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街, 宋通山看着拐过街角的身影,眉头紧锁。
元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 “大爷?怎么不走了?”
宋通山:“你去跟钱掌柜交代一声, 就说我今天有事, 不过去了。”
秦疏还不知道, 不过第一次出来约会就让自家表兄撞见了。
他还没忘记要顺便考察市场的事儿, 所以只在店铺林立的正街溜达,几乎见了铺子就往里钻。
也许是心态不同了,搁在从前, 卫崇乐得看他贪玩享乐,如今却总忍不住想要劝上两句,只看他兴致盎然, 到底没说扫兴的话。
陛下于政务上十分敏锐, 只是太过惫懒了些。初登基时,便让他代笔朱批, 彼时他心有顾虑, 便婉言拒绝。结果那日他竟看到陛下让秦衡代笔,实在太过儿戏, 他只能接过担子,也不知梁远见此他的笔迹会如何咬牙呢。
卫崇看向身侧之人,陛下尚未及冠, 贪玩些也无妨,只要有他在,总不会教他吃亏就是了。
这种情况在秦疏站在胭脂水粉铺外的时候被打破,“陛下,换一家吧。”
这样的铺子是今天考察的重点, 秦疏当然不可能换,他见卫崇满脸的不情愿,便道:“要不,卫兄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胭脂水粉铺默认是招待女客的场所,透过店铺门窗,能够看到里面衣香鬓影,偶有男子,也是陪着女眷一同前来。也就只有富贵窝里堆出来的纨绔才能心无挂碍地走进去。
秦疏进了铺子,察觉卫崇跟在身后,了然而笑。
两人甫一进店铺,便有数道目光集中过来,掌柜上前热情招呼:“两位客官可是要给家中女眷采买?需要点儿什么?”
秦疏抖开折扇,“随便看看。”
掌柜的看出这位顾客不喜有人跟随,又见他与同伴都是读书人,想来不会唐突铺子里的女客,便没有再上前打扰。
铺子里除了胭脂水粉,还售卖香料珠花等,柜台上摆了一排的样品,秦疏看得很认真,不过也只是看看而已,连手都没伸。
卫崇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这人心血来潮,涂脂抹粉,或是让他涂脂抹粉。
看过一遍,秦疏心里大概有了数,便将目光转向珠花,其中有一种绒花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秦疏示意香使拿出来看看。
香使拿出托盘,让他挑选,秦疏挑了一朵美人面,顺手簪在卫崇鬓边。
卫崇怒目而视。
美人愠怒,更添风情。
到底还在外边,秦疏也不好过分。却借着摘花的姿势,在他耳边小声道:“这花真是名不副实,不敌卫兄万一。”
卫崇早就习惯了他的调笑,只给了他一个收敛点儿的眼神。
秦疏瞥见他散落的几根头发,想来是刚才不小心带出来的,便顺手掖到他的耳后,动作自然又亲昵。
卫崇本就有些疯劲儿在身上,见他自己都不在乎,索性便由他去了。反倒是那香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
秦疏问香使:“这支绢花要多少钱。”
香使眼神控制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口中却是职业性应答:“回这位客官,要一两银。”
秦疏笑着点点头,身后自有人上前付上银两,出了铺子,秦疏借着阳光又看了一回,感叹道:“不过是做得逼真了些,竟然就要一两银子,女人的钱还真是好赚。”
卫崇见他手捻花枝,姿态潇洒,觉得这花与秦疏分外相配。闻言道:“公子是想开个脂粉铺子?”
“有这个想法,若是我亲自出手,调出的脂粉肯定比刚才的那家铺子卖得好。”秦疏一边走一边道,“如今宫里没有女眷,内侍省的香娘整日闲着,怕是心下难安,回头把人召过来,也发挥一下余热。”
卫崇的关注点却在前面那句:“公子竟然还会调制胭脂吗?”
“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爱好罢了。”秦疏谦虚道,回想曾经,他们医院可是有专门的药妆专柜的。
卫崇点头,“愿公子的脂粉铺子早日开张,生意兴隆。”王府世子喜欢调香,是挺上不得台面的。
秦疏:“……”等赚了钱再说。
回宫之前,两人去了望仙楼。
望仙楼中热闹非凡,宾客盈门。伙计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三楼雅间,窗外便是繁华的街景。
秦疏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美酒。陛下用膳不喜有人打扰,等到酒菜上齐,随行的人便自觉去门外守着。
望仙楼的大厨手艺十分不错,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
秦疏亲自为两人斟满美酒,举杯道:“今日与你相伴,甚是欢喜,来,干一杯。”
卫崇微微浅笑,与他碰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秦疏又将空杯斟满,轻叹了口气,道:“唉,只可惜马上就要回宫了。”
卫崇知他从前在闽南过得自在,如今整日困在宫里确实难过,便道:“陛下若是想要出宫,带足了人手便是。”
秦疏摇头,“卫兄误会了,我可惜的不是回宫,而是与你携手同游的这份自在。”
卫崇听出他话中的情意,心头微醺,“陛下若是喜欢,得空了再出来便是。”
秦疏轻笑,倾身向前:“卫兄的话我记下了,可不能食言啊。”
卫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搅得心跳如鼓,身子微微后仰,有些不自在道:“既允了你,自会奉陪。”
秦疏注视着卫崇的眼睛,越来越近,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而炽热。卫崇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却被秦疏一把揽住了腰。
窗外的微风吹进雅间,拂动着两人的发丝,带着几分温柔。在这温柔的风中,秦疏缓缓地凑近卫崇的唇,卫崇眼眸半阖,启唇相接。
也许是被清风蛊惑,这一吻格外温柔,唇舌拨动着心弦,整颗心都像被蜜水浇灌的一般。
忽然,一阵劲风传来,两人齐齐向窗外望去,正看见一人踏住了窗外的栏杆。
这人原本只想借力,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亲嘴,顿时骇了一跳,当看清其中一人样貌时,惊呼出声;“卫崇?”
秦疏听见街上传来追捕的声音,随手捞起桌上的酒杯就掷了出去,这人看着酒杯来势就觉得不妙,连忙偏头,只是双方距离太近,他身在半空,躲避不及,被砸了这一下,只感觉下巴都要碎了。
身后还有人追捕,这人不想节外生枝,在劫持人质和转身逃跑之间没有多做犹豫,果断选择后者。结果他人还没飞出去,身后就传来一股大力,他整个人被掼在了地上。
只这一下,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了位,他努力几次,都没成功起身。一双眼警惕地看着站在卫崇身边的年轻人,这人到底何方神圣,力气竟然如此之大。
此时,守在门外的陆统领听到动静,直接破门而入,暗处的护卫也尽皆现身,很快便将涂勇五花大绑起来。
秦疏打量着地上的人。他问卫崇:“你认识他?”
卫崇摇头,一旁的陆统领道:“此人极有可能是朝廷正在追捕的江洋大盗——涂勇。”
秦疏意外挑眉,他还真听过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劫富济贫的名声,而是他前后越狱十余次的记录,没想到真人竟然这么普通,普通到掉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涂勇呵呵笑了两声:“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涂勇。”
此时,望仙楼已被团团围住。
陆统领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一招手,便有一名侍卫上前将涂勇的下巴卸了。
此时,雅间外一名身着皂色官府的官差正好赶到,身后还跟着一队兵勇,明显是为抓捕涂勇而来。
陆统领得了指示,对官差道:“进来说话。”
楚力士负责城内治安,练就了一双利眼,所以在见到门外的护卫时就觉得不妙。再一看窗边那人,深恨自己出门没翻黄历,竟遇上了这位难缠的主儿。
楚力士快速扫了一眼站在卫崇身侧之人,此人虽衣着普通,却自有一番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楚力士心下数转,收回目光,躬身道:“京兆府都尉楚力士奉命追捕逃犯涂勇,打扰了诸位大人,还望恕罪。”
陆统领微微颔首:“无妨,公事所系。至于涂勇,便由禁中接手了。”
楚力士听到“禁中”二字,心下一震,再不敢多言,连忙应了。
等到人都退了出去,陆统领道:“陛下,天色已晚,不如臣等护卫陛下回宫?”
瘫在地上的涂勇身体一僵,陛下?把他摔掉半条命的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当朝天子?心下惊疑的同时更多的是恐惧。他撞破了皇帝和阉贼的丑事,还能有命在吗?
陆统领一挥手,自有人上前将人押走。
等到闲杂人等离开,陆统领低声道:“楚力士是孙长海二子的内弟。”
秦疏将这姻亲关系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明白他想说什么。
孙长海是大寺卿,因为卫崇势大,大寺被隶属于内侍省的暗察司压了一头,双方难免发生龃龉。
孙长海有二子,长子的座师正是梁远,有这层关系在,他们是天然的利益同盟。
而梁远与卫崇之前争斗已久,陆统领是在告诉他今日酒楼之事会传到梁远耳中。
卫崇从来不会低估这些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他思忖道,“涂勇倒是简单,楚力士这边倒是有些麻烦。”
秦疏不用问都知道他的简单麻烦指什么,身为一位珍爱生命的公职人员,他自然不能放任爱人草菅人命,当下便道:“涂勇罪不至死,量刑后就让他去修皇陵,跟他说,好好改造,服刑结束后便让他做个捕快,也不算辱没了一身本领。”
至于楚力士,秦疏提都没提,显然是不予追究的。
秦疏态度很明确,他压根就不怕让人知道。卫崇心下熨帖,也没多说什么。
陆统领眉目不动,上位者的一句话,便可轻易决定他人生死,对此他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让他意外的是,督主竟然真的轻飘飘的将人放过了。
*
秦疏最近有些忙,忙着搞钱。
凌国的税收大头都是来自田地和人头,就这国库不空虚都见鬼了。他不可能一直用自己的私库贴补财政,想要赚钱,还得靠商税。
秦疏脑子里有大把的生意经,和儿子商量着议定了一系列的商业改革新政。例如规范了市场秩序,降低了商业经营的准入门槛,减少对商人的限制,对过往的商税制度进行优化等。
政策好不好,还得看施行的效果。这日,秦疏召见户部尚书御书房觐见。
李继忠进了书房,才发现陛下正与卫崇说着什么,关键是卫崇坐,陛下站,唇角还带着笑。
见到他来,秦疏便坐回书案后。
李继忠压下心头的古怪,恭敬行礼。
“坐吧。”赐座后,秦疏便吩咐苏怀信,“将这两册手卷拿与李爱卿瞧瞧。”
这两卷书册,一卷是商业新政,另一卷竟然是内库的账目。李继忠阅过手卷,心下发苦,今天早起眼皮就一直在跳,原来应在了这里。
秦疏见他看完,便道:“看过上面的账目,爱卿有何感想?”
李继忠愧声道:“臣无能。”心下却是腹诽,陛下夸下海口涨薪俸可没跟他商量,现在没钱了,就把这烂摊子丢给他。
秦疏丝毫不给他推诿的机会,“朕大老远从闽南跑过来当皇帝,总不能比当世子的时候还不如吧。”
李继忠赶忙拱手道:“陛下,臣有一法,可解燃眉之急。”
秦疏沉声道:“说。”
李继忠:“既然作息时间可以试行,不若下发诏令,言明薪俸也只是试行,再找个由头恢复旧制。”
卫崇轻嗤一声,李继忠心下愤懑,却不好表现出来。
秦疏幽幽道:“这可真不应该是一部尚书该说的话,遇到事情不思解决之法,反而只想着用些昏招。也不知今年吏部考评,爱卿能定到几等。”
新帝登基已有百日,却并不是个勤勉的,这从小朝会陛下经常早退就能看出,还有之前那个试行条例,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已认定陛下是不喜早起上朝。
李继忠暗暗将之与先帝比较,这位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年轻体健了。
他单独奏对的机会也不多,直到此时直面帝王威压,竟是汗透衣衫。
他在尚书这个位置上已有四年之久,自然不是徒有其表,当下便将凌国自建国以来的历次改革中涉及税收方面的条例一一陈表,“陛下,非是微臣顽固不化,实在是从前的教训太多,新政推行不易,恐怕难以为继啊。”
秦疏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当即便道:“朕知你的难处,这样,这件事便交予你与卫崇,有内侍省参与,想必一定能够做到事半功倍。”
卫崇起身道:“臣领旨,定当全力协助李尚书将新政顺利推行。”
卫崇这一站,彻底将李继忠的后路堵死,也只能接了这差事。
任何一项政令的推行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商贩的涌现需要各地府衙负责监管,需要城卫所负责治安。行商只之人增多势必需要加强路引身份等凭证的管。
此外,还需工部大力修建道路和桥梁,改善交通条件,如此才能降低运输成本,使商品能够更便捷地流通,为进一步推动商业繁荣提供保障。
户部掌握着国家的钱袋子,李继忠为了避免被卫党渗透,回去以后三更起五更眠,可谓殚精竭虑。
伴随着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一道道政令由中央下发,为这个衰颓的王朝注入了一丝新的活力。
又是两场雪落,冬狩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