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霜华影习惯性地准备爬起来吊嗓子,结果刚坐起来就在深秋的寒意下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是荣春班的人了, 并不需要每日早起, 就又缩回了被子里, 缩回了秦疏的怀抱。
回想起在东茂街的日子, 他过得相当不错。秦疏爱重他, 寻了个黄道吉日与他拜了祠堂,两人算是在祖宗面前过了明路。
两人同进同出,真正做起了夫妻。
之前他还在羊角胡同的时候, 秦大哥每旬都会抽出一半的时间来教他认字,现在改成了每天。固定的科目是国文和数学,之后再看一看报纸上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秦大哥如果去味飨居, 他会跟着一起过去看顾铺子, 或是留在家里写字读书,处一些杂事。
不管是味飨居, 还是家里这边, 大家对他没有不尊重的,这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的了。
霜华影窝在秦疏温暖的怀抱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回想起这些天的生活, 心里满是甜蜜。
他微微仰头,看着秦大哥英俊的五官,心中感慨,自己何其幸运,能遇到如此疼爱自己的伴侣。
伴侣诶, 多美妙的词语啊。
秦疏一睁眼便对上霜华影亮晶晶的眼眸,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霜华影的头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醒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啦。”霜华影声音软软,带着撒娇的味道,还往秦疏怀里蹭了蹭。
忽然他动作一僵,又开始往后挪屁股,试图拉开些距离,结果一下子又被捞了回去,身前直贴着某处。
抬眼对上秦疏幽深的目光,那里面蓬勃的渴望让他心里一荡,霜华影哆嗦着声音:“秦,秦大哥,你悠着点儿啊。”
“放心,肯定把你伺候舒服了。”秦疏的声音消失在两人唇齿间。
霜华影心道:就怕舒服过了头。
年轻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撩拨,炙热的吻夺取着呼吸,而那双如美玉一般的手掌正做着最下流的事,霜华影的眼神开始迷蒙。
云消雨歇,两人又在床上亲昵地说了会儿话,才慢悠悠地起身洗漱。
等到两人出门,已经日上三竿了。
米粮店的掌柜看到了两人,打了声招呼,“两位今天挺早啊。”
“米掌柜早。”秦疏说。
霜华影看了一眼隔壁的牌匾——杨家粮油——和杨掌柜郁闷的脸,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秦大哥真的是太促狭了。
等到两人进了味飨居,小伙计笑着打趣,“掌柜的,秦东家就是故意的,您别往心里去。”
杨德茂哼了一声,“我还能不知道?”就算一次两次不知道,几次三番也听出来了,他一个老人家,不与年轻人计较。
“啧啧。”
“怎么了掌柜的?”小伙计奇怪。
杨德茂感慨一句,“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啊,原以为清味斋的内掌柜是楼子里出来的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咱们隔壁这位更绝,直接找了个梨园花旦做相好。五子行【注】这是要翻身呐!”
伙计脑海中浮现刚刚过去的那两位,不是别的,只相貌那两位却是极相称的,再想到两人初入毫不避嫌,心中不由生出几许羡慕,“秦东家也是位性情中人呢。”
杨掌柜闻言,似褒似贬地说了一句:“洋派人做洋派事,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般啊。”
秦疏和霜华影进了味飨居,里面已经有了几桌食客。
其中一人看到秦疏,眼睛顿时亮了:“哎呦哎呦,我就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秦东家,今个儿您说什么也得做点儿好东西。”
秦疏颔首,说了句“稍等”,便又与霜华影说起了小话,直到被人推了一把,这才不情不愿地进了后厨。
若是旁人这么无礼,主顾肯定要跑光了,偏偏秦疏就有这样的本事,他便是用鼻孔看人,似乎也带着一种所当然的味道,食客还得乐呵呵地捧着。
霜华影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觉得诧异,在旁的地方可真没见过这么宽容的主顾。
后来还是听到两位食客闲聊,他才明白其中的道。
秦大哥留过洋,谈吐不俗,容貌出众,气质高贵,这样一个人给他们颠勺做饭,吃到就是福气,不就是稍微冷淡了些吗,又没针对谁。
霜华影深以为然。
王掌柜将账本递给霜华影:“二东家,这是上个月的账,您过目一下。”
霜华影今天过来就是盘账的,对于数字,他有一种天生的敏感,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不过十分钟就将这一个月的账目清。
“数是对上了,只是这两项支出是什么意思?”霜华影指着其中的两笔账目问。
王掌柜探过去一看,压低了声音道:“二东家,二十五日这个是青鲨帮的保护费,初六这天的这笔是打点侦缉队的钱。”
霜华影可太知道这些人的难缠了,他又细翻了一遍,这上面还有宪兵队的几个小头目和一位前朝遗老没有清账,搞不好会一直这么赊欠下去。
霜华影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味飨居的生意是不错,可也架不住蛀虫太多,这还是他们内部团结,否则,不定哪天这摊子就散了。
王掌柜看他脸色不善,怕他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利害,细细与他分说了。
“各家都是这样,阎王好办,小鬼难缠。”王掌柜往周围看了一圈,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而且东家说了,暂且忍一忍,他有办法解决。”
霜华影蹙眉:秦大哥没权没势,又能有什么办法?总不会是……
霜华影忙将脑海中的血腥场景剔除出去,那事儿过去了,不能再想。
这时,后厨传来一阵霸道的香味,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别说食客了,霜华影也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早晨起来,他还没吃饭呢,之前不觉得,现在被这香味一勾,顿时饿了。
香味顺着门窗飘到大街上,很快又引来了新的食客,店里顿时忙碌起来。
有人问:“什么味这么香?”
堂倌忙上前招呼:“今天的特色是芥末鸭掌和烤羊肉串,鸭掌和肉串都是十个铜元俩,您二位要几份?”
“烤羊肉串?闻着这个香味,不会是博通那边的吃法吧。”
赵小虎忙竖起指头恭维道:“您不愧是老饕,很多人听都没听过呢。”
食客被夸得很高兴,他也只是知道博通那边会用一种叫孜然的香料来烤制肉食,吃却是没有吃过的,兴庆离博通太远,不兴那个。至于芥末是个什么东西,他压根听都没听过。
不过味飨居有什么稀奇货都不奇怪,这家的东家可是留过洋的,祖上又是御厨,门路广着呢。
“今天的主食是什么?”食客又问。
赵小虎:“老几样加羊肉汤面,今个的包子也有羊肉馅的。”
“来碗羊肉汤,两个羊肉馅包子,再来两个芥末鸭掌,五个羊肉串。”
赵小虎唰唰唰几笔,唱道:“一碗羊肉汤,俩羊肉包子,俩鸭掌,五个肉串咧~”
跟他同来的那个一听这里面就没有他的份儿,看来今天这饭是蹭不上了,不过闻着香味也是想得慌,便道:“羊肉汤面多少钱。”
“二十个铜元。”
食客一惊:“这么贵?”
赵小虎十分了解食客的心,闻言便道:“我们这可是上好的高汤,还带着大肉片,实惠着哩,今日是赶巧买到了羊肉,明天可就不一定能吃到了。”
“行。二十就二十,给我来一碗。”
不只赵小虎忙,其余几个堂倌一样忙了起来。
王掌柜试探霜华影口风,“二东家,咱们是不是得配个专门的账房先生。”
秦疏接手味飨居的时候,发现之前的账房与方大厨沆瀣一气,便将两人都辞了,有与他们关系亲近的,也都没留下。
像他们这样规模的酒楼,掌柜要负责的事情不少,都是有专门的账房的,眼下账房的活都是王掌柜兼着,可他要负责的事情不少,不可能每天都守着算盘珠子。
“我回头跟秦大哥说一声,王掌柜,你看用不用再聘个二掌柜?”霜华影笑问。
“不用不用,我忙得过来。”王掌柜连忙拒绝。
开玩笑,他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呢,再招个二掌柜来分自己的权吗?
后厨,秦疏看卫安几个已经上了手,做了最后一份端着上了楼。
霜华影察觉到熟悉的视线,抬头就对上秦疏的目光。
秦疏示意他上楼,霜华影将账本往王掌柜怀里一塞,颠颠儿地跟了上去。
王掌柜:得,甩手掌柜又多了一个。
楼上雅间,两人一边吃着迟来的早饭,一边闲话家常。
霜华影受不了羊膻味,不过却很喜欢吃羊肉串,秦疏给他做的是清汤面。
霜华影先喝了两口面汤,有一股鸡蛋的鲜味,他翻找了一下,果然在最下面看到了煎鸡蛋。
秦疏将小汤盅打开,霜华影好奇地看了一眼,清亮的汤汁上面浮着几片葱花和香菜。
“尝尝。”
“我不喜欢喝羊汤。”霜华影有些抗拒,虽然这样说,他还是很给面子的舀了一口,之后眼睛一亮。
“好喝吗?”
霜华影猛点头,“秦大哥你是怎么弄的啊,味鲜不膻,喝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难怪人说秋天适合喝羊汤呢。”
秦疏揉了下他的耳朵,“傻,这是牛肉熬的。”
霜华影被说傻也不生气,笑的眉眼弯弯。
秦疏也跟着勾起嘴角:“傻乐什么呢。”
霜华影看了他一眼,低头吃面。他乐什么?当然是乐秦大哥心里有他呀。被爱的人有恃无恐,他开始提要求:“我要吃土豆炖牛肉。”
“等晚上的,再来个清蒸甲鱼怎么样?”秦疏又把羊肉从竹签子上拆下来,“先吃羊肉串,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吃了五成饱,之后速度才慢下来,霜华影说:“王掌柜说要招个账房先生。”
秦疏见他唇角有香料,顺手给他拭去:“这个简单,回头我和黄荐头说一声。”
霜华影舔了下唇角,提及账目上的问题,有些气愤:“一个人干,八个人分。真是便宜他们了。”
秦疏看他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头微暖,“这个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解决。”
霜华影惊讶:“你还真有办法解决啊,是找陆三少吗?”
秦疏摇头,“是其他的途径。”在看清了陆三少的本质后,他便不再想与对方有更深的牵扯。
霜华影迟疑了:“侦缉队和宪兵队,不是大帅府的亲戚,就是大帅府的嫡系,不打点真的没关系吗?”
秦疏:“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交税。”
霜华影觉得秦大哥想问题太简单了,便说起在康义城的一件事:“康义城有家通济粮行,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大粮商,之前还开办过钱庄,是个顶顶厉害的经商世家。后来就是被白大帅看中,后来一大家子死的死,残的残,前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偌大的家业就便宜了别人。”
秦疏凑过去:“我保证味飨居一直都会是咱们家的,毕竟我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万事都会小心。”
秦大哥一靠近,霜华影就知道秦大哥又想亲他了,十分乖巧地抬头闭眼。
如果他此时睁着眼睛,一定能看清秦疏眼底有多温柔。
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饭香的亲吻,霜华影便不再纠结,反正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万一哪天味飨居真出了问题,他就去别的戏班子自荐,唱戏养活秦大哥。
至于荣春班,他是绝不会考虑的。
霜华影自问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在离开荣春班后,他也不时会关注一下那边的情况。
在他离开后,荣春班便江河日下,他的戏由芸师姐接手,芸师姐的唱功和台步也是极好的,可审美是一种很唯心的东西,有人爱牡丹的富丽,也有人会觉得它庸俗。
当初荣春班是打着他的名头火起来的,如今他走了,去捧场的戏迷自然会跟着流失。
这些日子,不是没有人过来找过他,霜华影听说宋应生如今的境况只觉得快意。
先如今,皇帝的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宋应生却还拿着原来的规矩说事,活该!
也是巧了,他刚想起荣春班,出了味飨居就看到了吴师兄在不远处发呆。
他踱步走了过去。
吴师兄是特意过来守株待兔的,见到他过来便站直了身子。
他将霜华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他殷红的唇上,目光微闪。
霜华影下意识抿了下唇角,刚才亲的有些过火,吴师兄肯定看出来了。
吴师兄收回目光,“华影,最近可好?”
“挺好的。”他带着些小炫耀,“特别好。”
吴师兄见他眼含桃花,就知道今天的目的不可能达到了,不过来都来了,他还是说道:“班主早就后悔了,华影,回去吧,我们都需要你。”
霜华影冷哼一声:“他要是真后悔,今天来的就不是你了。”
吴师兄试探道:“如果班主过来——”
“谁过来都不好使,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既然出了荣春班的大门,这辈子都不会回去。”霜华影说得斩钉截铁。
吴师兄知道他脾气倔,语重心长道:“华影,我知道你心慕秦东家,只是鸡蛋也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对吧?眼下你们正是情浓的时候,自然什么都好,可你也得多为以后考虑考虑。”
霜华影不以为然,秦大哥不知道有多稀罕他,吴师兄担心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秦大哥对他总是又抱又捏又揉的,便是睡着了也是如此。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他的屁股在秦大哥眼里都是香的。
吴师兄看霜华影沉默,开始还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心情低落,可看着对方眼里的桃花晕染到两颊,顿觉自己这通话是白说了。
吴师兄再没想过他会这样糊涂,怒其不争,口气就有些冲:“那你这辈子难道就跟个金丝雀似的,让别人养着了?”
说完他见霜华影变了脸色,这才后悔失言,
霜华影是戏园子出身,被人看轻的同时,又被一众票友追捧,畸形的价值导向,让他整个人自卑又自尊。但又因为戏好,融合成了一种特有的自傲。
在住进东茂街的那处宅子后,他十分自觉地将自己定位在妻子的角色上,只是他又确实是个男子。
是男子,就不会安于后宅。
这些时日,他享受着爱人的柔情蜜意,下意识忽略了今后,现在因为吴师兄的话,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他不想做金丝雀,可除了唱戏,他好像什么都不会。
今后他要何去何从?霜华影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