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犹寒,冻得余白手指通红。
大棚四周落着树皮帘子,底下铺放干草,烧着火盆,尽管如此,依然提防不了从地底下钻出的冷潮。
这时候的羱族兽人十分想念火神山没熄灭时。
他们一边围观余白救人,一边窃窃私语。
余白替受伤的蚩族兽人清理伤口,周围的话落到耳畔,有些老话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包括火神山。
他猜测火神山至少在百年多前就熄灭,如今兽人纵使怀念,也幻想不出当时的情形,正也因为没经历过,才将美好的想象无限放大。
棉忽然“呀”了声:“白,这个兽人要怎么处理?”
余白清理了面前雄兽的伤口,让一旁的雌兽接着帮对方包扎。
他转头去看棉说的那个兽人,棉将对方的兽袍割开,袍子沾着血肉,痛得伤患面目扭曲。
这个兽人叫都叫不出声,因为右手完全断了,就剩一口气喘着。
浓重的血味迎面袭来,棉脸色惨白,带着不忍,道:“幸好现在天冷,不然伤口的血很难止住。”
旁的羱族兽人受不住血味的熏腥,纷纷退出大棚,手往袍子里揣着,抻长脖子看。
场面虽然血腥,但他们也好奇白会怎么救这个兽人。
断了右臂的蚩族兽人虚弱地挤出一句话:“我就要死了……”
“求求你们支援我族……”
“蚩族不能灭……不能被褐族那样羞辱……”
几个包扎好的雄兽忍不住开口:“墨,你一定能活下来——!族长还等你回去救他们!”
墨气息微弱,扯了扯脱皮的嘴唇,断断续续说道:“就算活下来,又有什么用……”
他努力睁大无神的双眼,心痛地打量空荡荡的右侧胳膊。
“把我救活,也是个废物,没办法守护部落,还不如让我死了——唔——”
余白从小布包里取出一支人参,塞进墨的嘴里。
“慢慢嚼。”
为了尽力续回墨的这口气,余白用了整支人参,珍贵的灵药一下子消耗那么多,说不肉疼是假。
墨直愣愣地看着余白,僵硬地咬着被塞进嘴里的东西。
这个强硬的雄兽无论被褐族兽人重伤时没哭,被硬生生地割去手臂也没哭。
此刻他怔忡咬着人参,两行血泪竟一下子从眼角淌下来。
他喘着气,嘶哑道:“别、别救了……救回来也是个废物,活着还不如死了……”
墨忍声呜咽,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没撞成功,没霍铎尔拦下。
“别动。”
霍铎尔语气很冷,自己的兽侣尽心救他,却不配合,真是浪费白的心力。
“如果那截断了的手臂还在就好了……”余白喃喃,听到他话的只有霍铎尔和身边的几个兽人。
“手?小……”
旁的蚩族兽人不知道怎么称呼余白,他两条胳膊都断了,已经被木板固定住,不便抬动,便朝棚子某个角落努努嘴,“墨的手我捡起来了,就裹在兽皮里……”
站在棚外的羱族兽人一听此话,掀开角落的那包东西。
他们嚯地倒吸一口冷气,染了血的兽皮果然包着一条断臂。
尽管兽人时常狩猎,见过的血腥场面不少,但此时乍一看这条包起来的血淋淋的胳膊,仍有点犯恶心。
余白还算镇定,霍铎尔见他往那条断臂走近,连忙伸手挡了挡。
“白。”
“没事,”余白示意对方安心,“我想试一试,帮墨把这条手臂接起来。”
赶来的酋长和祭司异口同声问道:“手都断成这样了,还能接?”
余白也是头一次这么做。
他瞅着毫无求生意志的墨:“几率不大,而且很有可能感染……你……”
墨仿佛抓住了求生的机会:“我愿意!不管后果怎么样,我都愿意!”
余白便吩咐几个帮手的亚雌兽:“去烧几锅热水,准备骨针、细麻线和麻布。”
这些都是救治需要用到的物品,有现成的,很快就送到了。
墨的伤势重,不方便移动,他只能在大棚里帮对方把断臂缝回去。
嘴里含着人参的墨觉得体力似乎回来了一些,至少有喘气的劲了。
他努力看清楚抱着自己断胳膊的小亚雌兽,扯了扯嗓子。
“真的能接回去吗?”
余白专注做事,没有回话。
他拿起热水浸泡过的麻线穿进骨针,接着把骨针放在火上反复烘烤。
“没有麻药,一会儿疼了就尽力忍着。”
墨咧咧嘴:“如果真的能接好这条手,再疼都能受着。”
说罢,倏地睁大眼,瞳孔紧缩,胸膛重重起伏,嘶哑地痛呼。
余白没与对方打招呼便开始缝针。
霍铎尔始终守在一旁,望着眼前的一幕,纵然心理素质稳定,此刻也不由皱眉。
余白正在用针线穿过墨的断臂和皮肉,多拖一瞬都是折磨,他尽量加快速度,把手臂缝回墨的身体时,对方已经昏了过去。
春潮寒冷,余白出了一身冷汗。
他松了口气:“还好墨的意志力足够坚定,如果他熬不住乱动,我也没那么快帮他缝好这条手。”
处理墨的断臂后,剩下几个受伤的雄兽就交给棉她们包扎。
余白走出大棚,他手上沾着血,正想找块麻布抹一抹,身子一轻,已被霍铎尔抱起来。
“回去洗。”
余白微微点头,他手脏就没抱着霍铎尔的脖颈。
霍铎尔言简意赅:“不脏。”
余白抿唇,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
这些话落在他耳边,比任何情话都要动听。
*
回了小院,霍铎尔取了灶台上留的热水,拿出肥皂。
打湿的肥皂往余白手心手背搓,血渍容易跑进指甲缝里,便半蹲着捧起两只沾血污的手,搓得格外仔细。
余白什么都不用做,等两只手被霍铎尔洗干净了,又被抱进屋。
霍铎尔拿出一罐油膏,搓化了,替他涂上。
抹了油膏的双手润滑细腻,霍铎尔包在掌心里揉了揉,心想他的兽侣就该这么干净。
余白忍俊不禁:“你这样我什么都不用做了。”
霍铎尔没吭声。
其实他只想建个温暖的小屋替自己的兽侣遮风挡雨,屋内有吃不完的食物,把人养好喂好,不用去操心其他兽人。
但余白不可能做那种被养在屋子里的兽人。
*
三日后的傍晚,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绵绵的小雨。
余白正在屋内择菜叶子,忽然听到小狼发出长长的呼啸,带着警惕和戾气。
他放下菜叶子,黑沉沉的天幕上飘着一股黑色烟雾,那是瞭望塔发出的狼烟信号。
有外族袭击部落。
小狼跃到他脚边,没有像往时那样蹭他拱他,而是警惕地竖起耳朵,余白往哪里走都紧紧跟随。
门外来了兽人拍门,余白将门栓拉开,是巡逻的鹫。
鹫说道:“发现褐族和耀族的兽人偷袭外城,霍大赶过去了。”
鹫则留守内城防护。
骨哨声一阵接一阵,听到信号的羱族兽人,无论雄兽,亚雌兽还是兽崽,都把木茅和弓箭拿上,余白也带了把木茅,小狼紧跟着他,一直警惕地打量周围。
兽人都往广场集合,酋长正在指挥兽人,一部分继续去外城支援,一部分留在内城防守。
城内吵嚷不断,余白和旁的雌兽齐齐抬头,只见外城方向黑烟滚滚,雨水都穿不透这股蔓延的黑雾。
不是狼烟,而是人为纵火。
隔着坚固的城墙,隐约听到交战的嘶吼,守在内城的雄兽焦灼难耐,纷纷开口。
“酋长,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打跑这群褐族!”
“我也要出城!”
“还有我——!”
酋长呵斥:“胡闹,都出去了被褐族袭进内城怎么办?”
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兽人之中忽然有人倒地痛哼,接着一部分兽人持茅瞄准羱族兽人。
领头动手的雄兽指着酋长喊:“杀了他——他是羱族的酋长——!”
广场动乱,兽人全部缠斗在一块。
又有人指向被鹫护住的余白:“别管那个祭司,去杀那个亚雌兽——!杀了他羱族就失去了传承——!”
鹫挥着翅膀扇飞袭击的兽人,他抱起身后的余白躲开袭击,小狼张嘴扑咬偷袭余白的兽人,咔一声直接咬断喉管!
飘进内城的浓烟落了许多灰尘,余白睁不开眼睛,瞥见城墙高处有箭头射来,他心口骤缩,抬起木茅想挡开。
“鹫,有暗箭!”
鹫侧身,利箭擦过他的翅翼,掉了几根长羽。
余白的木茅恰好挡中了支箭,虽然没完全挥开,却使得箭头改变了方向,否则就不是擦过鹫的翅膀,而是射到他的身上。
此情此景,很有可能是羱族内有兽人叛变,投入了褐族,此刻内外联合,找机会尽可能把酋长和祭司都杀了。
余白咬咬牙:“鹫,你把我放到角落里藏着,你去救人,救更多的人!”
“白……”
鹫皱眉:“霍大让我好好守着你。”
余白难得吼人:“别啰嗦了,多耽搁一刻就多一个人受伤!”
他指了指一道角落:“就把我放在那。”
说着,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骨哨,哨声响起,小狼便寻着哨声奔向他的位置。
余白半蹲下,藏在小狼厚实的皮毛里,墙角卡着背,又有浓烟遮挡视野,只要小心点,就很少有兽人发现这个角落。
见鹫犹豫,余白推了推对方:“快去吧,谁接近我就让小狼咬谁!”
鹫咬咬牙,加入战斗,
但他不敢走远,只在余白周围打退偷袭的兽人。
动乱之中,城门打开,余白望着浓烟卷进来的方向,与此同时,小狼飞扑跃起,往试图靠近的兽人咬去。
余白在烟雾中紧盯小狼和鹫的影子,没注意角落里有兽人抛出麻绳,正正套中了他。
“……!”
“小狼,回来——”余白喊着小狼,同时抽出石刀,努力割开越收越紧的麻绳。
一股烟雾了进来,浓烟后飞进漫天的树叶,整个广场上下震动,泥土砂砾随风卷起。
套在余白身上的麻绳被刀片一样锋利树叶的割开,又从泥里冒出许多藤条,它们转动合拢,完全将余白罩在了里面。
霍铎尔带着外城的少部分兽人回来支援,和他进城的还有貅和阿燎。
城内叛变的兽人数量不算多,五十个兽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死的也迅速被制伏起来。
暴乱很快平息,但广场也被毁了大半,
战斗平熄,小狼围着藤蔓罩子嚎,抬起爪子使劲抓了抓。
嗷嗷嗷!
小两脚兽!
余白拍了拍罩子,在他身后还有一张藤蔓形成的椅子。
他隔着罩子安抚小狼:“没什麽事,这是霍铎尔保护我弄出来的,别紧张。”
小狼:嗷嗷嗷呜
待清点人数,被杀的兽人尸首一具一具摆在广场清点,确定都安全了,霍铎尔这才撤开藤蔓罩子。
余白坐着的椅子移动,藤蔓把他送到霍铎尔面前。
余白:“没受伤吧?!”
霍铎尔盯着他,把他从藤蔓椅子上抱起来从头到脚的检查。
余白也借机撩开对方的兽袍检查。
四目相对,余白松了口气。
他虽然心有余悸,却也乖乖地,努力保持镇定。
“知道是你落下的保护罩,我就没乱动了,就在里头安静待着。”
他轻声道:“我会尽量保护自己,不给你们添麻烦。”
霍铎尔“嗯”一声,抱紧他站起:“白从来就不是麻烦。”
又道:“白做得很好。”
因为要处理没死的叛徒,手段难免残忍血腥,霍铎尔不想余白看到,便带他离开。
鹫望着被抱走的亚雌兽,想起方才紧急时刻自己也抱了对方,目光暗了暗,有些失落,但也庆幸自己能站在余白身边护着。
另一头,瞥见兽侣悄悄抬眼望着摆满尸首的广场,霍铎尔遮住他的眼睫。
余白赶忙保证:“我不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