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的兴庆城,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此时的广和楼正是热闹的时候。
只因今日是荣春班的开台戏, 荣春班的当家花旦霜华影定是要登台献唱的。
又是一阵锣鼓经, 一群武生粉墨登场, 当先就是几个串翻, 引得台下看客连连叫好。
茶座里, 有堂倌在人群中灵活地走动,向主顾兜售着托盘里的商品。那堂倌不过十来岁模样,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嘴里熟练地吆喝着:“香烟瓜子嘞,香脆可口的瓜子,上好的香烟咯!”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 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买东西的客人。一位穿着绸缎长衫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堂倌便知趣地走向下一位。
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位穿长衫的老者正和身旁的年轻人闲谈, 堂倌赶忙凑上前去, 还未开口,老者便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圆, 要了包瓜子,小堂倌忙不迭地道谢。
正准备离开,却又被与老者同坐的年轻人叫住, 堂倌抬眼一看,只见那年轻人眉如墨画,目似寒星,鼻梁高挺,唇若点樱。一袭月白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气质儒雅中透着几分清冷,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下凡。
堂倌一时竟失了神,直到年轻人微微皱眉,轻咳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躬身问道:“少爷,您还有何吩咐?”
年轻人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声音清冷如雪山上的清泉:“着人添些热水来。”
堂倌忙不迭地应下,转身匆匆去寻茶房取热水,一路上脑海里还不断浮现那年轻人的模样,想他常年混迹在戏楼茶馆,见过的男女老少不知凡几,竟鲜少有能与这位比肩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竟有如此风姿。
只若说真是哪家公子,又为何偏偏坐在散座里,真是奇怪也哉。
后台,霜华影静静地坐在化妆台前,拿着毛笔熟练地勾脸,他今日要唱的是《贵妃醉酒》,这出戏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但心中的压力却丝毫未减。
他们初来乍到,能否站稳脚跟,全看今日。
旁边的小丫鬟阿翠正细心地帮他戏服的褶皱,嘴里念叨着:“霜大哥,您今日肯定能唱个满堂彩。”
霜华影微微浅笑,并未言语。
宋应生透过缝隙,看着台下的诸位看客连声叫好,脸上露出满意,回身,他去了化妆间。下一场就是《贵妃醉酒》了,他还是得嘱咐华影几句才放心。
宋应生轻步走进化妆间,站在霜华影身后,看着他稳稳地勾勒唇型,涂上牡丹红,真真好一个富贵雍容的美人儿。见此,他原本尚有些不安定的心顿时稳了。
他接过小翠手里的东西,亲自替霜华影贴片子,戴头面,直至完成最后的装扮,这才开口:“华影啊,咱们荣春班今日能不能成,就看你的了。”
霜华影微微点头,恭敬地回应:“班主放心,我自会全力以赴。”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锣鼓声,那是前一场戏即将落幕的信号。宋应生拍了拍霜华影的肩膀:“好,等会儿登台,只需如往常那般,将你的本事尽情施展,我在后台为你坐镇。”
霜华影深吸一口气,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姿,阿翠赶忙上前为他披上华丽的霞帔,好云肩。霜华影对着镜子,再次审视自己的妆容,那精致的眉眼,娇艳的红唇,无一处不彰显着杨贵妃的神韵。
霜华影起身,此时,他不再是他。
他莲步轻移,身姿婀娜,行至台侧,静静等待着。
此时,台上的武生表演已接近尾声,最后一个旋子落地,博得满堂喝彩。
台上的武生们已鱼贯而下,琴师们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只待那一声令下。
而台下的观众们,也在短暂的停歇后,重新将目光聚焦于舞台之上,翘首以盼霜老板的登场。
紧接着,琴师和鼓师们调试好了乐器,悠扬的胡琴音缓缓响起,似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霜华影缓缓登上舞台。只见他水袖轻扬,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只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瞬间便将观众带入了那华美的宫廷情境之中。
霜华影启唇轻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嗓音婉转悠扬,似夜莺啼鸣,清脆悦耳又饱含深情,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空气中凝结成了丝丝哀怨与惆怅。
随着唱词,他的身姿婀娜摇曳,眼神顾盼生辉,将杨贵妃独酌自饮、借酒消愁的醉态与孤寂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时而轻蹙蛾眉,似在嗔怪君王的爽约;时而微露笑颜,仿若回忆起往昔的恩爱甜蜜。
台下的观众们俱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仿佛置身于大唐的宫廷盛宴之中。
他们随着霜华影的表演或喜或悲,情绪被紧紧地牵动着。原本喧闹的戏园子此时安静得只剩下胡琴的伴奏声和霜华影那动人心弦的唱腔。
台下的一角,老者已是顾不得与身旁的年轻人攀谈,他的手掌轻轻地打着拍子,嘴巴开合,无声地念着唱词,一副陶然沉醉模样。
而他身侧的年轻人,此时哪里还有初来时的清冷,一双眼只定定地看着台上的人,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他。
这就是他的爱人啊。
霜华影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瞩目,只是今日只觉得有一双眼格外炽热,借着旋身的当儿,他看向了某个方向。
四目相对,他微微一怔,但很快又凭借着多年的舞台经验稳住了心神,继续着表演的动作与唱词,只是那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真真是个俊俏郎君呢。
台下这个年轻人正是秦疏,见自己引起了爱人的注意,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辈子,有他守护,他定要护他一世,顺遂平安。
老者似乎察觉到了秦疏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
他轻轻拍了拍秦疏的肩膀,感慨道:“这霜老板的表演果真是入木三分,今日过后,怕是这兴庆城中又有不少戏迷要为之倾倒啊。”
秦疏知道他意在提醒,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未曾从霜华影身上移开分毫。
老者叹了口气,秦疏祖上确实留下了不少家底儿,可捧角儿这事儿,耗费钱财不说,还容易惹出些闲言碎语。
这些年,多少富家子弟因沉迷捧角而荒废家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秦疏平日里看着沉稳冷静,不想今日只一个照面就被霜老板勾了魂去。
“年轻人,你可莫要失了分寸。这戏园子里的水,深着呢。”老者语重心长地劝道。
秦疏微微皱了下眉,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不悦,转头看向老者,神色间带着一丝坚定:“世伯放心,我并非那等只知玩乐、肆意挥霍之人。”
卢元义没再说话,他与秦家的这个孩子本就不熟,况且现今秦疏的父亲已然离世,即便尚有老一辈留存的些许香火情分,他至多也就略微点拨,确实不宜过多干涉。
此时,一阵急促的乐曲骤然奏响,舞台上的表演已然推进至高潮部分,两人齐齐看向台上。
霜华影一个优美的卧鱼动作,裙摆如花朵般绽放在舞台之上,仿若一朵娇艳欲滴、绚烂盛开的花朵,惊叹声与喝彩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戏园子。
霜华影却丝毫未受影响,依旧沉浸在角色的情感世界里,继续着那醉意朦胧又情深意切的表演。
随着最后一句唱词落下,他缓缓起身,施施然行礼,台下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经久不息。
楼上楼下,抛洒的鲜花盈台,仿佛要将人湮没。
秦疏随手将买来的花枝折短,手上用上巧劲儿,那朵娇艳的红牡丹便向台上飞去,秦疏吹了声婉转的口哨,霜华影闻声望了过来,这一动作,那朵花不偏不倚,刚好插在他的鬓角。
霜华影纤长的手指抚上鬓边,嫣然一笑,这一笑,比之贵妃的雍容,又多了几分娇俏。
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喝彩叫好。
卢元义在一边却是暗暗咋舌,就这一手功夫,也不知道是多少金银堆砌出来的,听说秦掌柜的这个儿子之前在留洋,实在本领学了多少尚未可知,这纨绔子弟的做派却是练就了十成十。
两位检场开始拿着托盘穿梭于观众席间收集赏钱,名角儿的效应果然不一般,这一场的打赏格外厚些。
尤其是池座的这几位爷,出手更是阔绰,收集完了正厅的赏钱,两人开始绕场。
他们熟悉观众的座次分布和不同观众的打赏习惯,知道哪些观众可能会慷慨解囊,哪些可能只是欣赏而不打赏。
尤其是到了偏台的角落,一般就是走个过场,仨瓜两枣的,真不值当什么。
吨~托盘一重,检场看到上面的东西眼睛险些脱眶——算盘,金的?
如果不是当着主顾的面儿,他定要拿起来咬上一咬。
卢元义看秦疏这么大手笔,顿时一惊,检场不确定算盘真假,他却是认得的。
这把金算盘正是秦掌柜生前的心爱之物,他还曾与自己玩笑说:“用这金算盘,定然是要日进斗金的。”
如今,只看这位的挥霍劲儿,明显不似个擅经营的,且秦掌柜一去,他再无家人管束,味飨居未来如何可就不好说了啊。
卢元义到底不忍心看秦家败落,就又多嘴劝了一句:“霜华影是唱花旦的,送个玉坠子之类才相当,世侄不妨在身上寻一寻,可还有更合适的物件儿?”
“侄儿谢世伯提点,不过不必了,他会喜欢这个的。”秦疏语气笃定,他老婆天生爱搞钱,没有什么比算盘更合适的了。
检场也怕主顾将东西收回去,连忙道谢:“敢问这位爷如何称呼?”
“上秦下疏,味飨居的东家便是我了。”秦疏又嘱咐一句,“你且要记得说与霜老板知晓。”
“您放心,小人定将秦东家的话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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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宋应生听到这如雷般的掌声与叫好声,脸上的笑再也压不住。
开台戏成功了,荣春班在这兴庆城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他心中暗自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如何借着这股势头进一步打响荣春班的名号。
此时,霜华影在众人的赞赏声中回到后台,阿翠赶忙迎上去,递上茶水。
霜华影小口地啜饮着,耳畔萦绕着师兄弟姐妹们的溢美之辞,面上笑意盈盈,恰似春日盛开的繁花,明艳动人。
片刻后,检场的伙计满脸堆笑地送来打赏。只见那托盘之中,各类赏物琳琅满目,而其中最为夺目的,当属置于顶端的那把金算盘。
金算盘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耀眼光芒,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引得周围一阵好奇询问声。
“这是味飨居的秦东家送给霜老板的,秦东家说了,霜老板定会喜欢。”
霜华影拿起金算盘,算盘只有巴掌大小,然质地却是十足的纯金,沉甸甸地压手,他修长的指尖拨弄着上面的珠子,问道:“这位秦东家可是坐在东南角那位着月白长衫的?”
检场伙计直面霜华影的美貌冲击,哪怕知道这身装扮下是个男子,却依然有些脸红心跳,听到对方询问,忙不迭地应道,“正是。”
霜华影抚上鬓边,问:“他可说了姓名?”
检场忙道:“说了的,上秦下疏便是。”
霜华影略作沉吟,说:“劳烦你辛苦跑一趟,告知秦东家,就说我想请他来后台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