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垒将所有的窗户打开, 凉风习习,吹散了屋里残留的味道。佟垒磨磨蹭蹭地收拾好自己,就是不出门。
整个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住, 他听到了秦疏上下楼的声音, 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如此又在房间里窝了半个小时, 佟垒终于打开房门。
然后就看到秦疏守在门口, 佟垒没防备, 吓了一跳。
“做什么不出声站在这里?”佟垒抱怨道。
然后就听秦疏用标准的客房服务声音说:“先生您好,需要帮您洗床单吗?”
佟垒的脸顿时黑了。
这就是找了一个狗鼻子男朋友的坏处了。
佟垒一早晨的纠结彻底破功,用手戳着秦疏胸口:“洗洗洗, 一辈子都归你洗。”
秦疏捉住他的手指,牵起放到唇边香了一口:“乐意之至。”如最忠诚可靠的执事。
佟垒被他的肉麻劲弄得一哆嗦,脸上热度攀升, 连忙抽出手指, 别别扭扭道:“差不多行了啊,年纪轻轻, 别油乎乎的。”
秦疏也不戳破, 两人吃过早饭,问老板娘:“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去处吗?本地人喜欢去的。”
老板娘想了想, “山里人家平时也没什么玩乐心思,要说去处,还真有一个, 山里有一处道观,里面住着承平道长,他解签很灵的,大家遇到什么难事,都会去求签解惑。”
秦疏问:“远吗?”
老板娘一摆手:“不远不远, 也就两个小时吧。”
佟垒在甘县时出行基本靠腿,两个小时对他来说轻轻松松,他问秦疏:“你行吗?”
秦疏微笑。
见两人想去,老板娘直接叫来儿子:“东来,你带两位游客去文心观走一趟。”
“地方不太好找,东来自小在山里跑惯了的,让他带你们去。”
东来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十分热情健谈,说话却又十分有分寸,不该问的一句不问。
他在前头带路,秦疏和佟垒跟在后面。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一路上鸟鸣清脆,绿树成荫,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清新的气息。
佟垒原本还担心秦疏走不惯山路,结果发现这人气息平稳,跟没事儿人一样。
秦疏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佟垒轻哼:“体力不错。”
秦疏站定:“要我背你上山吗?”
佟垒斜眼笑他:“夸你还喘上了,等我七老八十走不动路那天,你还能背动我才是真能耐。”
秦疏被他话里的意思取悦到,牵住他的手,“好的,男朋友。”
佟垒眼神轻闪,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的美妙。
他手指轻拢,回握住秦疏的,没有迟疑,没有犹豫,默认了这个称呼。
山村的景色总有其相似之处,佟垒早就看得厌烦了,高楼大厦远比绿水青山对他有吸引力,这次却看出些不同来。
树林青森森的,在阳光下蒸腾,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香,树下、草丛里,点缀着不知名的花草,与蜂蝶一道曼舞轻歌。
有些浆果已经成熟,引着人不停嗅着。
秦疏看他挺翘的鼻子一耸一耸,觉得有趣。
灌木下,几支龙葵长得粗壮,上面缀满黑压压的果子。秦疏折了两根枝条给他。
“黑天天啊。”佟垒的声音中带着怀念,对于乡下孩子来说,这是扎根在记忆里的美味。
佟垒揪着果子吃,说起了小时候各种刨食的经历。
桑椹、马齿苋、天麻、车前草……
秦疏听着佟垒的讲述,仿佛看到了那段没有他的日子,小小的佟垒是如何艰难地养活自己。
有些苦难,是成长中无法回避的因素,佟垒早已习惯。而今,那些过去的艰难,因为有了可以分享倾听的人,似乎也不再沉重。
佟垒第一次跟秦疏提起了养父母。
“我都不知道我爸妈去找他们算账了,我如果知道——”
佟垒停顿一下。
秦疏问:“如果知道,你会怎么样?”
“如果知道,我高低得掺上一脚。”
佟垒话中的意思好像很遗憾,秦疏却能看出,因为佟叔叔他们的出面,佟垒是高兴的。
有些缺憾,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弥补。
秦疏看着他闪光的眼,深藏功与名。
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眼前出现了大片的芦苇荡,铺在湖面上,绿茫茫一片,远远望去,有水鸟在湖面游弋。
起初,佟垒以为是天鹅,等到了近前,发现那竟然是一大群鸭子。
大鸭子带着小鸭子,排兵布阵似的,见到人来就是一顿嘎嘎嘎,却没有丝毫要逃走的意思。
佟垒长见识了,“看来这里和甘县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秦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穷山恶水,甘县那地方,别说一群鸭子,连根鸭毛都别想看见。
秦疏问东来:“这是谁家的鸭子,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这是问心观的鸭子,没有人会动。”东来提起问心观时,眼里带着尊敬。
“道观养鸭子?”
东来点头:“问心观的鸭子特别好吃。”
秦疏和佟垒对视一眼,这个问心观和他们以为的好像不大一样。
几人继续走,等走到道观的山门前,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佟垒看着道观的大门有些傻眼。他以为的道观,云雾缭绕,古朴庄重。实际的道观,大门陈旧,红漆剥落。
门匾上的“问心观”三个字虽苍劲有力,却也在岁月的侵蚀下略显斑驳。破损的台阶缝隙,几株顽强的小草正迎风飘摇。
秦疏看佟垒失望得跟缩水的小白菜似的,哄道:“来都来了,进去吃了鸭子再说。”
东来显然见多了类似的反应,解释道:“地方是破了点,不过承平道长是有真本事的。”
“带路吧。”佟垒很快调整好心态,换个角度想,这也算长见识了。天下道观千千万,谁又规定观宇一定要是那样,而不能是这样?
东来对这里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前面的大殿,一路来到后厢。
还没见到人,就听一道浑厚的声音重复:“老婆我错了,老婆我错了……”
“那是我老婆,你跟着添什么乱啊,真是个傻鸟。”
佟垒和东来停住脚步,现在进去打扰,好像不太合适。
佟垒小声问东来:“这位道长结婚了啊。”
东来也跟着小声:“嗯,承平道长跟清风道长是一对。清风道长”
佟垒顿时脑补出一出道童和师尊二三事,他连忙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好奇地询问:“不会还有一位明月道长吧。”
东来一摆手:“那没有。清风道长本名就叫李清风。”
秦疏一心二用,听出了些门道,惊讶挑眉,看来这里还是个有趣的地方。他抬起脚步,循着声音往里走。
这里花木扶疏,有破败的山门,倔强的杂草在前,竟然意外的雅致。
佟垒正准备叫住秦疏,然后就听到一道声音机械地重复:
“你是傻鸟”
“你是傻鸟”
……
好像有什么不对,过去看看。
转过拐角,看清眼前的一幕,佟垒有些惊讶:“原来是鹦鹉啊。”
在鹦鹉旁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道士,与想象中的清癯不同,这位道长面容刚毅,身材魁梧。
东来领着两人上前,恭敬地向道长问好。
承平道长看清东来身后的两人,面容一肃,命运如此极端的两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真是奇怪也哉!
承平道长很快恢复如常,主动上前迎接,爽朗笑道:“我说怎么早起有喜鹊在叫,原来是有朋自远方来啊。”
说话间,承平道长已经来到几人面前,看着秦疏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打量。
秦疏任他打量:“道门之中讲儒学,道祖不会怪罪吗?”
“都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我这样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吧,小友?”
“道长所言有。”
佟垒有些看不明白这个走向了,这位道长未免也太没有距离感了吧。
东来也有些看不明白,只觉得今天的道长有些奇怪,他谨记自己的职责,表明来意:“道长,这两位是住在我家的游客,他们得知道长的威望,特意前来求签。”
承平道长微微颔首,勉强有了些道士该有的味道。
他把睁着一双豆豆眼好奇张望的鹦鹉推到一边,鹦鹉不乐意地嘎嘎乱叫两声,跟之前那群水鸭子没什么区别。
等到鹦鹉挪开,佟垒这才发现,原来之前鹦鹉竟然是站在一个签筒上。
佟垒从承平道长手中接过签筒。佟垒闭上眼睛,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等到一颗心平静下来,佟垒轻轻摇动签筒。不一会儿,一支签掉了出来。
秦疏将竹签从地上捡起,看到上面的标识,当即给承平道长递了个眼色。
承平道长接过,顺手将竹签扔回到签筒里,“这次就当试手感了,重来。”
佟垒直觉这件事和秦疏有关,他给了秦疏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再次摇动签筒。
承平道长看着上面的文字,拾起签文:“这次不算,重来。”随手就想将签文再扔回签筒。
佟垒:“……”那么大个“下下签”,当他是瞎的吗?
他拦住对方的动作,指着承平道长手中的签文道:“就按这个解。”反正不好听的话反着解就对了。大家都这么干,也不差他一个。
承平道长没看签文,看着佟垒道:“这位小友,知足常乐,做人不能太贪心,最好的上上签早就已经握在你手里了。若是得陇望蜀,恐怕终将有追悔莫及的那一日。”
最好的上上签吗?
佟垒看着身边的人,说,“感谢道长指点迷津。”
不过很可惜,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