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崇醉了, 今日着实令人意外,太阳仿佛打西边升起一般,梁远竟主动向他敬酒。
此二人, 一位是内阁肱骨之臣, 一位乃内臣心腹之人。自先帝时期起, 他们便争斗不断。同朝为官之际, 相互攻讦的情况屡见不鲜, 休战联手之时亦不在少数。然而,还真从未见过其中一方向另一方低头示弱。
没错,卫崇笃定, 梁远此番举动必定是低头服软。来自政敌的服软,远比陛下的甜言蜜语更具魅力,令人心醉神迷。故而, 面对梁远的敬酒, 卫崇极为痛快地一饮而尽。
而这仅仅是个开端,自梁远之后, 内阁的几位重臣逐一上前。卫崇心中欢喜, 来者不拒。
仔细算来,他其实也并未喝上几杯。只是宫宴上的美酒乃是采用新技术酿造而成, 其烈性远胜从前不知多少倍。卫崇就这般华丽丽地醉了。
秦疏身为天子,筵席中途便已然离场,将空间留给众臣尽情欢饮。卫崇也就比他晚了两刻钟而已, 没想到竟变成了醉鬼模样。
秦疏见他走路都有些发飘不稳,急忙将人接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梁大人他们一个个过来敬酒,督主一时不察,便喝多了。”卫敬贤不动声色地告了一状。
卫崇半边身子都紧紧倚在秦疏身上, 眼眸中水光潋滟,说话的语速很慢,然而吐字却极为清晰:“你是没看到,梁远那个老匹夫低头服软的模样。”
秦疏一边伺候着醉鬼,一边小声嘀咕着:“他哪里是跟你低头服软啊。”
秦疏大致能够猜出梁远等人的心思。卫崇出差的这段日子里,他心情欠佳,气压有些低沉,便没少折腾臣子。如今卫崇归来,他们也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卫崇没有听清秦疏的话:“什么?”
“没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梁首辅既然低了头,你二人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倒也挺好。”
此时,宫女端来了醒酒汤。卫崇喝过醒酒汤后,胸口的烦恶之感被压了下去。他整个人歪在榻上,闷闷不乐地说道:“化干戈?早着呢!”
秦疏替他取下金冠,语气轻柔低缓:“对他竟有这么大的怨气啊。”
“因为他,汤小春废了,他和苏大监一起干的。”卫崇满心愤懑,紧紧抓住秦疏的衣襟,“他们都不是好人。”
秦疏接收到的信息里并没有汤小春这个人,不过从卫崇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汤小春对卫崇来说显然十分重要。秦疏上了心,将卫崇哄睡之后,他叫来荣喜询问其中内情。
荣喜听到陛下询问汤小春之事,连忙恭敬地回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长话短说。”
原来,那汤小春与卫崇自幼一同在宫中长大,且年长卫崇几岁,对他可谓是关怀备至。后来,便一直追随在卫崇身侧,成为了他的得力臂膀。
卫崇能够牢牢掌控神机卫与暗察司,汤小春功不可没。投桃报李,卫崇有意推举汤小春担任内卫统领一职。苏大监察觉此事后,心中顿生警惕。若不是因为卫崇,先帝绝不会对他的忠心有所怀疑。像卫崇这样权力心极重之人,倘若身居高位,对凌国绝非好事。
后来,宫中发生了一起重大失窃案。那失窃之物乃是先帝的陵寝建筑图,此事关乎先帝死后的安眠,先帝龙颜震怒,责令严查。负责查办此事之人在苏大监和梁远的暗中授意下,渐渐将矛头指向了卫崇。
汤小春为了护住卫崇,声称是自己在书房之时不小心损毁了图纸,因担心受到责罚,所以迟迟没有上报。
汤小春挺身而出,将卫大人从这场风波中摘了出来,自己却遭受了杖刑。若非他是习武之人,恐怕当场便会丢了性命。如今虽然侥幸存活下来,却是经脉尽毁,身体状况比之普通人尚且不如。
秦疏未曾想到卫崇竟然还有一位竹马,而且这位竹马因为他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凝思片刻,他询问荣喜:“汤小春如今身在何处?”
“先帝亲自下令,判处其流放至万新郡。”荣喜在“亲自”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万新郡地处高原,乃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因是先帝亲自下令,又有政敌虎视眈眈,卫崇即便有心伸手相助,也是无能为力,也难怪他总是与梁远针锋相对了。
秦疏好奇道:“卫崇可不是肯吃亏的性子,他在哪里找补回来的?”
荣喜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大人架空了苏大监,后来,呃……还将他的干儿子带到了闽南。”
秦疏恍然大悟,苏大监的干儿子便是苏怀信。苏怀信野心勃勃,在卫崇点破他的身份后,为了能够留在他身边伺候,苏怀信自然不好再与苏大监有所往来。
眼下,苏大监以内廷大总管的身份住在某个角落,名为荣养,实际日子却与圈禁无异,而且还是个孤寡老人,着实凄凉。
“梁远呢?”秦疏深知卫崇的性子,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梁远。
荣喜偷偷看了陛下一眼,没瞧出特别的意思,轻声道:“大人被梁首辅和苏大监联手摆了一道,梁氏一族除了梁首辅,便只有一位工部员外郎在朝中勉强站住了脚。”
秦疏微微挑眉,一朝天子一朝臣,梁远年纪摆在那里,等到他退下,梁氏一族想要再度崛起可就难了。
秦疏想到了什么:“你家大人还是给梁家留了一线生机的,朕可是给梁家挑了一门好亲事。”
当初梁远想撬墙脚,被卫崇得知,回头卫崇便暗示秦疏要为老臣排忧,言语间提及秦疏睿原配早逝,如此才有了秦疏给沂川王府和梁家赐婚一事。
荣喜放缓了呼吸,斟酌着说道:“大人心善,梁小姐婚事坎坷,大人怜惜妇孺,不忍其蹉跎了大好年华。再者,沂川王府乃是皇亲,这般安排,梁大人定会感念陛下恩德。梁首辅门生遍地,在朝在野,若能为陛下效力,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大人事事以陛下为重,处处为陛下谋划,实乃陛下之幸,天下之幸。”
秦疏轻轻敲击着桌面,卫崇这番谋划,其一,将梁红莲远远打发了;这第二嘛,沂川王府结了这么一门有力的姻亲,若安分守己便罢,一旦有染指皇权之心,正可一石二鸟。
秦疏神情高深莫测,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哪里是为了他而谋划,也难为荣喜能想出这番说辞。他看着荣喜,说道:“你倒是忠心。”
荣喜听到这句,后脊瞬间一僵,然后就听陛下继续道:“不错,继续保持。”
荣喜缓缓呼出一口气,一颗心却依然悬着。
“这样,你去传朕口谕,命陆安拿了赦令前往万新郡,亲自将汤小春带回沣京,至于内卫那边,便让秦副统领暂代。”
荣喜恭声应了,后退着出了大殿。等到殿门在眼前合上,他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轻抚着心口,那里正剧烈地跳动着。
殿内,秦疏守在榻边,看着爱人睡得脸颊红扑扑的模样,不期然又想到他搽的脂粉,手指轻轻摩挲,指尖只有浅浅的痕迹。
许是察觉到他的动作,睡梦中,卫崇握住他作乱的手。秦疏轻笑,倾身一吻,有些期待他来日见到汤小春的反应。
*
另一边,宫宴结束后,宋观被宫人引领着来到慈安殿。
宋太后早早守在殿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兄长的那一刻,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却惊觉兄长比之从前,竟多了几分匪气。想来是流落孤岛时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会如此模样,宋太后的眼眶瞬间湿润。
宋观依照新学的礼仪,纳头便拜:“臣宋观见过太后娘娘。”
宋太后微微一愣,忙伸手去扶:“你我乃是至亲兄妹,兄长怎的这般见外。”
宋观径自起身,爽朗大笑:“说甚傻话,这哪里是见外,这是荣耀!我从未想过咱们宋家竟还有如此运道。”
宋太后见此情形,这才反应过来,面上含笑,也学着兄长的样子,行了个贵女福身礼:“小妹恭喜哥哥得封国公,光耀门楣。”
宋观笑声朗朗不停:“同喜,同喜!”
兄妹二人多年未见,自然有说不尽的话。
入了殿内,宋太后满含关切地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宋观也好奇外甥坐上皇位的诸多细节。
一番交谈过后,宋观便提及后位之事:“陛下竟封了个太监做皇后,如此胡闹,你怎的也不拦着些?”
宋太后下意识扫视殿内,宋观见此,十分诧异:“小妹,你怕他?”
宋太后并不想承认,可又担心兄长初入京城,不知卫崇厉害,便说道:“兄长,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陛下乃天下至尊,想要什么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怎就成了定局?”小妹向来精明,竟在这样的大事上犯了糊涂,宋观实在难以解,“且陛下不过弱冠之年,为何要早早过继子嗣,过继就算了,还下诏封了太子,这不是断了后路吗?”
宋太后气闷不已:“卫崇生得那般模样,兄长也看到了。陛下被迷得晕头转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卫崇确实绝色,可天下美人多不胜数,尽可搜罗几个纳入宫中。失了独宠,想要将人拉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宋观身为男子,深知男人没有不贪花好色的。他觉得外甥就是见的美人太少。
宋太后想起儿子在闽南时的顽劣,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对陛下来说,奇淫巧技远比女色要有吸引力,她苦笑一声:“殿外的那几个宫女样貌如何兄长也看到了,陛下根本看都不看一眼。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不喜女子,难道我这个当娘的还要给他找男宠不成?”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绝嗣啊。”宋观焦躁地抓了抓头,“那可是皇位!”
宋太后说出秦疏当初的那番说辞:“陛下说,他在玉牒上是过继给先帝的,便是有了子嗣,承继的也不是王爷这一支。”
宋太后在兄长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如今陛下威严日盛,我不是没有劝过,可陛下不听我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在闽南时,儿子还算听话,她不是没想过用孝道逼迫皇帝低头,可她直觉不能这么做,她这个当娘的也很憋屈好不好?
“不是承继王爷那一支就不生啦?”
宋观在殿内来回踱步,别人家当皇帝,人越来越多,能把国家拖垮,到了老秦家可倒好,自己就能把自己玩绝种。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停留一瞬,很快他便将这个大不敬的念头压了下去。
宋太后目光一直跟随着兄长,看得眼晕。宋观不知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停下脚步,大掌一拍:“实在不行,便用些香!”
宋太后厌恶凝眉,到底对面是自己的亲兄长,只摇头道:“不行的,他们住在一处。”
宋观万万没想到皇帝外甥竟然会与卫崇同住,看来卫崇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手段。“这个卫崇,果然是佞幸之臣。”
“也不是没有机会,像这次杜若岛之行,他离京便将近小一年了。”宋观看着妹妹,有些恨铁不成钢。陛下枕边空虚,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浪费了。
“这男人若有尝鲜的心思,还需要别人出力吗?”宋太后养尊处优,被兄长数落得有些恼怒,“陛下为了给卫崇上玉牒,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两人正是情浓之时,我可不想因为此事让陛下与我离心。”
宋观听她语气不善,顿时收了怒火。宋太后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光棍道:“就是再不满意,卫崇在礼法上也是我儿媳妇。兄长,我比你了解陛下,这事儿,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宋观一时语塞。
宋太后骄傲地昂起头颅:“而且我是陛下母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陛下孝顺,对咱们宋家只有好处。”
宋观想到自己,若不是陛下照拂宋家,他也不会得了国公的爵位。
宋太后已经把握谈话的节奏:“两位侄儿都是好孩子,兄长不妨好好教养。衡儿聪慧孝顺,十分知道轻重,咱们宋家的荣耀在后头呢。”
宋观想到宫宴上的那个小少年,那哪里只是聪慧,简直多智近妖,不过十岁,行为处事便已十分老练。更难得的是那通身的气派,真真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天潢贵胄。有这样一位嗣子,以后便是陛下有了亲生孩儿,怕也会被对方压上一头。
“兄长如今已是国公爷,眼下还是要考虑怎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陛下托大,宋太后之前一直担心她们母子哪天被一锅端了,现在朝中有人,她也安心。
宋观虽仍觉得可惜,到底如今身份不同,事有轻重缓急。对他们宋家来说,当务之急便是弄个实缺。
至于其他,也只能顺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