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余白很久没睡过那么安稳的一觉了。

不受病痛干扰,风雪都隔绝在屋外,墙面用树皮堵得严严实实的,房屋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床头一侧的石盆还留有木柴燃烧的余温,形成一方温暖牢固的小天地。

他犯了懒,慢腾腾从兽褥里坐起身,涣散的视线在屋内飘了一圈,忽然凝在木架上晾的那块方形兽褥上。

倏地,脸颊涌起尴尬又羞耻的红云。

夜里令他尴尬的画面再次浮出脑海。

昨晚他亲眼目睹了霍铎尔干那档子事,本来想叫对方收敛一点,可霍铎尔不仅没收敛,反而大马金刀地岔着腿,目光直直攫着他,没有丝毫掩饰的想法。

余白一双眼睛躲躲闪闪,最后背着身猫在墙角里蹲得腿都麻了,霍铎尔才停了手上活儿。

能盖的兽褥就那几张,弄脏了一角,霍铎尔干脆用石刀单独割了那块,没扔,洗干净了就晾在屋里。

余白盯着那块兽褥,过了半晌,默默移开视线。

这天一早,余白缩在床里编麻布,没争着出去帮霍铎尔搭手了,怕看到对方觉得尴尬。

兽人都这样毫无羞耻心,他心里也明白,所以过个两三天,没那么尴尬就好了。

在外头挖土窑的霍铎尔忽然进来:“白,阿辛找你。”

余白“呃”一声,不自在地低着头,小声道:“知道了。”

霍铎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地去院子里挖土窑。

*

门外,阿辛叫道:“白——”

猎马兽人提着一筐粉粉豆上门:“这个给你。”

余白腼腆道:“不用带东西过来。”

“你又帮我一次,该送的。”

阿辛道:“今年我的腿还没恢复,不能进山里狩猎,没准备什么肉给你。”

“我跟阿力打听,听说白每日都吃粉粉豆,家里只剩我跟阿一,吃不完那么多粉粉豆,就想给你们带来一些,收下吧。”

阿辛话都说到这份上,余白就收了一筐豆子。

“白,那天你的兽侣割去马的蹄子后,为什么就能站起来了?”

余白想起霍铎尔昨天的嘱咐,有些迟疑。

阿辛连忙开口:“如果不方便告诉我,那就算了,毕竟这是你的本事。我不能白白学了去。”

余白唤住对方:“阿辛,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事,如今只能你知道,可以么?”

“你将那些野马圈起来,它们活动范围受限,久而久之,蹄子上的指甲自然就长了,就和我们需要定期修剪指甲一样,马也要修剪指甲,否则它们的指甲长了,就会影响活动,严重的时候没办法站起来。”

阿辛恍悟:“原来是这样……”

他为什么想不到呢?

余白:“这些马儿活动量减少,长期下去马蹄就会越长越长,你可以间隔两三个月给它们修一修马蹄。”

阿辛连忙点头:“白,谢谢你教我,圈了这些马几年,我都没发现还能这样养马,如果不是腿伤了搬不动重物,我都没想到可以训练它们搬东西。”

余白:“昨天的事……”

阿辛脸色为难:“我上次拒绝祭司带我上火台治腿,把祭司惹怒了,所以这几天帮祭司干活赔罪,希望明年祭司向神明祈福时,不要驱赶我和阿一。”

城内的兽人分工明确,共同维护主城的稳定发展,祭司没法为己所用,很多劳动力都是让城外的兽人来做的。

余白动了动唇:“可你的腿有伤,还没好利索,他就使唤你搬那么多东西……”

这不就是有意为难么。

阿辛叹气,语气充满自责:“这事也怨我,阿螺他们的伤恢复得很快,我这条腿却断断续续的,没能照顾好阿一,还连累了你。”

说着,猎马兽人很是忧心:“白,昨日我领着马儿把东西送到祭司手上时,他听说是你让马儿重新站起来,脸色有点不好,万一明年的祭祀礼上拖累了你……都怪我……”

兽人崇拜自然神,每年春后都跪在祭祀台下诚心的向神明祷告,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得罪了大祭司。很有可能被驱逐出祭台。

阿辛充满愧疚:“我现在就去找大祭司向他解释清楚。”

余白阻止对方,想了想,居然也能参悟出一番听起来挺能唬兽人的话。

“阿辛,别害怕,我们的生活好坏只靠自己的一双手来创造机会,只要心里有神明,神就无处不在,所以在哪里祭拜都一样,只要诚心,神就能听到我们的祷告。”

阿辛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满眼崇拜,磕磕巴巴地开口:“白,刚才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听上去好有道理。”

又虚声道:“比……比大祭司说的还要好……”

余白浅浅微笑:“总之不要担心,快回去吧,让阿一那么小的兽崽独自待着也不好。”

阿辛重重点头,很快拖着有些瘸的腿冒着风雪赶了回去。

目送阿辛离开,余白走向挖开的土窑,从口子上抻着小脸张望。

和阿辛说完话,他对霍铎尔的那份别扭尴尬忽然一下子就淡了。

兽人忠诚于他们的想法没什么错,他这样不理霍铎尔,反而有些伤了对方的心。

刚露头,霍铎尔便举着一把木锄,走到土窑口子下方。

“白。”

余白“嗯”一声回应,眉眼弯弯的:“我来看你忙得怎么样,需要喝水或者吃东西的话和我说一声,锅里都热着,马上给你送过来。”

霍铎尔目光炙热,微微点头。

余白被这股炙热灼得脸颊也跟着泛热,他笑眯眯的,清了清嗓子:“那我进去编麻布了,午后就开始缝短裤。”

撂完话,他兔子似地跑开,霍铎尔想都没想,从土里钻出来跟了进去。

*

屋内,余白抖抖发顶的雪粒子,转头看见堵在门外的身影,那么高大,叫他心头一悸。

“你、你怎么一下子就回来了……”

霍铎尔在门外,薄唇微微一张,还没开口解释,屋内的亚雌兽又说话了。

“先进来喝点热姜汤,别仗着身体强壮就不把生病当回事。”

霍铎尔进屋,大岔着腿想接过余白递来的姜汤,碗忽然挪远了。

余白愧疚道:“你手上都是泥巴,我拿着,就这么喝吧。”

霍铎尔盯着他,张嘴咬着碗把姜汤咕咚咕咚喝干净,喝完,嗓子眼又辣又热,对上余白关切愧疚的眼睛,体内燥得简直能喷出火来。

他想说话,想抱一下余白,或许能缓解这股紧绷的状态。

这么想,就直接问了。

“白,我能抱一下你吗?”

余白扭捏:“……怎么突然说这个。”

见他眼神瞥开,霍铎尔目光黯然,浅灰色的兽目更加灰暗。

余白:“……”

他不太利索地答应:“好、好吧。”

身子挪了挪,主动走到兽人岔开的腿间,挨在霍铎尔胸膛前面。

“这样可以吗……”

余白尽量使自己放轻松,想起从前生病时,也很希望亲人能抱抱自己,从中获取能量。

“我们是兄弟,不是兽侣,就算是兄弟,也能互相抱抱的。”

霍铎尔用没有泥巴的手臂环着怀里的身子,不太理解余白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兽侣不能抱?”

余白:“我和你是合作结契呀,我们是兄弟,又不能做兽侣。”

"白,在许多兽族里,兄弟是可以结契的。"

余白倏地睁大双眼:“啊……!”

“结契,是到神树下让神明见证的那个结契?”

霍铎尔:“嗯。”

所以霍铎尔不理解白为什么当他是兄弟就不能结契,明明兄弟可以结契的,

他到现在仍想不明白,可他愿意和白结契,所以就答应了。

余白傻眼。

“那、那一直以来,你都当我是……兽侣?”

霍铎尔点头。

余白:“可是……”

霍铎尔轻蹭他柔软的发顶:“白,我们结契了,可是我发现你有些不情愿。”

余白:“……”

此刻头晕目眩的,心跳又慌又快。

他发现霍铎尔真把自己当成兽侣对待,可……可他从没向对方坦诚过,他不敢就这么接受了。

想起身上的病灶不知道有没有彻底消除,万一还留着隐患,又或者他活不了多久,岂不是伤了霍铎尔的心。

余白眨了眨濡湿的眼睛,一时陷入了无措。

**

心里怀着事,没两日余白就起不来了。

他头沉得厉害,腿似乎也开始隐隐泛疼,这让他在梦里都流着泪水,生怕疾病发作。

半夜,余白捂着隐隐抽疼的小腿坐起,身旁的兽人一同醒来。

“白?!”

霍铎尔把余白颤抖的身子抱入怀中,掌心擦拭他湿漉漉的脸颊。

余白紧紧抿唇,睫毛还是闭着的,眼尾泛出泪花。

他嗫嚅着,满心恐惧:“霍铎尔,我腿、腿疼……”

霍铎尔掌心伸进兽褥,拢着他两条小腿轻轻摩挲。

“哪里疼,白?”

余白摇摇头,眼角始终淌着细碎的泪。

霍铎尔伸着舌尖慢慢舔干净,因为余白说不出具体哪里疼,掌心便沿着每寸肌肤按揉。

过了很久,余白掀开颤悠悠的眼睫,抽了抽通红的鼻尖。

“不疼了……”

他嗓子哑得难受,霍铎尔去给他倒水。

过程,也没舍得放开余白,直接抱着他去灶前盛了碗水,又放腿上坐好,慢慢喂他水喝。

“好点了吗,白?”

余白轻轻点头,眼睛还红着,看起来很可怜。

霍铎尔心脏揪紧:“如果羱族部落的祭司治不了你,我带你去别的部落。”

余白倦倦地掀动眼皮:“去哪里?你的部落么……”

霍铎尔:“不是。”

又道:“巨人族避世的地方很远,而且……那里无法让兽族居住。”

霍铎尔神情划过一丝黯然。

“那里笼罩着越来越多的瘴气,死在瘴雾中的族人很多。这些年族人都相继离开了,不愿回去,他们说山神抛弃了巨人族。”

似乎说起不该说的话题,余白哑然。

他想道歉,霍铎尔手掌换了个位置,捂着他的脚踝揉了揉:“还疼吗?”

余白摇头,想起刚才自己哭得无法遏制的模样,有些害羞的把残留湿痕的脸埋向兽人火热宽厚的胸膛。

良久,他抽了抽小腿:“可以放开了……”

兽人一直握着他的腿摩挲,挺舒服的,却也难为情。

掌心抽空,霍铎尔神色失落。

余白的腿脚比绝大多数兽人的小,细腻温软,握住了就不想松手了。

重新睡下的余白瞥见霍铎尔还盯着自己的腿,忙藏进兽褥里。

霍铎尔也重新躺下,赤着胸膛,严丝合缝地抱紧余白。

雪夜飘飘,心里都有事的两人拥得格外紧,好像只剩下彼此,靠得更亲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