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 你找我?”
宋应生指着对面的位置,“坐。”
霜华影坐了。
宋应生一时没有说话,霜华影也不急, 两人就跟较劲儿一样, 空气一时有些沉默。
宋应生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搁他们这个行当来看, 霜华影现在脸颊有些微丰, 他忍不住开口:“华影,不是我说你,你是唱花旦的, 饮食上还是要注意一些。”
霜华影不软不硬地回道:“班主,练功是个体力活,我若是吃不饱, 哪天晕倒在台上, 到时候丢的可是整个荣春班的脸面。”
宋应生有些不悦,尽量心平气和道:“咱们端了这碗饭, 就得小心维持着, 不要砸了饭碗。”
霜华影不以为然,他虽然唱的是花旦, 可他又不可能一辈子都唱花旦。现在他十八岁了,个头距离一米七还差截手指呢,他怕再不多吃点, 到老的那天也是个小矮子。
他掸了下衣袖:“您尽管放心,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这就是宋应生不喜欢霜华影的地方,主意太正,若不是他长了一副好嗓子,其他几个又不争气, 如何也不能让他做这个台柱子。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这本来也不是他今天将人叫过来的目的,宋应生沉吟片刻,说,“你与味飨居的东家走得是不是太近了些。”
来了!
霜华影打点好精神,“秦东家出手阔绰,不是您说的吗,让我对这样的主顾客气些。”
宋应生凝眉:“锦绣阁的少东家和赌坊的宋四爷出手亦是不凡,怎么不见你将人请到化妆间?你不会是看那位秦东家格外俊俏,所以才另眼相待,想要人做你的入幕之宾吧。”说到最后,口气中难免带上嘲讽。
霜华影勾起一边唇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是看他长得俊俏,怎么了?”
他对宋应生的尊重,是源于老班主的恩情,老班主给了他活命的机会,荣春班教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领,他宋应生给了他什么?若是想要仗着班主的身份拿捏他,那可就错了。
莫说他与秦疏如今还没什么,就是真有什么,宋应生也拦不住!
宋应生猜测成真,更不喜他的态度,早忘了两年前他爹临终前对他的叮嘱的话——华影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口不择言道:“你莫不是天天唱着女戏,就真将自己当女人了?那姓秦地找上你,不过是图新鲜,玩玩罢了。”
话说出口,他就觉得要遭。
霜华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原本清凌的目光此刻犹如刀锋,有不被尊重的愤怒,还有被戳破隐忧的屈辱。因为实在太生气,嘴唇颤了又颤,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宋应生,你说话别太过分!”
宋应生原本还有些后悔,现在看他这样执迷不悟,又忍不住要多刺他几句:“是我过分吗?世情如此,不说别处,只咱们荣春班,前有玉白,后有小香兰,他们哪一刻当初不是信誓旦旦,结果呢,不过是错把虚情当真爱,谁又落着好了?”
霜华影本人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吗?他在感情上青涩,可他生活的处境注定了他的复杂,可他又实在是太年轻,年轻就意味着冲动。
他就是对秦疏有好感,这种好感不只是感官上的欣赏,还有一种他本人也难以言明的特殊情愫,只是看着对方,甚至知道两个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就心生欢喜。
如果今天没有宋应生,他在经过了黑夜的冷却后,依然会继续保持着似近实远的距离,可是宋应生的阻拦反而推着原本徘徊不定的他做出了选择。既然别人不看好,那他就偏要与秦疏在一起。
“好教你知道,我已经答应他,与他相好了。”霜华影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平静,甚至带着些尘埃落定的释然。
宋应生霍然起身:“你认真的?”
霜华影反问:“这样的事情,难道还能做得了假?”
宋应生微微眯眼,看他是真的认了真,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也没了意气之争,只想劝人回头。
“小香兰被那玩笔杆子的骗财骗色,香消玉殒。玉白如今虽未殒命,却也是形容枯槁。他们当初难道没有认真吗?只是世间男子多薄情,却偏偏要说戏子无义,你怎么还看不明白,偏生要往那火坑里跳。”
“世间男子多薄情,可我也不是女子。”霜华影说到这里,眉眼微冷,“如果秦疏敢骗我,哼~干脆两个人都别活了。”
话落,拂袖而去。
宋应生气愤不已,扬声道:“倔驴一个,有你后悔的那天。”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又开始思量起来,霜华影性子太烈,便是这遭吃了教训,以后难保不会重蹈覆辙,为了荣春班,他还是得早作打算。
霜华影脚步匆匆,面色不悦,阿翠见此,一声不敢吭,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荣春班在羊角胡同租了个院子,两人离了广和楼就往那边去。
此时,街道上只有朦胧的灯光,霜华影心中的郁气倒是消散不少,脚步也慢了下来。
到了十字路口处,他忽然停住脚步,阿翠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停了下来。
“阿翠,我四处走走,你先回吧。”
霜华影说这话时,是背对着阿翠的,所以她也看不清霜大哥的表情。
此时已经过了八点,虽是夏日,却也入了夜。阿翠有心想劝上两句,只是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道:“那霜大哥,你早些回来啊。”
“嗯。”
霜华影给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把式将人送到羊角胡同,这才离开。
阿翠坐上车,回望霜大哥的背影,是东茂街的方向,城里做生意的大多住在东茂街和东华街,阿翠想到这里,心下泛起了嘀咕。
走了这一路,霜华影其实已经冷静下来了,但他也不想就这么不上不下的,索性做个恶客,不告而登门,若是秦疏态度有一点儿的不悦,也趁早死了这颗心,继续安心地唱戏。
他一口气走进了东茂街,然后傻眼了,他不知道秦疏家的位置。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华影?”
霜华影回首望去,两边的建筑挡住了月光,胡同被阴影笼罩,他却清晰地看到对方眼里的亮光,那一刻,真的有种被命运击中的感觉。
他来寻他,寻不到,他想要离开,他却偏偏出现了,不早不晚,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秦疏几步走到他的面前,有些不可置信:“华影,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高兴看到我?”霜华影反问。
秦疏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明显劲儿劲儿的,就知道定是有人惹了他的不痛快,当即道:“怎么可能?幸福来得太突然,我都没做好准备。”
霜华影看他急于剖白的模样,笑了,有些狡黠:“不是你说要请我尝尝手艺吗?我刚好饿了,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就不请自来了,秦东家不会介意吧。”
秦疏佯装不悦道:“怎么还叫我秦东家,这般见外。”
“那,秦~大哥。”
霜华影的两颊有些微微发烫,幸好巷子里黑,对面的人看不见。
说来也怪,这个称呼他之前也在秦疏的要求下叫过,却不知怎的,今日格外不同些。
秦疏脸上这才现出了笑模样,“哪里会介意,我巴不得日日与你同桌而食。”
秦疏是真高兴,他再没想过,华影会主动过来找他。幸好他离开广和楼先去味飨居看了一眼,否则今晚能不能再见到人都两说。
秦疏怕人跑了,圈着他的手腕,带着人往前去:“走吧,咱们家就在前面,右边最里面的那个院子就是。”
咱们家,多么美妙的字眼啊。他将老班主看作父亲,可他知道,那不是父。他把荣春班当作家,那里也终归不会是自己的家。
霜华影目光落在手腕上,顺着那处一路向上,看着前面高大的背影。霜华影怀疑这人又在故意,可偏偏又愿意被这样朴实的话语诓骗。
两人在月色下缓缓前行,秦疏脚步轻盈,仿佛脚下的路都铺满了幸福。
他时不时侧头看向霜华影,目光中是溺死人的温柔,那眼神似能将人融化在这静谧的夜色中。
霜华影虽仍有些无措,心中却也泛起丝丝暖意。他感受着秦疏手心传来的温度,那温热顺着手臂传遍全身,驱散了他的不安。
他不知道将来自己会不会后悔,却知道此刻,他不想挣脱秦疏的牵引,只想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踏入那未知的温柔乡。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秦家院子前。秦疏推开那扇朱漆大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似在欢迎他们的归来。
福贵听到动静,忙提着马灯从门房里出来,“东家,您回来了。”
灯光之下,东家身侧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连忙叫人:“贵客好。”
秦疏对霜华影道:“这是福贵”,又叮嘱福贵,“这位是我的挚友,以后,他就是咱们府上二爷了,你叫他霜二爷便是。”
福贵一听姓霜,心下难免多想,脚下便慢了下来,回话也难免迟疑,然后就对上了东家锐利的目光,顿时激灵灵打个寒战,忙道:“霜二爷好。”
秦疏这才满意,问他:“厨下可有什么能用的食材?”
“有的有的,今日高妈采买的时候,刚好遇到一户杀驴,买了五斤回来,都在井里吊着呢。”
秦疏一听有驴肉,顿时有了主意,他问霜华影:“你有什么忌口的吗?芹菜能吃吗?”
霜华影摇头,又点头。他当年吃饱饭都艰难,吃起东西来百无禁忌,哪有挑剔的份儿。
秦疏便吩咐福贵道:“你现在就让高妈去和面,再看有没有芹菜,有就摘了叶子,没有就去菜窖选棵白菜回来。”
福贵得了吩咐,小跑着去了。秦疏这才对霜华影说:“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就先吃顿饺子对付一口,赶明儿我再做上一桌,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霜华影:“饺子已经很好了。”
其实,看到秦大哥待他如此上心,霜华影都后悔过来叨扰了。大抵人就是如此,越是没有什么,当真正得到的时候就越是小心翼翼,唯恐将难得拥有的东西作没了。
秦疏却不知他此时的心思,将人带到了前院的书房,推着人就往床上带,说:“累了吧,你先在这歪一会儿,我去厨房,一会儿饭好了叫你。”
霜华影胡乱应了两句,“你去吧。”
等到人走了,他才用手拍了拍滚烫的脸,刚刚被推上床,还以为……
秦大哥待他一片真心,他可真是,净把人往龌龊了想。
幸好他刚刚没有多说什么,否则让秦大哥知道了,那可就丢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