最后看着小说辗转反侧。
第一个夜晚降临。
温之皎辗转反侧地睡了。
一觉醒来,她看见江远丞坐在他床边。
温之皎不知道他在她身旁坐了多久,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抵着脑袋。他眼下有些青黑,像是没睡,他用她的手摩挲她的脸颊。
好长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说话。
江远丞声音有些沙哑,却认真,道:“不要不理我。”
温之皎吸了下鼻子,转过身,不说话。
江远丞便俯身,抱住她。
他们一起在酒店里住了几天,又去玩了几天,最终一起回到了庄园。在之后的生活里,他们的生活一切照旧,只不过吵架的次数多了些。
每次吵架,她便总要玩一次出逃。
有时,她一声不吭地去国外。
有时,她跑到乡下。
也有时,她坐很漫长的度假火车。
江远丞每次在她逃走后,都会如约地奔向她在的地方,等她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然后和她一起度过剩下的“出逃”时间。他们好像生出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叫,她闹脾气离开让他找,他便越过荆棘去将她吻醒。
终于有一次,在雪山下,他们都裹成了一个球。
江远球抱住温之球,道:“我们,订婚吧。”
两个球都只是笑,然后在雪地上滚了起来。
随行的佣人管家都称职地将照片拍下,它们被洗出来,仔细地镀膜,最后归拢在江远丞的相册里。
江家庄园里挂着许许多多挂画,但从没有江远丞与温之皎的照片,更不会挂情侣照,因为那些照片,江远丞只想自己看。他像一条巨龙,将所有宝藏私藏起来,每周他都会抽空,在睡前检查一遍仓库,最后带着一身冷空气钻进温之皎的被窝。
江远丞想,这个最重要,要每天,每时,每刻都检查一遍。
在雪山上留下的照片从江家庄园送出,最终,遥遥落在地球的另一个人手上。
“咔嚓——”声响起。
陆京择仔细地将江远丞的脸与身躯裁下。
他审视着残留的温之皎的身影,手指很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最终,他起身走到书房。他的桌子很长,和别墅里华贵简洁的色系不同,书房里的沙发陈旧,桌子成色也一般,上面甚至有个黑色的碳痕迹。
桌上压着一层玻璃,玻璃下,是密密麻麻的裁剪过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甜蜜的笑。她从来不看镜头,她看的是被裁掉的那一侧的方向,即便是侧着脸,都能望见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陆京择将新的照片塞进去,他的黑眸垂着,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张照片。他想,她过得真开心,无论身边是谁,她都能过得很开心。
但是,皎皎,不可以。
如果你的身边,不是我,你也如此开心,那我此刻在这里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陆京择凝望着桌上的天秤,此刻,右侧更重,左侧放着稀疏的砝码。他打开抽屉,注视着里面大小不一的银色砝码。
他选来选去,停在一颗筹码上。
陆京择捻起它,放下。
下一刻,左侧轻微晃动,仍非是持平的,但右侧早已不像之前一般稳如泰山了。
陆京择拿下砝码,又凝视着占据了一整桌的照片。
他呼出一口气,张开手臂,俯身,将脸颊贴在玻璃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侧着脸,注视着那一盏天秤。
埋了这么久的线,终于,要落下下一刻砝码了。
陆京择视线垂眼,望着玻璃下的她的照片。
他冷着脸,手指抚摸着玻璃。
皎皎,怎么能这么开心呢?
他又想。
皎皎,你选错了人。
我才会是,你最该选择的人。
你会意识到的。
陆京择拥抱着冰冷的玻璃,贴着冰冷的玻璃,最后吻了下冰冷的玻璃。
窗外狂风大作,树木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枝条被吹成绝望的弧度。很快的,雨水落下,骤然降落的温度使得玻璃泛起了一层雾,模糊了照片中的脸颊,很快的,那雾气化作水珠,凝在她的脸上。
琴房里,悠远的钢琴声响起,那乐曲激昂狂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