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人生鼎沸, 酒、食物、香薰、香水、绿植花草的香气俱拥挤着,混杂出迷人奢靡的气味交响曲。
谢观鹤刚一进场,便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 众人皆知,他之前因意外受伤,在医院住了好些日子。本来他就低调, 住院后, 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如今出现不外乎是个套近乎的好机会。
他穿着衬衫黑裤, 手臂上挽着银灰色西装外套,宝石袖扣在灯光下闪烁着华贵之气。他黑发短了些, 雌雄莫辨的面容有了几分阴郁苍白。他唇畔有着极淡的微笑, 如檀的黑眸映射着细碎的光,叫人看不出来他的笑究竟有几分真假。
即便被不少人围着,他也仍是一副淡然从容的姿态。
但很快的, 一些人就意识到, 自己凑近得太快了。万万没想到,有了谢观鹤这一樽菩萨,没几分钟陆京择这另一樽神就来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在犯难。陆谢两家不对头这多年前的老黄历至今仍没翻篇, 但凡想立足,总要选好码头拜。如今他们只怕谢家的码头没有拜上,就先让陆家的记上了。
好在陆京择似乎并不在乎。他穿着大衣衬衫,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进门就往里面走,一点也不搭理试图攀援的人。他走路带风,目不斜视地掠过他们, 冷漠得像是懒得分给其他人一点关注。
而谢观鹤呢,同样也是全然未曾注意到过陆京择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这王不见王的状态,倒是叫众人放心了些。唯有一个人,偏偏就要打破这和平似的,抛出了一句散漫戏谑的话音:“哟,陆京择也来了,怎么不去打个招呼啊?”
众人望过去,却先望见一张昳丽若桃花的脸庞,再望见一双狭长而狡猾的眼睛。
——顾也。
这俩人不是向来关系好,怎么如此拆台?难不成是说笑?
一时间,众人都嘀咕。
谢观鹤语气淡淡,“见人就打招呼的是招财猫。”
顾也笑起来,“你这话说的,那我可要到处打招呼了。”
他走到谢观鹤身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狠狠拍他,“走,喝两杯去。”
谢观鹤的病本就没好透,被他这么一拍,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些红。他们走出那社交的中心圈后,谢观鹤才平静地望了他一眼。
顾也挑眉,松开手,“怎么这么弱了?”
谢观鹤懒得理他,径直往坐席走。但刚走几步,便望见不远处的舞池中,一个灼眼的红色身影被挽着旋转,鲜红的裙摆像轰然炸开的石榴,红得触目惊心。
他移开视线,径直往前走,防止那红沾染他的眼球。
顾也却已经注意到了,他笑眯眯将手臂靠在谢观鹤肩膀上,轻声道:“你也想跳舞?我刚跳完,还没过瘾。”
谢观鹤抬肩抖掉他的手,一转头,却先看见他衬衫上鲜红的唇印。他垂下眼皮,道:“看出来了。”
顾也低头望了眼胸口的唇印,嘴边的笑大了起来,“那你观察细节的能力还挺强。”
“你快把胸挺到我眼前了。”
谢观鹤语气不咸不淡的。
“怎么听出来了一点不对劲呢?”顾也俯身,看他的脸,眼里有光闪过,“你说你,人都来这里了,怎么还在这装毫不在意呢?你明知道今晚……”
他没再说下去,笑意微妙。
谢观鹤笑了下,“来了又怎么样?”
顾也跟着笑,“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顿了下,又道:“你谢观鹤也有你谢观鹤的节奏。”
这许久以前的回旋镖打过去,顾也仔细地望谢观鹤,却见他眉头都没抬一下,寡淡得像白开水。他很有些遗憾,也很有些无聊。
他很不喜欢谢观鹤这点,凡事都不能让他表情有任何变化,藏得深而无趣。还是温之皎最好玩,一点事都能叫她脸上有千变万化的动静,但这千变万化的动静却又绝对不是通往她内心的道路。仿若万花筒,是种绚丽的幻象,镜片后是什么琢磨不清。
这么想着,顾也不禁又望了眼衬衫上的唇印,却听谢观鹤的声音响起:“你把衣服裱起来算了。”
顾也:“……”
他抬头,望见谢观鹤并没回头,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猜中了他的动作。
顾也笑了声,眯着眼,“好兄弟,还是你聪明,我这就裱起来。到时候,记得来我家参观。”
谢观鹤:“……”
他没再搭理顾也这疯子,没人比顾也更会制造乐子,越搭理,他越兴奋。
宴会即将开始,侍者带领着宾客们走向各自的坐席。
谢观鹤刚走到座位上,却骤然听见顾也的话音,“哟,这座位安排,江临琛真够用心的。”
他挑眉,一抬头,那刻意躲避的红撞入眼睛。
远处,昏黄温馨的灯光下,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面容带笑,揽着穿红裙的人。他低头,扶着她的脸给她擦汗,她似乎很累,仰着头喘息,胸脯起伏,露出尖尖的下颌与纤细的脖颈,如绸缎般卷曲的发丝黏脸在她脸上。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白色的蕾丝手套在西装映衬下,在红裙的映照下,散发出纯洁而又暧昧的质感。
“好了……好了……”
温之皎无力地推江临琛的手。
真要命啊,她已经太久没跳舞了,今天一连跳三场,别说找薛灼灯了,她现在都找不着北。
江临琛握着手帕,揩去她泛着薄红的脸上的细密汗珠,低声道:“都是我不好。”
还敢说呢,刚刚死不撒手的不就是你!
温之皎瞪他一眼,他见状,又笑起来。
江临琛道:“该入席了,你可以提前看看节目单,或许会有你喜欢的。”
温之皎没说话,只是摆手。
看什么节目,她现在只想坐会儿喝点吃点歇会儿。
温之皎脚步虚浮地被江临琛带到席位上坐下,一坐下,她就是连喝两杯冰饮,发出了长长的喟叹声。
很好,快复活了。
温之皎幸福地想。
她拿起第三杯饮料,却见温随走了过来。
温随先对她笑,又有些委屈,“姐,我的席位离你好远。”
温之皎还没说话,却听江临琛道:“座位已安排好了,临时调整的话不太好。”
温随闻言,望了眼他们的席位。
典雅的圆桌上只有两张椅子。
看来,江临琛是想在这里过二人世界了。
温随心里冷笑了声,黑眸却显出些诚挚,“没事,我看你们这桌再加几张椅子都绰绰有余呢,再说了,江总难不成连我们姐弟都要拆开吗?”
他低声道:“姐姐,你说呢?”
温之皎:“……”
她看着面前的冰饮。
不太好,又要吵架。
江临琛笑了声,道:“这是为江家的人准备的,我很想体谅你,可不合规矩。”
“生日宴还整那么多规矩啊?”
一道带着点挑衅,又带着几分快活的话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江临琛望过去,是顾也。
他脸上微笑不变,“倘若这只是我们私下聚会,大家当然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但这毕竟不只是我的生日宴,不是吗?”
“但我姐,不也只是江远丞的未婚妻,也是我姐姐,不是吗?”
温随唇扯了下,望向江临琛。
江临琛的眯了下眼,还未说话,顾也便插话了。
“我看江阿姨和长辈们都坐另一桌呢,你们俩独享一桌都不孤单吗?”顾也煞有其事,抬起下巴,又道:“你是寿星,过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宴比什么都好。”
江临琛的唇动了下,眼神沉了沉,“我看——”
“你,加张椅子。”
顾也转头看向身后的侍者道。
他又想到什么似的,附耳在跟着的秘书旁说了几句话。
随后,顾也便站定在桌旁,一锤定音,“这事就么定了。”
“你在我江家,定你顾也的事?”
江临琛脸上没好表情了。
顾也看向温之皎,话音带着愉快,“皎皎,喏,我助理去拿草莓了,待会儿你可要好好尝尝。”
他话音落下,江临琛的眼神便立刻钉了过来,声音却很温柔,“佣人们也摘了新鲜的。”
温之皎:“……”
她看面前的冰饮,不说话。
不好,要出事。
江临琛站起身,道:“还请顾总自重,不然,我就——”
“我听说,你觉得孤单,特意请我过来坐坐?”
江临琛话说一半,便被一道温润的话音打断。他看过去,却见谢观鹤缓步走了过来,唇畔含笑。
见了鬼了,顾也是铁了心把水搅混。
江临琛脸上的微笑有些绷不住。
温随见状,眉头死死皱着。
温之皎迷惑起来,望了眼谢观鹤,却正好对上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珠。她翻了个白眼,转过头,不搭理他。
谢观鹤收回了目光,手指捻着红色的流珠。真奇怪,这样名贵的,来自于天然的红,竟也变得逊色了。
顾也笑眯眯道:“是呢,毕竟都是哥们,他就喜欢热闹呢,是不是?”
“确实热闹。”
一道清冷的话音响起。
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望过去。
座位席的另一侧,陆京择缓步走了过来,将所有人的脸都看了一遍,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温之皎脸上。
温之皎:“……”
她开始研究冰饮杯外的水珠。
坏了,这下怎么办!
“我的助理说,你想和我聊聊旧城区那块地的事?”
陆京择笑了下,道:“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聊?”
顾也望了眼陆京择,又望了眼谢观鹤,最后看向温随,道:“看来小温总比我还喜欢热闹。”
温随暗自咬牙,却还是笑道:“也没想到能这么热闹。”
原本,他想的也不过是,就算自己不能跟姐姐坐在一起,也绝对不叫江临琛得到好,才特意想法让陆京择过来。万万没想到,顾也竟也叫了谢观鹤过来。
江临琛深呼了口气,镜片下的眼睛弯了弯,“没想到,我这么有脸面,让大家齐齐为我庆生。”
侍应生识趣地加好了椅子。
顾也大笑起来,“人多好啊,热热闹闹的,是不是,皎皎?”
温之皎:“……”
她将饮料一饮而尽。
真坏,快要死了。
喝完最后一杯吧。
陆京择率先入座,直接坐在她的另一侧。
顾也“啧”了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陆京择旁。温随垂眼,坐在江临琛旁边。一时间,温之皎目前最烦,最不想打理的谢观鹤,就偏偏坐在了她的对面。
温之皎扶着额头,有些崩溃。
救命啊,这绝对是噩梦。
宴会已然开始,江家的致辞在中场,所以舞台之上,炒气氛的表演团已经上场。
温之皎正想松口气,可偏偏,该死的助理把该死的草莓端了过来。满桌的甜点零食与饮料当中,那草莓沁着水珠,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顾也支着脸,骨节分明的食指点了点白瓷骨碟,狭长的眼凝着温之皎,含笑道:“尝尝这草莓吧,我来之前特意摘的。”
一瞬间,原本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场面仿佛摩擦出了静电,空气充满了火花。他这完全为了搅局的话,完全起了效果,率先反应的是江临琛。
“怎么,顾总种出来的是金子不成?这草莓提了多少次了。”
江临琛的身体靠着椅子,手指敲击着桌子。
温随眨眨眼,道:“是很酸么?但凡是酸溜溜的水果,她都喜欢。”
“是挺酸的啊,虽然不是金子,但谁让皎皎喜欢呢?”顾也歪着头,将草莓推到温之皎面前,“我记得,江远丞半夜驱车来摘过,还是订婚夜前呢。”
一句话落下,原本就火花四射的空气几乎要爆炸起来。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顾总何必在今天提这些伤心事呢?”
江临琛垂着眼。
温之皎几乎想抱头尖叫,抬起头就像踹顾也,可下一秒,她的腿上便伸过来一只手狠狠压住了她的腿。
她惊住,望了眼陆京择。
陆京择一只手抵着下颌,目视前方,表情淡漠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仿佛置身于这场争风吃醋的风波外。可他的手却紧紧扣着她的腿,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她的膝盖,仿佛那是个扶手。
……死流氓!
温之皎咬牙,挪了下腿。
陆京择的手便更用力,指间划过她的膝盖。
温之皎因那酥痒情不自禁地“呃”了声,这动静便立刻被江临琛捕捉到,他转过头,看她。
谢观鹤的手指捻着流珠,老神在在。
“皎皎,没事的,不用难过。”江临琛的手伸到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手指钻入她的指缝。他面色如常地看向顾也,道:“顾总说话能否注意些呢?”
顾也望了眼陆京择与江临琛隐没在桌下的手,突然笑起来,他拿起叉子,叉入草莓种。点点红色汁液飞溅,他倾身抬手,手臂越过陆京择面前,将叉子递到温之皎面前,“生气啦?不生气,该吃吃该喝喝。”
他倾身,衬衫上那红色唇印便愈发显眼。
温随立刻眯起眼,抬手攥住顾也的手,道:“顾总,请自重,你忘了么。像你说的,我姐是江远丞的未婚妻。”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温之皎感觉膝盖被陆京择用力攥住,而手上传来的力度也更大。
温之皎:“……”
谁、谁来救救她!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了。
“各位有需要酒水点单的么?”
那声音音调没有起伏,显得有些硬邦邦。
——这声音!好像是薛灼灯!
温之皎抬头看过去,瞬间,她望见一个低着头的侍应生。他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前,黑发下,她只能望见他笔挺的鼻子。
她眯着眼,道:“抬起头来。”
对方愣了下,却重复道:“您需要点什么酒水么?”
温之皎却紧紧凝着他,“抬头,我要看你的脸。”
陆京择挑眉。
江临琛眯起眼。
一时间,连温随和顾也也转头看过去。
谢观鹤抬头,扫了一眼。
薛灼灯:“……”
剧情任务明明没说他们会坐在一起的。
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一时间有些慌乱,思考着计划的可行性。就在他抬头的一瞬,舞台之上喷射出绚丽的干冰,无数亮片骤然也洒落,满堂喝彩声响起。
“接下来,大家休息一下,之后请江女士致辞。”
一时间,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发出巨大声响的舞台。
就是这一刻!
薛灼灯捕捉到机会,迅速端着托盘撤退。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事温之皎。
现在必须要追过去!
温之皎抬手掰陆京择的手,用指甲狠狠抓他手,又抬起脚狠狠踩江临琛的脚,瞪了一眼江临琛。她用千钧之力站起身来,一时间,陆京择与江临琛都松开了作乱的手。
她道:“我去趟洗手间。”
温之皎说完,一扭头就离席。
陆京择抬手捻起一颗草莓,手背上几条血痕格外显眼。
他看向顾也,道:“是挺酸的。”
顾也眯着眼,笑了下,“陆先生喜欢就好。”
江临琛抬手,望了望掌心里留下的蕾丝痕,笑着没说话。
一个人走到谢观鹤身旁耳语几句。
谢观鹤点头,又道:“失陪,临时有个电话。”
他说完,翩然起身离席,走了几步,他才看向鞋尖留下的痕迹,又看向温之皎离开的方向。他垂眼,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