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空中游弋到最高点时, 金灿灿的阳光也终于蒸腾出燥烫热的温度。
A市市郊的公寓前,接二连三的停了几辆黑色豪车。那间公寓不过二层楼高,位于一个老旧小区的内部, 周遭并没多少住户。
为首的车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人——正是江琴霜。她站在门前,望着这间略显陈旧的公寓, 脸上没有表情。
助理按了几分钟的门铃, 并无人回应,她又看向窗玻璃, 同样也没有人影。从她给江琴霜打电话开始到现在,几个小时, 她跑了将近四个住处, 也查了名下的酒店或是航线,都没有江临琛的身影。
而这里,是江琴霜指定要来的, 如今看来, 也扑了个空。
可江琴霜闻言,脸上却有着笃定,“先把门撬了。”
助理愣了下,江琴霜身后的安保没愣, 几个人合力硬生生暴力破门。门破开的一瞬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江琴霜皱眉,往里看。
客厅一片整洁,阳光从门里射进来,还能照见纷飞的尘土。
这里焕然一新,并无有人住过的痕迹。
助理蹙眉,看向江琴霜。
江琴霜打量了一圈周围, 拿出手机去外面打了个电话。
不到几分钟,她看向助理以及身后的安保,“你们先走吧。”
她又看向助理:“会议推到明天,他会去的。”
助理道:“可这里——”
“我生的孩子,我比谁都清楚。”江琴霜没有给多余的回应,走向房子深处,只扔出一句话,“门记得报修。”
通往二楼的楼梯与扶手上都有着灰尘,木质地板有些陈旧了。
江琴霜上到二楼,一路走过,一路打开房间门。
每一扇门后都是一览无余的空。
走到最深处的房间,她拧下门把手。
“咔哒——”声后,门没能被打开。
上锁了。
江琴霜小心地呼出了一口气,随后,她抬手用力敲击房门,“江临琛,给我出来!江临琛!”
她最初还在敲,到后面已经变成踹了。震天响的动静持续了吃两片苏打饼干的时间后,她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了动静。
“咔嚓——”
房门开了一条缝。
江琴霜先看见一个蓬松凌乱的脑袋,又在脑袋上看见一副金丝框眼镜。她往下审视,才看见一张困倦的脸。再往下看,是系错扣的衬衫,一只手臂上还挂着背带夹,西裤也满是褶皱。
他似乎才刚醒,黑眸眯着,没太对准焦,说话带着鼻音,“你怎么来了?”
江琴霜看他这样就来气,“这么点事就犯病了?”
“什么事?”江临琛眯了几秒眼睛,像是清醒过来了,“哦,你说裴家那合同啊,我没事。”
他话音带上了理所当然,“我反正是被拉过来顶缺的,出错了那不是很正常,不出错的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江琴霜眉头皱着,“我不想管你到底有什么借口,现在去换好你的衣服,明天的会议不准缺席。”
“不去。”江临琛懒得理睬她似的,拉闸似的,把头顶的眼镜拉回鼻梁,“我是成年人了,我有资格不上班。”
“成年人,成年人!”江琴霜气得上手打江临琛,另一边用力推门,“让开!我倒要看看你房间里有什么。”
江临琛被猝不及防打了几巴掌,一时间被江琴霜逼得后退几步,就这几部,她已经把门撞开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唯有一小扇窗开着,除此之外是小台灯和其他细小的光源。最大的光源则是书桌上的电脑屏幕,屏幕旁到脚边、角落里是些奇形怪状的仪器和书。一张窄窄的床上放着他的西装外套和领带,以及一张毛毯。
看得出来,他刚刚应该就在那床上躺着。
江琴霜深呼一口气,“你在干什么?不要逼我拿刀砍你这些破东西。”
父母的阶级各不相同,但必要时刻,他们总会对孩子做出一样的决定,比如处理他们着迷的东西。
江临琛突然笑了下,按住江琴霜的肩膀,一手抬起,介绍道:“这个是追踪用的,这个是查某个坐标实时航线的,这个是查无线电波的,这个是分析……”
“算了,说这么多也没用。”江临琛看向江琴霜,坦诚道:“我在找温之皎。”
他的语气十分轻松,像是以往和她插科打诨似的语气。
江琴霜的脊柱一下直起,肩膀高耸,最后她转身一把推开江临琛。
她脸上愤怒逐渐化作了失望,烦躁,“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我跟你说过了,已经在派人找了,如果江家的人都找不到,你在这个破房间里浪费时间又有什么用?一个温之皎,比得上公司的事重要吗?你读这么多书,把脑子读坏了吗?就这么点时间,你就能这么爱?还是你他妈的又觉得你很叛逆了?”
江临琛被她吼这么一通,还是觉得好笑,“为什么我干什么事,你都会理解为我在挑战你的权威?我转专业是,转学是,跟人打架是,现在我谈个恋爱也是了。”
江琴喊道:“你至于这样吗?她才离开多久?一天不到吧?!”
江临琛老老实实回答道:“离开三十八个小时了。”
“江临琛!”江琴霜抬手,指着他,手指快戳他脸上,“我真的很忙,我不管你到底是犯浑还是犯病,闭嘴!”
江临琛挑眉。
江琴霜气得头疼,好几秒,她说了一句尘封多年的口头禅,“你为什么不能正常一点?”
在江临琛十来岁的时候,他听这话听得耳朵生锈。好在无论是学习、外貌、运动、社交、还是工作上,他都符合世俗评价体系下的优秀二字,所以后来她就不这么说了。
江临琛笑了起来,“这个家到底谁不正常?”
江琴霜往外走,“心理医生快到了。收拾得像个人。”
她转身出了房间。
“妈。”
江临琛喊。
江琴霜回头,脸色稍霁,“什么?”
江临琛笑了下,“记得关门。”
江琴霜脸色又铁青起来。
“砰——”
房间门被用力合上。
房间昏暗几分,被房门带动的气流使得窗户剧烈晃动起来。
“咔嚓——”
窗户晃悠着关上了。
唯一的自然光源消失,一时间只剩各种仪器散发的荧荧微光,空气都变得陈旧而凝滞。
江临琛垂着眼。他的呼吸有些艰难,手指有些冰冷,酸涩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胀出。血液从心脏流淌到指尖,带起一种急躁地冲动,思考也变得毫无条理性。
他凝视着某个仪器的蓝光,十几秒后,他快步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小片的光与风同时进入空间,将他扩散的黑色的虹膜照得小而圆。
江临琛转过身,手指摸上纽扣,低着头重新系扣。
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又停止。
心理咨询师打开门时,便望见江临琛坐在主桌前,还转头对她打了声招呼。他西装革履,金色框眼镜下,俊美的脸上有着温润笑意,甚至还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道:“请坐。”
这一刻,她错觉她才是病人。
咨询师坐在椅子上,自我介绍。
介绍完,她看向江临琛。
江临琛笑道:“我是江临琛,我没病,你知道的,有些爹妈往往自己才是有病的那个。”
咨询师拿出了一沓资料翻了下,笑道:“讳疾忌医不是个好选项,我这里有你们以前医生移交给我的资料。这里显示你年幼时多次被关紧闭的经历导致你对——”
“你在质疑江家的教育传统吗?”江临琛笑了下,“虽然当江家的家庭医生不是你的主业,但我知道他们给的时薪一定很高,你说这对我有创伤,这不就是怪江家吗?”
咨询师对他的攻击并不放在心上,回答道:“是挺高的,折算成人民币的话大概五千一个小时,如有意外情况,比如现在的话则另算。”
江临琛的背部靠住椅,喝了口水,“看来我得说满一个小时,才能不浪费钱。”
他说完后,便真的开始践行他的话,滔滔不绝起来。
从他总是关黑屋,到他在国外不适应,到做研究时同事学生们的蠢,再到回国对人一见钟情后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肤浅。
江临琛说话很有意思,咨询师也有几次被逗笑。
但他如此努力地讲那些破事,讲了半个小时,也还是累了。
看来注定得浪费剩下两千五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绝望地发现,对话出现了沉默。
江临琛痛恨看心理医生,在国外时如此,国内也如此,因为心理咨询本质就是自己花钱讲话而对方点头或捧哏。他不禁又微笑起来,“看来这场咨询可以结束了,或者你也可以随便开点药交差了。”
咨询师这个时候终于开口,她道:“你好像格外焦虑。”
江临琛道:“人没有不焦虑的,而且我说过了,我的女朋友失踪了。”
“不,你焦虑的是她不在你的控制范围内。不要误会,我说的控制是中性词。”咨询师又道:“就像你无时无刻不在确认你是绝对聪明理智的人,并以此来争夺对话主导权。虽然你说,你在努力追求她,摸索她的喜好,但你似乎在定制一个绝对完美的,她会喜欢的形象。”
江临琛笑了下,道:“人总是追求完美的,我在追求她,我当然要表现得好一点。”
“但你对自我的压抑到了严苛的地步。”咨询师道:“我刚刚提问的结果是,在你爱的人面前,你不会和她闹脾气,不会露出弱点,也不会做不合时宜的事,甚至不会和她开玩笑。”
“人都是会自我压抑的。”江临琛道:“谁知道哪个笑话会冒犯人呢?”
咨询师道:“这不正常。”
江临琛道:“你怎么定义正常?”
“江先生,教条主义地生活是很危险的,随时会从焦虑转向失控。”咨询师深深呼出一口气,又道:“而且,目前看来,温小姐并没有危险,你只是在徒劳地焦虑,你好像觉得,她一定不太好过,所以你必须得把她拉回你的控制中。你或许应该转移注意力,回到工作中。”
江临琛沉默了几秒,道:“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咨询师道:“什么?”
江临琛站起身来,脸上没有笑意,冷冷地看着她,“她,失,踪,了。你告诉我,她怎么可能好过?她连上班几个小时,都会绝望难过,你让我怎么放心?万一飞机出事呢?万一她碰到危险呢?万一有居心不良的人呢?”
他的语气仍然是理智冷静的,可他的行为却出卖了他。因为他这会儿快步绕开了办公桌,开始到处检查那些仪器,又弯腰拿起一个本子写一些推算公式了。
咨询师:“……”
她呼吸不过来了。
谁上班都会绝望难过的。
在他专心致志了十分钟后,价值五千的一个小时结束了。
咨询师叹了口气,收拾东西离开。在离开前,她听到他的话音:“我上一次通过江家看心理医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很好奇你从哪位医生手里接手的有关于我的资料?我很怀疑你们获知病人情况的手续并不规范。”
咨询师转头,发现江临琛还在低头算公式。
她道:“这点您可以放心,是你们家族的病历有专门建档,仅此而已。”
江临琛没说话。
咨询师离开了。
“咔嚓——”
门轻轻合上。
江临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垂着眼思索了几秒。最后他打了个电话。
不多时,电话接通。
他道:“麻烦转告陆京择,我是江临琛,有事相商。”
助理闻言愣了下,还没多问,可那头的电话已经挂掉。
他一时间有些莫名,却还是出了办公室想要询问其他助理。
刚走出门,便望见走廊尽头,正好是陆京择。
窗外阳光正好,陆京择一边和身旁的人说话,一手挽着制服外套,落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容貌俊美,长身玉立。
助理赶忙走过去,示意道:“陆先生,刚刚有位自称江临琛的先生说有事找您,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江先生本人。”
陆京择闻言,很轻地笑了下,“应该是他。”
这才多大会儿啊,就坐不住了。
陆京择一路走过长廊,回到办公室,心情颇好的将外套扔到衣挂上。他坐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锦盒。
一挑开,便望见整整齐齐收好的一沓蜡笔画。
青山绿水,白云连绵。
她估计玩得开心着呢。
陆京择看了不少遍了,但每次翻开,还是觉得好笑。怎么这么多年了,画技还和在中学时在课本上画得一样啊,丑得可爱。
助理走到办公桌前,问道:“那陆先生,我这边致电回去,约哪个时间联系他?”
陆京择手一动,将那一小沓画收进盒子里,放到抽屉里,“不用理他,让他急。”
他顿了下,又道:“明天下午的航线安排好没有?”
“已经审批下来了。”助理拿出了随身的笔记本看了眼,又道:“但那条航线,似乎还有其他人申请,不知道到时候怎么调度。”
陆京择笑了下,“知道了。”
他又道:“他身边,再想办法放点人过去”
“好的,只是他似乎有所怀疑了。”助理话音压低了些,“昨天照顾他起居的人又换了一批,安保也是。”
“没事。”陆京择用手拨弄了下桌上的银天秤,看着它摇晃,心情愉悦,“现在不用小心了,他会自愿上钩的。”
天秤晃来晃去,银光闪烁。
陆京择给温之皎发了条信息。
他知道,她现在应该收不到,但他还是很想发。
窗外,日头热辣了起来,阳光也愈发热烈了些。
山脚下的院落里,炊烟袅袅,又炊烟坨坨。
厨房里,灶台被熏黑一片,浓烈的烟弥漫起来。
薛灼灯一边咳嗽,一边扇着蒲扇,“按理说,会生起火。”
“咳咳咳——我、咳咳咳——不知道啊!”温之皎也在疯狂咳嗽,扒着厨房门,被满厨房的烟熏得睁不开眼,“你再努努力啊,我不行了,我看不清——”
“不行,似乎不对。”
薛灼灯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烟雾当中。
院落里,一只鸡都被熏得飞来跳去。
温之皎火速后退,闭着眼,大喊道:“你快出来!别死里面了!”
她话音落下不久,厨房里,一个黑影逐渐逼近。
接着,那黑影浮现。
温之皎看见脸色蜡黄偏黑的薛灼灯,以及眼睛下的几条水痕。薛灼灯一边摆手,一边咳嗽,“不……不行,生、生不了火……”
“别生了,你看着要晕过去了。”温之皎有些害怕,又后退了几步,“不然今天还是吃泡面吧。”
起码他们还有热水壶用。
她长长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
不中用啊。
他不是和大师差不多,还能停止时间什么的,怎么用灶台生火就这么废物啊!眼看着浓烟越来越大,温之皎都怕灶台炸了,一路跑出院落外,大喊:“裴野!”
她跑到院落外,先听见巨大的“咔嚓”声,随后才看见裴野。
裴野穿着宽松的T恤裤子,身上满是灰尘木屑,两手紧攥着一并斧头,专心致志地劈柴。他的脸上有了些灰,神情认真冷淡,动作起来时衣服便紧贴他的身体,显露出肌肉的漂亮线条,骨节分明的手沾染了灰尘,此刻青筋毕露。
“咔嚓——”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圆木被劈成两半,碎屑飞扬,黏连在他脖颈上。
裴野注意到了温之皎,他扯下耳机,有些脏的脸上浮现了笑意,“怎么了?生火的柴不够了吗?”
“吴刚你快去看看啊,厨房快炸了!”
温之皎着急喊道。
裴野:“……”你刚刚喊我什么?”
温之皎:“裴野。”
裴野:“不,你刚刚喊的绝对是吴刚。”
温之皎有些无措,眼睛圆圆的,“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了呀,救人要紧!”
“你又——算了,我看看。”裴野转过身,然后就看见了滚滚浓烟,一时间,他震撼道:“我操,还不赶紧灭火,待会儿诸侯要打过来了。”
“什么猪猴——哦我想起来了!”温之皎认真地看裴野,“……那完蛋了,我刚刚真的笑了。”
裴野抬起手,用手背拍她脑门,笑起来,“臭美。”
温之皎推着他,“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