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亮陨落

曲绾在抢救手术成功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状态,醒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季老现在每天都会留在医院,不管曲绾醒没醒,总是能听见他坐在病床边唠叨从前的往事。

这些日子里,每天都会有季老下属前来慰问,季淮凛的姑姑终于把婆家的事情料理好,从德国飞了回来。

季淮凛请了长假,假期延至春节之后,他每天都会出现在医院,但在下午常常会出去一个钟左右。

姜静之和学校申请晚自习不在课室上,班主任开始并太同意,她没办法只好搬出自己优异的成绩,好说歹说一通班主任终于松口说问问上级领导的意见,结果隔天季淮凛亲自去找上了校长,她也暂时不用去上晚自习。

大家似乎都有了预感。

-

除夕夜的前三天,曲绾醒了。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静之,生日快乐。”

姜静之特别震惊,这个生日就连她本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反而是昏迷了很多天的曲绾还记得。

她眼眶发热,扔下手中的毛线团快步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在季老深沉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扑进曲绾的怀抱里,哽咽道:“曲奶奶。”

“成年礼物想要什么礼物?”曲绾有气无力地揉了揉姜静之的发顶,脸上依旧挂着慈爱的笑。

“静之什么礼物都不想要。”她只要曲绾健康。

季淮凛刚从外边回来,手上提着一个大纸袋,站定在门边看着病床,一种无力且悲哀的情绪堵住了他的胸口,他抬眸望着天花板,想努力把那口气咽下去。

如果他还是孩童,他也许会和姜静之这样抱着曲绾哭,可他已经成年,他认为自己的情绪并不需要以这种方式宣泄。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每个人总要面对死亡,要残忍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生命一点点流逝。

傍晚,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

姜静之抱着书本回套间,开门时扭头望向窗边温馨的一幕。

曲绾单薄的身子依偎在季老怀里,他们坐在窗边看着一望无际的雪。

他们一言不发,彼此的手紧握着,偶尔会相视一笑。

季老褪下了身份、地位,敛去所有冷硬孤傲,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位领着退休工资,陪着相伴几十年的老伴儿欣赏雪景的寻常人。

也许他在庆幸,庆幸自己十八岁时牵住了曲绾勇敢伸向他的手,如果可以,他想回到那时候,是他主动牵起她的手;也许他在悔恨,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留出更多的时间给她。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这世上也没有后悔药。

姜静之眼睛发涩,悄悄把门关上,把时间留给这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套间里的落地窗边,季淮凛沉默地站在那里。

听闻声响,他回头,看着姜静之。

姜静之与他对视,接而慢慢垂下眼睑。

她这些天看见了季姑姑偷偷抹眼泪,孙玟大哭,季则、季怀桉泛红的眼眶,还有来探望的人皆是满脸沉重。

唯独季淮凛,他与季老相同,更多的时间是在倾听与沉默。

姜静之走过去,指着窗外飘荡的雪花,故作惊奇:“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雪花?”

话音落了半晌,也没听着屋里有其他声音。

姜静之默默收回手指,但忽然她又指着楼下那颗小树,感叹道:“天哪,我记得前些天它没这么高的,眨眼就比阿哥还高咯。”

说罢,她笑眯眯地看季淮凛冷峻的侧脸,“阿哥不是最高的啦。”

终于,季淮凛有了反应,嘴角抽动几下,“你的眼睛是自带量尺的吗?”

姜静之嘴角翘起,安静地与他并肩而站。

曲绾还是送了礼物给姜静之,是她戴在手上很多年的翡翠手镯,她亲手摘下,套在姜静之藕白的手腕上,手镯如玻璃般通透。

姜静之戴上后,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就怕磕着碰着这块珍宝。

此时她伏在桌上写题,沙发上的季淮凛写程序,各做各的事,画面和谐。

做完最后一题,她疲倦地伸懒腰,仰着头活动了下脖子。

放松好,准备从书包里拿出物理卷子,却惊讶地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礼盒。

礼盒外表是简约的白色,虽然没有其他点缀物品,但依旧能看出价值不凡。

姜静之心跳忽然加速,她紧张地咽了咽喉咙,余光偷偷瞄了眼季淮凛,发现他一脸淡然,好似个局外人。

可她看见礼盒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绝对是季淮凛塞进她书包里的。

因为往年都这样,只不过往年都是封大红包。

她把盒子拿出,轻轻呼了口气,手指放在盒盖上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淡绿色,接着她认真地看了看,竟发现这似乎是一条裙子。

她和大多数女生一样,钟情于漂亮的小裙子,所以她的图本上大多都是各种款式的裙子。

控制住那颗雀跃到要溢出来的心脏,她用力绷着脸,屏住呼吸,把手缓缓放在裙子上,就要拿起,手却突然被按住。

“换个表情。”清冷的声音撞入耳膜。

姜静之倏地扭头,并没料到季淮凛的脸居然会离她不到十公分,所以脑门直接是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听见季淮凛“嘶”的一声,她慌忙跪站起来,想也没想的就捧着他的下巴一顿查看。

季淮凛神态自若地看着姜静之,看她的细眉因为着急而蹙起,看她自责地抿紧唇,看她的眼里此刻只有他。

“阿哥,很疼吗?”见人愣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姜静之急忙问道。

季淮凛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嗯,确实挺疼的。”

疼个屁,就她那缚鸡之力。

姜静之马上站起来,“我去让周管家来瞧瞧。”

“别了。”季淮凛拉住她校服衣摆,懒懒散散地往沙发椅背上靠,闭着眼气若游丝地说:“你给我揉揉。”

“我手法不行,万一越揉越痛怎么办?要不我找医生来给你看看。”姜静之瞅着他那痛苦的样子,一边担忧一边又怀疑真有这么疼吗。

季淮凛撩开眼皮,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坏意,“你撞的你得负起责啊,要是开车撞人都像你这样撞完就把事情推给别人,自己挥挥衣袖离开,那要法律做什么?”

姜静之:“……”

只是撞了下下巴都能被他扯到法律上。

姜静之不想和他扯,只好无奈站在他身前,弯着腰靠近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抬起手放在空中,一阵犹豫。

"刚才不是摸得挺起劲的么。快点,再不揉待会儿就不疼了。"

姜静之再次:“……”

这次的心境和刚才完全不同,刚触碰到季淮凛的肌肤,她立马就缩回了手。然后季淮凛就睁开了眼,不用言语,她秒懂他的意思。

她硬着头皮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轻轻揉揉的开始按摩。

就在这时,套间的门突然被打开。

姜静之吓了一跳,几乎是同时往地上坐,身子不停往下压,企图不让门口的人发现她。

季淮凛挑眉,觉得腿边趴着的人实在是好笑。

他转眸看向门口的季怀桉。

季怀桉平静地扫了眼季淮凛的腿边,然后走向小厨房,拿了几瓶冰镇汽水出去。

门咔嚓关上,姜静之吐了口气,手撑在地毯上仰面看季淮凛,“还疼吗?”

季淮凛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躺着沙发里,手背盖着眼睛。

“你继续做你的事,我睡会儿。”

姜静之自动噤了声,屈膝盘腿在礼盒前坐好,手摸上裙子布料,就这简单的一碰,她便知道了裙子的布料是用香云纱制作。

迫不及待把整条裙子拿出来摊开在干净的地毯上。

在看清裙子的款式时,她瞬间瞪大了眼。

这不是……

她把裙子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个遍。

没错,裙子的款式和她高二那年设计的一模一样。

她心跳骤急,不可置信地盯着裙子看。

裙子材质高档,款式也完美还原,只是做工不是特别细致,腰线的缝针走得有些歪扭。

能用这样布料做衣服的人肯定不会是普通人,但如果是大牌设计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小的差错?

姜静之忍不住抓紧裙子,脑袋里闪过一个离谱的念头,她扭头看向沙发上的季淮凛。

想起这些天会外出一小时的季淮凛,想到每次他回来身上都会有几根小线条。

裙子是季淮凛亲手做的。

姜静之非常笃定。

眼眶不知何时又变得湿润,她胡乱抹了抹脸,拿着裙子挪到季淮凛面前,软着嗓子说了句“谢谢阿哥”。

沙发上本该睡着的人压在手背下的眼睫颤动了下,嘴角几不可察的扬起。

礼盒最下面还放着姜静之一笔一画设计出来的图纸,图纸下方有两行不属于她的字迹。

-借用

-物归原主

-

春节来临,大年初一的积雪盖过小腿的中下部位。

季姑姑一对八岁的龙凤胎儿女此时正在楼下堆雪人。

曲绾的病情像是有所好转,连着几天都会清醒。

昨晚的除夕夜一大家子都在医院度过,虽然环境限制了大家闹腾的行为,但好在气氛温馨。

今早还没到八点,就有一波接着一波人过来拜年,多数都是季家的亲朋好友与季老下属,他们并没有忌讳在这么喜庆的一天还来清清冷冷的医院里。

到了中午,曲绾明显是有些乏了,她和季老抱怨说让他那些下属别来了,大过年的还要看他的脸色。

季老冷哼,说他哪里有摆脸色,这叫不怒自威。

姜静之刚把早上“迫不得已”收到的一叠红包放进书包里就听到曲绾在喊她,拉链都没拉就赶紧跑出去。

曲绾靠在床上看着风风火火跑出来的小姑娘笑:“静之,嘴馋了,想吃豆花。”

“我马上去给您买。”姜静之高兴极了,她有很久都没听过曲绾主动说想吃什么东西,她还想着要不干脆带个大保温盒去买,让曲绾一次性吃个过瘾。

下了楼,走到医院门口,天空在飘着小雪。

那位经常在医院门口卖豆花的小贩阿姨前两年和她丈夫在前面路口开了家糖水店,生意特好,过年也不打烊。

姜静之把手上那个曲绾亲手织的毛线帽带着头顶,往阶梯走了几步,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皑皑白雪里撑着伞的黑衣身影。

她把视线落在季淮凛脸上,而他正看向她。

心跳漏了半拍,她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装模作样放在嘴边呼了口白气,余光瞄见那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她下一格的阶梯里。

她以为季淮凛会停下同她讲些什么话,可人却直直往上走,侧脸依旧冷峻。

她突然有些怔住,定在原地。

“傻愣着干嘛?”季淮凛拉了拉领口,“走啊。”

姜静之看着忽然回到她身旁的人,“你也去吗?”

“嗯。”季淮凛双手插兜走下雪地,黑色的大衣落满了雪花。

可能是过年年龄大了一岁的的缘故,季淮凛不再像以前那样要风度不要温度,搁以前,他大雪天就只穿着件黑色冲锋衣,现在似乎是知道冷了,大衣、羽绒轮着来。

姜静之踩着他留下的脚印,慢慢地跟在身后,眼神忍不住打量他的背影。

季淮凛毕竟肩宽窄腰、腿长,天生的衣架子,再厚实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不会让人感觉臃肿,只是这高挑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有些落寞。

姜静之收回目光,走快几步想追上他,可步伐变快,她就乱了阵脚,不能踩着他用脚铺好的路。

积雪深,走起来也渐渐吃力,她蓦地停下,看着季淮凛离她越来越远,眼眶被雪模糊了一片,视线变得轻微失焦虑。

忽然,季淮凛停下了脚步,回了头。

姜静之心跳倏然加速,她猛吸了口气,抬起脚就往前跑。

不管不顾往前跑总会追上的。

-

新年伊始的糖水店人还挺多,店外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姜静之冲身边的季淮凛说:“阿哥,你去找个地方坐会儿,我来排队。”

季淮凛嗯了声,手往口袋里掏出皮夹放在姜静之羽绒服的帽子上,“买点其他,你想吃的。”

说完便转身走到对面的便利店里面坐着。

姜静之把他的皮夹揣在怀里,安静地跟着队伍前行。

虽然城区里禁燃,但还是能听到不远处有小朋友玩各种炮仗的声音。

排了大概十分钟,姜静之终于站在了店门口,只是前面这个人买得东西有点多,她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甜品单,往上瞄时目光无意掠面前这个人的背影,暗叹真高啊。

终于轮到她。

可店老板却告诉了她个不幸的消息。

“豆花刚卖完了。”

姜静之霎时心塞,颇为无奈地走到一旁站着,连选其他甜品的心情也没了,她想了想,这附近最近的也在两公里外有一家。

正打算转身去和季淮凛说一声,头顶响起一道低缓温和的声音,“老板,您找多了我五块钱。”

老板一听惊讶得很,随即拍拍脑门,笑着接过那只干净修长的手递过来的纸币,“诶,忙糊涂了,谢谢你了小伙子。”

男生温和一笑:“没关系。”

老板注意到姜静之,姜静之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眼熟得很,他指着男生说:“姑娘,最后一份豆花就是被这帅小伙子买了,要不你俩商量商量?”

老板又朝着男生说:“这姑娘生病的奶奶很爱吃我店里的豆花,今个来晚了没买着。”

姜静之这才抬眸看向身旁的男生,他穿着白衣黑裤,头上戴了黑色顶针织帽,五官清隽,气质干净出众。

两个人在老板的指引下对视起来。

“你是需要这个吗?”男生弯着唇,把手上提着豆花的袋子扬了扬。

“嗯。”姜静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卖给我的话,我可以出双倍价格。”

男生笑了笑:“没关系,我买了其他的,不差这个,明显是你比我更需要。”

男生说什么也不肯收姜静之的双倍价钱,最后她只能是给了原价。

季淮凛不知什么时候从便利店出了来,他站着甜品店外的梧桐树下,默然地看着眼前男生的视线有意无意的在姜静之脸上停留,紧抿的薄唇轻启:“静之。”

姜静之和男生一起顺着声音的方向扭头。

季淮凛迈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把姜静之提着的豆花拿在自己手上,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旁边的男生一眼,他扫了眼姜静之另外一只空荡荡的手,“没买双皮奶?”

每次季淮凛来接姜静之回家,他给的零花钱姜静之必买双皮奶,她就爱滑滑嫩嫩的那口。

姜静之扬唇摇头,“天冷不想吃,我们回去吧。”

季淮凛点头,眉头稍微舒展,显然是对这个“我们”很满意。

男生看着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生,又瞥了眼姜静之,他怎么感觉自己被彻底无视了,这两个人眼里似乎只看得见彼此啊。

他轻咳了声,朝着姜静之温声道:“那我先走了。”

姜静之目光立马转向男生,抿唇莞尔一笑:“还是太感谢你了。”

季淮凛大概也能看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听着姜静之的话,心里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男生还想说什么,就瞧见姜静之被人单手按着肩膀转身背向他,他轻笑一声,也不好再说话,也转身走了。

回医院的路上,季淮凛脚步放缓了很多,姜静之慢慢踩雪都不会被落下。

“你认识?”季淮凛冷不丁地出声。

“当然不认识。”姜静之看向他。

季淮凛冷冷睨她一眼。

姜静之接收到这骇人的目光,干巴巴笑了声,然后灰溜溜地把前因后果不漏一点细节地说出来。

可能是早上被亲戚家小孩强行喂了一块柠檬的缘故,季淮凛感觉那酸涩味还弥漫在身体里。

他顿住脚步,沉默地看着姜静之好一会儿,雪把她的肩膀覆盖才扬了扬下颌:“所以,这值得你笑成那样吗?”

“哈?”姜静之一头雾水,她笑成哪样了?

季淮凛忽然很大力地踩碎了脚边的雪球,接着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不远处季姑姑的小孩正在欢快的追逐打闹,早上到现在,姜静之真的佩服他们有用不完的精力。

“对了,钱包。”姜静之想起季淮凛的钱包还在她这,手伸进口袋里想把钱包拉出来,却不料把口袋里没放进书包的红包给带了出来,一下子没拿稳全掉在了地上。

她忙弯下腰去捡。

就在这时,两道清脆的孩童声响起。

“姐姐!看招!”

而这两道声音里还夹杂着季淮凛冷斥的嗓音。

“别乱来小鬼。”

随着他们的声音落下,姜静之猝不及防的被一个大雪球击中脸部,整个人踉跄倒退几步后跌坐在雪地里,雪球在她脸上散落,她被迫吃了一嘴雪,牙齿冻得发颤。

季淮凛大步跑过去,途中扫了眼两个罪魁祸首,那个眼神落在两个小朋友眼里像是在说待会就让你妈收拾你,两个小朋友瑟缩了下脖子,夹着尾巴跑路了。

好可怕,妈!表哥哥太唬人啊!

“砸疼了?”季淮凛蹙着眉头半蹲着,视线上上下下检查了遍才放下心。

只是,眼前的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季淮凛心一紧,难道说没砸疼被砸傻了?

他单膝跪在雪上,微偏了下脑袋去找姜静之的眼睛,见她的表情傻愣愣的,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抿唇淡笑道:“真给砸傻了?”

姜静之抬眸看季淮凛英挺的眉眼,手指着钱包、红包掉落的地方缓缓说:“那是我的……相片。”

季淮凛的钱包最隐秘的内侧放着张她高一那会儿拍的证件照,钱包掉的时候大半张相片都露了出来。

如果不是这个小意外,即使她拿着这个钱包去付款,也不可能看得到。

她猛地想起,曾经有次她的钱包被男同学抢走,但后面被季淮凛给拿了回来,而她当时压根没去在意照片少没少,只记挂着她那五块钱。

所以,就是那个时候。

季淮凛拿了她的相片。

季淮凛陡然僵住,瞬间就明白她说的相片是什么,他暗自吸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慢慢松动,目光恢复平静,不躲不避她的视线,坦荡承认:“嗯,是你的。”

比起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季淮凛直白的承认更让姜静之震惊、茫然。

她还没能在这件事中反应过来,耳边又响起季淮凛低缓清冽的声音。

“放了快三年。”

过往的所有如同胶片开始不受控制的在姜静之脑海里回放,她木然呆坐在雪地里许久。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而季淮凛同样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慢慢从这个被她亲手戳破的秘密里回过神。

这诡异又朦胧的氛围终是被一通电话铃声打破。

季淮凛敷衍了电话几句后站起身,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替眼前的姑娘扫走帽子上铺满的雪花。

他弯下腰平视她的眼睛:“回去了。”至少这里不是个说事的地方。

姜静之和他对视一眼,接着马上移开了视线,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她傻愣愣哦了声,眼睛直接是看不见季淮凛伸出来想搀扶她起来的手,自个用手撑着雪地站了起来。

距离医院门口还有一两百米的距离,姜静之落后季淮凛半步,视线忍不住在他脸上流转,心脏跳动的速度像是要冲破皮肉筋骨蹦出胸腔。

平时能挤满人的电梯此时却只有姜静之同季淮凛两个人。

姜静之站在后面盯着背脊挺得很直的季怀凛,她的视线里,他连每一根睫毛都是无比冷静的。

“叮”一声。

电梯到达楼层,门打开,季淮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大步跨了出去。

“阿哥,你是不是对我……”这一刻,姜静之也变得异常冷静。

季淮凛脚步顿住,插在兜里的手终于能握紧,他嗯了声,声音轻不可闻,但始终还是落进了姜静之耳里。

电梯门再次关上,也开始缓缓下降。

季淮凛回过头,姜静之透过玻璃门与他对视上,他眸里的隐忍与克制让她生出一个想要破门而出的荒唐念头。

在医院大厅呆坐了半个小时姜静之才上去。

病房里有许多人但不见季淮凛的身影,季姑姑的两个小孩见她回了来,委委屈屈地走过来同她道歉,她摸着他们的脑袋笑说没关系。

-

时间到了大年初八,终于没有来拜年探望的亲朋好友。

曲绾拿着台相机在拍外面的雪景,姜静之与季老站在曲绾的一侧,而季淮凛双手抱臂倚靠在病床边,神色冷淡。

这几天里姜静之几乎没能和季淮凛说上话,他给她的感觉就是很忙,就连他们一同坐在曲绾病床前听曲绾说话,他也是不会看她一眼。

这让她很怀疑那天的事究竟是不是一场她幻想出来的泡影。

“诶,老头子,你站那儿我给你拍一张。”曲绾今早醒来,面色好转很多,食欲也突然变好,平时坐着都嫌累的人这会儿玩了半个多小时的相机也没喊累。

季老哼笑,嘴上嫌弃曲绾的拍照技术差得很,但腿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她指定的位置站好。

曲绾举起相机调整角度,下一秒,皱眉嗔怪道:“你当这是你部队呢,放松点,笑给我看。”

季老瞥了眼装做看不见这边的姜静之和季淮凛,然后盯着曲绾的脸咧开嘴角。

笑得如他们刚相恋时那样害羞腼腆。

相机定格住季老的笑脸,曲绾眼睛酸涩胀痛,她用力地闭了下眼,隐去眼底无尽的悲痛。

相机放在腿上,曲绾看着季老,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

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过了很久后,姜静之看着季淮凛给曲绾和季老拍合照。

在曲绾的要求下拍完了一卷新的胶卷,她还嫌不够,催促着季淮凛再拿多几卷来拍,她说即使是同一个动作也要好好记录下来。

恐怕没人会不明白曲绾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多照片。

姜静之喉咙越发酸胀,她努力地扯出笑,努力地用自己的眼睛去把曲绾记牢在心里。

曲绾认真翻看相片,笑叹:“阿凛拍照技术真不错。”

她这个孙子真的是做什么都能做得完美,所以未来季淮凛会怎样,她都相信他的路他一定能走得很好,用不着她去操心。

季老眼睛也是不离开相片,看了半晌了,勾起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来,阿凛和静之也拍一张合照。”曲绾道。

忽然被点名的姜静之心头猛地跳动,她下意识看向季淮凛,他已经往窗边走,而脸上还依旧是没什么波动。

曲绾早两天就看出了这俩人的不对劲,昨晚找季淮凛问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招手催站着不动的姜静之,“静之,快站阿凛身边去。”

姜静之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像尊雕塑站着不动的季淮凛一侧,两个人间隔的距离有半米远。

曲绾忍笑:“你俩中间位置留给谁呢?靠近点,别待会儿镜头都装不下你们了。”

姜静之余光瞄了眼季淮凛,他一动不动的。

“赶紧的,赶紧的。”

姜静之抬头正好对上了季老幽深莫测的目光,她忙往旁边走了几步,和季淮凛距离只剩下一个拳头左右。

很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她把手乖乖垂着两侧,手臂上的衣服在不经意间与季淮凛的发生了摩擦。

深吸一口气,刻意去忽略掉缠在她心头好几天烦闷的情绪。

曲绾举起相机,嘴上倒数着三二。

“一。”

姜静之不再僵硬,瞬间扬起了笑。

“咔嚓”声刚落下,被拍合照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各自之前站的位置走。

曲绾把相机放下,看着屏幕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还拍了非常多的合照,只有和曲绾合拍的那张,姜静之的笑是真心实意的。

午饭过后,曲绾忽然说想吃豆花,这个点得去几公里外才有,姜静之想也没想的就拿着衣服想出去买。

但才刚走几步就被曲绾给叫住。

“老头子,你去给我买。”曲绾笑着抱怨道,“都多久没吃过你亲手买的了。”

季老看着曲绾的笑,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慌张,他下意识摇头,“下回我再给你买,我现在打个电话让人给你带回来。”

曲绾故作生气的板着脸,“不是你买的我不吃。”

季老这回是没办法拒绝了,他俯身温柔地吻了吻曲绾的发丝,“给你买总行了吧。”

曲绾笑着又道:“阿凛你现在去把照片洗出来。”

“好。”季淮凛拿起相机,走上前抱了抱曲绾,轻声说,“奶奶,我和爷爷马上就回来,您等我们。”

病房门打开,一同出去的爷孙俩同时回头,深深地看了眼曲绾。

曲绾尽力在笑着。

今天的雪下得比往日要大,爷孙俩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走进曲绾和姜静之眼里。

他们有预感地回头,曲绾朝着他们招手。

“静之啊,你说这爷俩是不是很像?”

姜静之蹲在曲绾腿边,头靠在她盖着毯子的膝盖上,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很像。”

曲绾看着爷孙俩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收回目光低头看姜静之,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静之,一眨眼你都成年了,我啊,可能是没办法陪着你考大学了。”

姜静之不说话,眼眶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砸落。

她恳求时间能够静止。

“静之不要怪奶奶好吗?”

姜静之心脏传来阵阵绞痛,她颤抖着声音,用力摇头,“奶奶,求您别说了,静之说过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您也答应过静之要一起去歌剧院……”

曲绾眼角溢出泪珠,自顾自地说:“你季爷爷这个人是在刀枪眼子下抗回一命的人,心硬又固执,他的想法也没办法与你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就像阿凛的父母,要不是他执意让季则娶阿凛母亲,她也不会早早就离开阿凛。”

“如果未来……”曲绾没把话说下去,她抬手替姜静之擦脸上盈满的泪,眼眸柔和,“你不要怕他,他答应过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所以你答应奶奶,要做一个勇敢的人知道吗?”

姜静之用力点头,她看着曲绾苍白的面容,心变得空荡荡。

曲绾望着窗外,声音很轻:“静之,这些年总是隔着窗户看雪,太久没有感受到雪砸脸上的滋味了,你陪我下去看看吧。”

“不。”姜静之不住地摇头,紧紧拉住曲绾的手,恳求着,“不去,我们不去好不好,等阿哥回来,我就去外面装一大桶雪进来给您看。”

姜静之是坚决不会让曲绾出去的,她现在这个身体怎么还受得了外面的天寒地冻。

“静之。”曲绾语气坚定,眼里流露出悲凉,“我不想在死之前还被困在着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

她的声音带着姜静之无法抗拒的哀求:“我们就去一小会儿,马上就回来。”

姜静之给曲绾身上严严实实地穿上几件厚实的衣服,帽子围巾口罩都戴上,确保不会着凉才推着轮椅出病房。

外面有两个人守着,姜静之吩咐他们其中一人去找曲绾的主治医师过来,只有医生同意了她才敢带着曲绾出去。

医生急急忙忙赶过来,他摇摇头,显然是不太同意。

曲绾一再坚定:“我的身体我自己能负责。”

大家都拗不过曲绾,最后是医生同季老的下属跟着一起出去。

大雪纷飞,北京城今年为止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雪花落在曲绾手心融化,她像孩童似的笑得很开心。

姜静之一颗心都提着,整把伞遮在了曲绾身上,她拿出手机迅速给季淮凛发了个信息,让他们赶紧回来把曲绾给劝回去。

“静之,扶我起来走走。”曲绾忽然说。

姜静之瞄了眼地面,为难道:“可是雪太厚了。”

曲绾指着阶梯下的那块儿雪地,“站那就好。”

姜静之默了瞬,左手搀扶着曲绾慢慢站了起来,曲绾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曲绾抬头望着漫天大雪,眸中含着释然的笑,声音很轻很轻:“静之你看,雪真美啊。”

可惜她再也不能见着了。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她的生命被病痛折磨了大半辈子。

她实在怕疼。

下回。

就不来了。

姜静之无声流着泪,她知道今天曲绾的状态是回光返照了,她也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曲绾真的快不行了。

曲绾眼皮开始打颤,她用力睁着眼望向季老走过的那条路,“静之啊,奶奶就站在这,哪也不去了,你千万不要害怕,等我走了,就一定会做天上……那颗最……闪耀的星星……来庇护着我们静之。”

"静之不怕,静之不怕……"姜静之已经哭成了泪人。

路口终于出现了两道飞奔而来的身影。

曲绾已经无力支撑,她仰着头,身体慢慢从姜静之手上滑落,跌坐在雪地里,气息越来越薄弱。

医生立即上前,却被曲绾制止。

姜静之跪坐在曲绾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求您再等等,季爷爷来了,阿哥也来了。”

曲绾终是不忍就这样遗憾离去,她竭尽全力地睁开眼,还想再看看此生最爱她的两个男人。

“阿绾!”季老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回到了曲绾身边,他动作轻缓地将妻子抱入怀里,低低呢喃了无数声妻子的名字。

曲绾扯出笑,抬手放在季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的面庞上,声音缥缈:“季迟,差一点,你又要迟到了。”

季迟双眼通红,握住曲绾冰冷的手掌,嗓音颤抖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绾,我们,我们进去,进去好不好?”

“不……我讨厌医院,就在这……”曲绾呼吸微弱,她努力笑着,“季迟,你的……名字取得不好,下回再见,不要迟到了……”

“阿绾,我答应你。”季迟忽然笑了,他无比温柔地把吻落在曲绾的额头上,“不管是哪辈子,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只盼你别走太远,多回头等等你这糟心的老头子。”

“好……”曲绾看向如冰雕跪地的季淮凛,“阿凛,不要忘记和奶奶的约定。”

季淮凛难掩眼底的痛楚,但他答应过曲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要亲眼看着她离开,她希望他能是笑着的,因为她终于从病痛的折磨中解脱了。

他极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放心。”

曲绾仰着面,最后再看了眼她视如己出的姜静之,想让这姑娘别再哭了,该哭坏眼睛了,可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说话,尚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重新看向季迟,想努力把他的容颜记住。

意识开始模糊,与季迟过往的种种如同走马灯开始放映,她含着最后一缕笑,缓缓地闭上了眼。

“你叫什么名字呀?”

“季迟。”

“迟到的迟?”

“嗯。”

“怪不得头回见面你就迟到!”

“……那你呢,叫什么?”

“我叫曲绾。”

“温婉的婉?”

“哼,才不是。是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的绾。”

“有什么寓意吗?”

"嗯……我未来的爱人要对我忠贞不渝,我能浪漫幸福,他能与我天长地久的意思。"

“好。”

一晃数十载岁月,曲绾的爱人始终对她忠贞不渝,给她浪漫幸福,与她天长地久。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词出自《杨柳枝词九首》—刘禹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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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日子特殊,所以提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