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五左右, 苍青色的天空亮了一些,像调皮的学生在矿泉水瓶里挤了几滴蓝色墨水。
“卡啦——”
木质推拉门再次被推开。
杨璇珍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有着一种伤感, 她深深地望着温之皎。
温之皎没有看她,只是遥遥望着她身后那片天空。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种解离感, 仿佛与一切都隔着厚厚的隔膜一般, 她有些恍惚,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等她睁开眼,她此刻又在酒店房间里。
她没有在五点多醒来, 没有一睁开眼, 就被谢观鹤带到这里。她也没有再遇见杨璇珍,更没有坐在这里,听杨璇珍讲那些冗长的过往, 得知不该知道的真相。
“温小姐……”
杨璇珍的声音响起。
温之皎空茫地望过去, 杨璇珍站在门口,她的手又紧紧握着门了,又是那种复杂而局促的样子。她逆着晨光,温之皎有着看不清她的脸, 只觉得她的脸模糊而扭曲。
“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的妹妹,她需要更好的生活。”
杨璇珍说完,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温之皎突然笑了一下,懒得看她了。
她或许应该大发雷霆,或许应该狠狠质问, 也或许应该痛哭流涕,但她都没有。也或许,她应该表示谅解,应该忘掉过去,应该从容拥抱,但她也没有。
温之皎只是道:“滚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她说完,扭过头去。
杨璇珍眼睛里有了些湿润,闭上眼。她知道,这个回答,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她陪伴了她这么久,她很清楚,温小姐看起来任性娇气,在爱情观上,总有些异常孩子气又粗暴残忍的思维。但是对待她,以及其他那些年龄相仿的女孩,温小姐又有着另类的亲近。
她没再去上学后,身边骤然便没了来往密切的朋友,因而,她便自然地将她们当成了她的新朋友。即便偶尔也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但她的确待她们很好。
偶尔,她会偷偷换上佣人服和她们一块干活只为了聊天。亦或者想玩一些游戏时,就让主管和管家给她们放假,让她们专心陪她玩。即便是出去玩,她都会邀功似的,每次都带回来许多礼物和纪念品给她们。
除却这些,她们也因为和她关系亲近,额外拿到更多薪水和补贴。
可是……可是……
“我让你滚开!滚远点,你听不见吗?!”
温之皎仍然扭着头,没有看她,声音却提高了。她的肩膀颤动着,偏着脸,像是已经无法按捺住怒火,随手抄起手边的锦盒对着门口狠狠掷过去。
“咔哒——”
锦盒落在门边,发出清楚的响声,一条红色的编织手链从盒中滚落。
杨璇珍看了一眼,眼球便立刻被灼伤了一般移开。
——这是曾经,杨璇珍教给她怎么编手环后,她编给她的回礼。
她不敢再停留,一转身,快步离开。
谢观鹤并没有在茶室内,他站在长廊的尽头,倚靠在栏杆上。那略显黯淡的晨光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为他的那俊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深沉。
他微笑着,垂着眼,红色的流珠缠绕在手指与手腕之间。他直起身往茶室里走,的眼神无悲无喜,像是望见了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事,从容地掠过了她。
谢观鹤走到茶室门口时,很轻易望见了地上的一抹红。他俯身,将手链拾起,用指尖拂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浮尘。他将它放回锦盒里,收回,走到了温之皎身旁。
温之皎这会儿已趴在了案几上,一头卷发散落在手臂、肩颈、背上,又垂落在原木案几上。茶室里只点了两盏灯笼,它们在角落着,充当着装饰而非光源,吝啬地散发出幽幽的光。在这一片晦暗而模糊的室内,她那浓密卷曲的黑发便仿佛匍匐的菟丝子,与暗色融为一体,安静蛰伏。
她的肩膀仍在微微颤动,像是隐忍的啜泣。
谢观鹤垂着眼,抬起手,很轻地落在她头上。几秒后,他又把手放在她肩上,俯身道:“温小姐,你睡着了吗?”
温之皎:“……”
她气恼地抬头,喊道:“你有病吧?!”
此刻,她的黑发黏在唇边,整张脸都浸着些红,眼睛显得有些湿润。可她脸上没有泪水,唇抿着,整张脸跟要融化的冰淇淋似的,耷拉着。
谢观鹤道:“哭不出来,也不用这么努力。”
温之皎瞪了她一眼,又吸了下鼻子。
她道:“可是哭出来我感觉我会好很多。”
“你很难过,”
谢观鹤顿了下。
“不然呢?你觉得我是被骗了还能很开心的人吗?”温之皎反唇相讥,她昂着头,眼睛里有着火焰一般的亮色,“你少在这里装好心,你以前就在我最开心的时候骗过我,你是不知道我生起气来——”
“不。”谢观鹤打断她,道:“我没有说完。”
他继续道:“我的意思是,难过却没能哭出来,那或许说明,比起难过,其他的情绪更需要重视。”
温之皎哽住了。
她没有说话。
谢观鹤笑道:“现在,你要回去吗?”
“当然。”温之皎站起身,仰视着谢观鹤,眼睛弯着,“你会让我走吗?”
她道:“就算我知道不好的事,但我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过我想过的生活。就算这样,你也能说,你愿意我送回到陆京择身边,让我登上飞机离开这里吗?”
温之皎和谢观鹤的距离本就很近了,可她仍然更近,倾身凑近。谢观鹤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她几乎要走到他的怀抱里,可她没有停住脚步,直到自己的鞋尖抵住他的皮鞋。随后,她抬脚,很轻地踩在上面。
谢观鹤放在裤袋里的手一下下捻着流珠,对上她那双有着警惕与试探,却显得无辜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她仰着头,他便能更清楚望见她那张漂亮得灼人的脸上流动出的好奇。
谢观鹤微笑,道:“如果你想,我为什么会阻止你呢?”
“如果你不想阻止我,”温之皎抬起手,很轻地贴在他的胸口,指尖拨弄过他的领口,眼睛自始至终都凝视着他,不让他的视线离开她漂亮的脸分毫。她继续道:“为什么要让杨璇珍来呢?”
谢观鹤听出来,她对杨璇珍的称呼带了姓氏。
他唇弯了弯,如檀眼珠凝着她,“我怎么做,怎么想,都不会影响你的决定权。”
温之皎又笑起来,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吗?你以为我是傻子,你说什么是什么,让我听什么我听什么吗?”
她拨弄他领口的手抬起,一转,将脸上的发丝撩到脑后。
谢观鹤望着她白皙的指节在黑发中浮现,那视线很快又移回她脸上,却发觉她对自己挑了下眉头,像是在说她发现他分心了。
他垂下眼睛,道:“那温小姐,要回去还是要留下呢?”
温之皎又是反问,“你觉得呢?”
谢观鹤喉结滑动了下,没忍住俯下身,他被她踩住的腿也弯折,膝盖贴住了她的腿。他凝着她的眼,他的大半个身躯都已快占据她的空间,以至于他们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他道:“我——”
温之皎眼睛弯了弯,却一转身,发尾在空气中扬起弧度,她旁若无人似的伸了个懒腰,轻易从这逼仄的他们的空间中脱身。
谢观鹤怔住,手指紧攥住流珠。
好几秒,他感觉喉咙里的焦渴要烧到头脑。
空气中仍有她发丝流下的淡淡玫瑰味。
谢观鹤凝着锦盒,闭上眼几秒,笑了下,转过身。
温之皎背对着他,仰望着那墨蓝色的天空,也望着只在海面露出一点光的太阳,道:“快六点了,我要回去了。”
她又轻声道:“我才不信你,也不信她,我只信我自己。”
谢观鹤从善如流地答应,“好。”
温之皎又转头,“你赶紧送我回去。”
谢观鹤继续道:“好。”
温之皎想了想,说:“如果我——”
谢观鹤仍道:“好。”
温之皎抱着手臂,“你在敷衍我吗?”
“不,”谢观鹤注视她,道:“我是在许诺。”
他话音很轻,像一根羽毛,要随风漂浮起来。
六点快到了,光芒一点点穿透云层,落在平静的海面上。透亮的天空仍有几分残余的夜色,停机坪上,几个随行人员已经等着了。
薛灼灯轻轻抚摸了下自己的笔记本,却仍然低着头,隐匿在随行人员中。
停机坪远处的高楼上,顾也撑着栏杆,眺望着那些如蚂蚁一般大小的人。
今天天气应该会很好。
顾也的手握着栏杆,又望向天空。
六点到来的飞机,和六点十分到来的飞机之间,看来不会有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使得它们打个照面了。
他叹了口气。
停机坪不远处,陆京择看周遭的安保人员,挑眉,道:“我离开到现在二十分钟,期间道路已经封死,领空权也在我们手里,你们跟我说找不到人?”
“我们已经在搜查酒店和其余地方了,但是——”
安保人员的话被陆京择打断,他脸上并没有愠怒,也没有着急,语气冷静地分析道:“从酒店楼离开的方向不是正门,那就只能是窗户,二楼与三楼之间的跳台重新检查足迹,这需要我教你们吗?”
他正要继续说话,却听见远处听见一声遥遥的呼唤,“陆京择!”
陆京择抬头望过去,却望见了远处,温之皎朝着他招手。她这会儿迎着风,白皙的手臂摇晃着,她穿着蓝色的吊带刺绣蕾丝短裙,肩膀上披着天鹅绒防风小斗篷,长筒袜下蹬着一双短靴,贝雷帽下的卷发随风飘扬,完全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温之皎一路跑过来,他便也快步迎过去。
“累死了,累死了……”温之皎大喘气,陆京择扶着她的腰和肩膀,拿出手帕给她擦汗。她摆摆手,他这才发现,她还套了一双蕾丝手套。她仰着头,道:“我一觉醒来被人带走了,好一会儿才逃出来呢。”
“这么厉害?”陆京择笑起来,又捏她的脸,道:“怎么回来的?我都快掘地三尺了。”
“等等告诉你。”
温之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握着包包肩带甩来甩去。
陆京择道:“大小姐,要拎包吗?”
温之皎笑了下,“才不要。”
她解开了斗篷的扣子,喘了口气,“好热。”
“倒是知道早上天气冷,会保暖了。”陆京择抬起手,就给她系上,“上飞机再解,现在有风。”
温之皎无奈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她想保暖,主要是,这衣服也是小秦选的啊。
虽然,她也挺喜欢这一身的。
呼呼的风声骤然驶来,远处,一架小型飞机盘旋在空中。
陆京择道:“接我们的飞机到了。”
温之皎笑了下,没有说话,她只是一下下地抚摸着自己的包包。
陆京择察觉到她的沉默,凝神看着她,“怎么了?”
温之皎也看他,那笑意一点点消失,眼珠里什么也没有,仿佛有光泽却没有缺少温度的黑曜石。她用那双眼凝视着他,脑袋倾斜着。
陆京择在顷刻间感觉了些许不对,他正要说话,可温之皎却已经后退了一步。她的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从她口中泄出,只有一道指令从她心里发出。
【使用[记忆回溯卡]】
【记忆回溯卡:触发使用对象的一段有关于你,但你不知道的记忆。持续时间不确定,触发回忆不确定,带来效果不确定,追溯过往让一切笃定都变不确定。】
【使用目标:陆京择】
【回溯卡已生效】
一瞬之间,时间犹如静止,陆京择远去了,风声远去了,天空、草坪、所能感知的一切全部都仿若木偶戏的舞台轰然倒塌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然的黑暗。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她站在纯然的黑暗之中,等待了几秒。
或许没有几秒,因为这一个瞬间,已剥去了时间与空间的计量单位。
在这里,只有记忆存在,也只有记忆流动着。
黑暗褪去了浓稠,一些画面犹如气泡一般纷纷跃出,在那些气泡里,温之皎望见无数个自己。这些,都是陆京择回忆中的自己,有的是在睡觉、有的在走神、有的在对他笑,有牵手,有亲吻,有拥抱,亦有娃娃机闪烁着彩光时他们的笑……
最终,这些泡泡全部破碎,一个散发着浓重黑色光芒的泡泡缓慢地飘到了她面前,近了,她才看见其中映出一座银色的巨大的天秤。她伸出指尖,那巨大的泡泡便骤然破碎,散落的记忆压了过来,犹如厚重的潮水一般。
浓重的夜色之中,一扇门轻轻合上。
陆京择从温家离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已经睡着了,烧也快退了,估计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她的体质,他也知道,怕冷又怕热,温度高了低了都容易发烧。发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真不知道该说是体质好还是体质差。
既然她没事了,剩下的就是……江远丞了。
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更没有什么光。路灯光柱散发着有些阴森的冷光,绿植灌木丛中有着诡异的响动,一阵风吹过,阴森极了。
陆京择穿过三棵树后,便望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灯下。那辆车没有开车灯,从这里望过去,他几乎望不出里面有没有人。
路灯的白光没有温度,那辆车折射出来的光也阴寒极了。
陆京择径直走过去,路过那辆车时,车窗降下来了。
他转头,望见一张脸望着他。
他坐在车后座,衬衫外套着薄毛衣,袖口挽起,手腕间的表盘映出些蓝光,与领口隐匿的领带交相辉映。后车厢的灯开了,柔和的光落在他深邃而英俊的脸庞上,阴影下,灰色眼睛也映出些浅淡的幽蓝。
这老式贵族少爷的打扮与做派,除了江远丞,还能有谁呢?
在陆京择讥诮的同时,车里的江远丞,也扫了他一眼。他背着单肩包,黑发下,面容俊朗淡漠,灰色外套里是一件T恤,还有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与运动鞋。朴素的穿着在他身上,也显得清俊干净。
江远丞道:“正好遇见,我送你吧。”
他收回了那俯瞰似的打量。
陆京择神情平静,“不用。我只是很好奇,你大半夜在我女朋友家附近干什么?”
“我和温之皎是朋友。”江远丞顿了下,望向他,“我没有联系上她,有些担心。”
他十分理所当然,语气没有起伏,仿佛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你是刚从她家离开吗?她发生什么事了?”
陆京择黑眸眯起,道:“她发烧了。”
他又道:“你带着她出去了,是吗?”
江远丞“嗯”了声,道:“我邀请她陪我去游轮玩,可能是半夜海钓吹冷风了。”
陆京择几乎笑了起来,“江远丞,需要我再说一遍,她是我女朋友吗?”
江远丞道:“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陆京择点点头,又道:“江远丞,你姓江,又从国外回来。我猜,你是那个江家的人,是不是?”
江远丞道:“是。”
陆京择又道:“你查了我的身份了,是吗?”
江远丞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需要继续,他道:“我知道你是陆家的人,我也知道,陆家和谢家的恩怨。我还没有联系他们,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
他道:“你想要平稳的生活,她显然并不想要。”
江远丞没有把话说完,他相信陆京择能听懂。即便他多年辗转落魄,但在这样的家庭出身,有些话必然能听懂。
陆京择也的确懂了,他松开了手。
他道:“你去。”
江远丞眉头蹙了下。
陆京择觉得这次交谈已足够了似的,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他又快步走回来。随后,他抬起手伸进车窗里,一把抓住江远丞的领口。他的动作快而粗暴,眼睛里却是一片沉静,仿佛酝酿着某种风暴。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以,你完全可以把她夺走。你也完全可以通知谢家,让他们好斩草除根。”陆京择攥着他领口的力气愈发大,脖颈抽动了下,他道:“但她不喜欢你,她只是为你带来的那些东西着了迷。”
江远丞抬手攥住他的手腕,眉眼没有动,道:“偏偏那些东西,你没有。”
“是。现在没有,以后难道也没有吗?”陆京择笑了下,缓慢道:“你想和我谈条件,不可能。还有,我和陆家的人联系过了,现在,你再想让谢家的人插手斩草除根,已经晚了。”
江远丞并不意外他的动作如此迅速,只是道:“我和你没有仇怨,只要你离开就可以了。”
“是,将我逼到国外当然也算你们赢,但是……”陆京择松开了手,他后退,脸隐匿在夜色当中,“我总有本事回来。”
江远丞脸上只有漫不经心,“那时已经晚了。”
车窗缓缓升上。
陆京择望见他成竹在胸,高高在上的样子,终于讥笑了声。他转身离开了,在夜色中,他的身影与夜晚融为一体。
司机问道:“我们还要继续等吗?”
江远丞看了眼手机,手指放在膝盖上,道:“快四点了。去附近酒店休息下吧。”
她还没有醒,但她醒来或许会饿。
去酒店休息下,届时可以挑些清淡的东西带过去。
车子缓缓启动,调头,驶离。
在车开上街道时,很快,江远丞又望见了陆京择的身影。他走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瘦长而孤冷,单肩包上的挂坠随着他的步伐而轻轻晃动,也闪烁着细微的亮光。
江远丞移开视线,直视前方。
他知道,挂坠上的,应该是他和她的大头贴。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也拍过,还有……
江远丞点亮屏幕,望着聊天框离,那一张他拥着她的照片。他会拥有更多,更多,更多的和她的照片与记忆。
无论陆京择如何挣扎,他主动成为失败的一方,退出战斗。最终,即便他回来,她的心中也不再会有任何地位。
江远丞如此确信,也的确做到了。
陆京择似乎在为自己的退场做好所有的准备,他将他们来往的一切都视若无物,他仍在她面前扮演着合格的男友,他也仍在既定的最后一刻进行挽留。
第二次再见面,他大势已去。
结果早已注定。
江远丞凝视着她,她却越过他,凝望着阳台下,那个带着一身血离开的背影。她像是有些难过,眉眼垂着,咬着唇。
她道:“他……是不是很严重,他会怎么样?”
江远丞垂下眼,握住她的腰部,可耳边有些热。
好几秒,他道:“他没事,不严重。”
他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仅仅是要一只手,也仅仅是将刀刃插进去。如果他做得更过分,他完全可以挑断经络,亦或者从脉络下手,亦或者真的从肩膀处下刀。
温之皎的手抓住他的手臂,眼睛红红的,“嗯,真的吗?”
她这会儿换了面孔,不像方才那样,一脸好麻烦好讨厌围着他转来转去的样子了,而是一个单纯无辜,富有同情心的路人似的。
江远丞觉得有些好笑,手摸了下她的脸颊。
他道:“如果不是呢?”
温之皎很困扰似的,“那我可能会难受几天,感觉自己做了坏事。”
江远丞肯定道:“他没事。”
温之皎立刻笑逐颜开,仰着头,亲了一下他。下一秒,他的灰色眼睛便瞪大了些,血色从耳边一路蔓延到脸上。
他的唇动了下,没能说出话来。
他们出去玩了很多次,但最过分的举动,也不过是牵手与拥抱。明明都在越轨的边缘了,可他们,谁都没有踏出那一步。
这样如羽毛轻似的吻,也未曾有。
一瞬间,江远丞脑中飙出了许多语言,却唯独找不到嘴。
温之皎见状,立刻笑起来,指着他,“你怎么又变得不擅长说中文了?你是不是——”
江远丞的耳朵红着,却仍然一低头,带着点羞恼,却又带着点认真的吻了下去。他的吻生涩至极,身体也僵着,手也僵着,唯有心脏却插上了翅膀,要飞出去似的。
那个夜晚,他们吻了很久,吻得彼此都气喘吁吁,耳朵发红。
硕大的月亮悬挂在天空之上,一片清辉洒落。
江远丞想,他要她,没办法离开他。
转学办得很快,她对于陌生的环境有些畏缩,却又充满了好奇。她脑子里装了太多怪异的想法,那些想法最终都像圣诞信似的飘到他身上,他仔细阅读,又将所有她要的都轻轻装入袜子里送到她手上。
可给予出的东西,换回来的是不安。
他敏锐地察觉到,即便他将她如珍宝一般藏了又藏,可仍阻挡不住裴野那不自知的接近,顾也的好奇,还有谢观鹤那若有似无的观察。除此之外,她的那些同学,也让他有些烦躁。
温之皎处在不自知的忧郁当中,她安静而又充满警惕地观察四周,唯有回到江家时,她才展露出那种近乎张扬的肆意,不自觉的依赖来。
这样的依赖,令江远丞生出一种懵懂的渴求。
他希望,她就这样活在他的羽翼下,也只对他如此。
每当她提及到不知怎么和同学相处时,那渴求便清晰一分,于是他吞下了那些和她有关的秘密。
当她表现出,不想上学时。
那渴求终于价码成为庞然大物。
温之皎没有再上学,他也申请了家教,起初,那是一段愉快得如童话一样的生活。她在庄园里尽情探索,她身边的女佣们也宛若她的朋友,让她享受着缺失的友情生活,他分享她的一切喜怒哀乐,每日听她讲谁今天跟谁吵架,谁今天一口气翻了十个跟头,那个家教今天讲课讲一半跟女朋友打电话吵架……
可或许所有快乐后,总有魔鬼窥探。
她兴冲冲期待第二天学骑马时,他坐在书房里,长久地沉默。
穹顶的吊灯华丽至极,塞满了古籍的厚重书架将空气都浸出陈旧的灰味来,即便日复一日地打扫,这庄园也总是陈旧而庞大。
书桌上,放着一张小巧的饭卡。
卡上的大头贴已经褪色。
这是,在她塞在某本小说里的东西。
她仍然喜欢看小说,除了网文,还进货似的,买了一堆又一堆的实体小说。她格外喜欢趴在地摊上,吃着零食翻书,也许看几页就分心了,折个角再也不看了。
也许,也许这是她随手放进去的。
也许,也许她自己都忘了。
不多时,杨璇珍进了书房。
江远丞拿起一本书,盖住了桌上的东西。
他点了下这本书,道:“她最近有在看这本书吗?”
杨璇珍望了眼那本书的封面,似乎在回想,好一会儿,她点头,笑道:“在的,最近温小姐特别爱看这本书,闲着没事就看呢。”
江远丞的指节痉挛了下。
他道:“嗯,知道了。”
他又道:“下去吧。”
江远丞闭上眼,想起来,这几天她心情似乎并不很好,说又有点想上学,一直在卧室里待着不出门。
他知道,不该再想,于是,他看向窗外。
窗外,夜色正浓,那些栽种的数在暗夜中散发着诡秘的气息。豪华威严的建筑在夜色中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巨大的魔鬼,将所有人一起吞噬。
晴朗的艳阳天下,钢琴声从某一栋建筑里溢出。
陆京择的指节按着琴键,没有看琴谱,肩膀起伏,指节舞动,视线只是望着远处书桌的天秤。那天秤,右侧重重压下,左侧唯有孤寂的两颗砝码。
他笑了下,移开视线,蛰伏在手背的狰狞蜘蛛即将飞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