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下了第一场大雪,冬山如睡,白雪蔼蔼,讲出的话都能哈出雾霭霭的气。
白雪堆积在院中,一脚踩下去都是软绵绵的。
腊梅也开了,探在墙头,白雪红梅,亭中烹茶煮酒。
沈濛来时恰好看见她趴在窗下。
少女裹得很厚,披着白毛绒披肩,尖细的下颌陷在白绒绒中,头上戴着毛绒帽,小脸衬得愈发如巴掌大小,神色迷茫地素手接雪花。
沈濛走进去她都还没有回神,眉心轻蹙,似聚了无尽愁思。
她将放在一旁的汤婆子抱起来,放在孟婵音的手中。
孟婵音回神,眨了眨沾着湿气雪花的长睫,乖乖地抱着汤婆子,语气很低迷:“濛濛。”
沈濛对近来发生的事有一知半解,心下微叹,摸着她冰凉的手:“怎么在外面吹冷风?”
孟婵音敛下眼睫,轻声道:“无聊了赏雪。”
沈濛将窗户关上。
屋内没了寒风吹进来,登时暖洋洋的。
孟婵音歪头觑她,见她眉宇有憔悴,问道:“濛濛还在找沈湶吗?”
沈湶离开沈府很久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沈濛也一直在找。
沈濛点头,“找到了,但找到他时只剩下一口气了,如今虽带回来了,但他却不再讲话,甚至连我都不愿意看见,每日对着一堆玉做什么簪子。”
孟婵音没想到沈湶如今成了这样。
沈濛苦涩道:“早知当时他会如此,我不应该看紧他的。”
沈湶自从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一双腿后,便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她以为他没事,谁知他竟然离家出走至今,找回来还成了这样。
孟婵音见她如此憔悴,暗咬下唇,犹豫要不要告知沈濛,她曾在天水城见过沈湶。
沈湶通敌反军,此事一旦泄露,沈府恐怕难逃一难。
她心中挣扎少焉,还是将此事咽下喉咙。
孟婵音反握住沈濛的手,宽慰道:“别担心,他自幼便聪慧,兴许是有什么想不开,待到想通后便就无事了。”
沈濛轻叹:“但愿罢。”
孟婵音见她情绪实在失落,遂将话题引至另外的事上:“濛濛要成亲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提及此事,沈濛脸颊薄粉。
拓跋文善从白云观还俗,回京城后转而便派人亲自上门来提亲,到这时候她才知晓,原来他是京城守备的嫡子。
这段姻亲沈父自然很乐意,询问过她的意见后便定下了婚期。
孟婵音见她羞聚于眉眼,忍不住打趣她:“提及心上人就红脸颊。”
沈濛见她调侃自己,抬手作势要打她。
孟婵音眉眼弯弯地躲开。
气氛稍微缓和,沈濛忽然问她:“婵儿,如今你与息大哥是如何打算的?”
她也没有想到息扶藐不仅存了这样的心思,甚至还做出这种事,沈濛担心她心中压力过重。
听她提及息扶藐,孟婵音垂头摇了摇,怅然若失的轻声说:“没什么打算,且看一步走一步吧。”
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做,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巨石被揭开,没有想象中众人的责怪,反而都是关心,让她没有感受到一点难堪。
其实在息扶藐醒来后,她是想要离开息府的,但他身上的伤一直未好,大夫人求她先留下来,面对以前唤做母亲的人,她拒绝不了,所以她如今每日也都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濛见她双眸迷茫,问道:“婵儿喜欢他吗?”
孟婵音摇头:“我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息扶藐的,但见他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似乎心又揪成一团,满口的酸涩。
沈濛轻叹,摸她迷茫的脸道:“婵儿,若是当时他醒来后忘记前尘,只将你当做妹妹,你会高兴吗?”
孟婵音没有犹豫,认真地点头:“会,我自幼时便将他当做兄长。”
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是在他的庇护下长大的,曾经连学到一个字都会迫不及待拿去与他分享,得到他的夸赞会高兴得一整日都笑着,无论何时,曾经他都是她最喜欢的兄长。
沈濛又问:“那若是他不仅忘记了你,还如喜欢你一样,爱上了别人,要娶别的女子为夫人,你只能唤别的女子为嫂嫂,你会高兴吗?”
唤别的女人,嫂嫂……
孟婵音脸上的表情僵住,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单是念头浮起,胃里便是一阵酸恶,忍不住想要将在胃里翻腾的称呼呕出来。
她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却已然明了。
沈濛露出了然,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她心中是有息扶藐的,不然为何她至今都还没有离开,反而守在他的身边等他醒来。
谁都知晓,若是息扶藐醒来,除非是忘记前尘,绝非不会放手。
而息府让她留在府上,相当于也默认了她身份的转变,甚至连她自己的心早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还掩在兄长的身份之下不肯承认。
“婵儿,你要明白自己的心是什么感受,若是觉得能接受,他受着伤,你现在还来得及离开,此事众人皆知,必定会看牢他。”沈濛说,“若是你不能接受……”
沈濛说的话变得越来越模糊,孟婵音思绪因为方才的遐想开始就乱了。
为何她分明已经有机会离开息府,却还是留在这里?
是因为他是兄长、因为大夫人挽留她,还因为她其实对他……
她手中捧着的汤婆子,在不知不觉间被松开。
绣着毛绒金菊的汤婆子在地上滚了几圈,骤于平静后淌出的几滴热水打湿外罩,洇出深色。
沈濛是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夜渐深下,春心进来见屋内没有点灯,上前将灯亮起,转头见还坐在床边的姑娘,心头一突。
少女穿着单薄,长发披散在后腰,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姑娘,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去榻上躺着,冬天这么冷。”春心心疼地上前,将她冰凉的手裹了哈气,用力搓了搓。
孟婵音似才回神,轻颤眼睫看向春心,声线染着长久未曾讲话的哑:“春心,你在外面可有听见什么吗?”
春心不知她问听见了什么,仔细想了想,摇头:“奴婢没有听说有什么大事发生。”
没有吗?
孟婵音听见自己紧绷的弦松下了,从香妃小榻上下来,沐浴更衣后再安寝。
许是白日的那番谈话孟婵音真的听进了心,她刚歇下不久就梦魇了。
梦中如白日所说的场景一模一样。
息扶藐醒来后不记得那些事情了,他开始真的将她当成府里最宠爱的妹妹,耐心替她择夫婿,备嫁妆……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没有一点私心,偶尔还提议让她多挑选几个品行相貌好的男子,她对他很感激。
但是过程坎坷,她总是选不中好夫婿,不是被退婚,便是未婚夫婚前与别的女子暧昧不清。
最后她留到二十好几都还在息府待嫁。
息府的众人急得不行,她倒也无所谓,大不了不嫁人,一个人在外面盘个铺子,然后独自生活也快活。
可息扶藐却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在外,觉得只是府上多个人多张嘴的事,不许她一个人出去住,把蝉雪院翻新了好几遍。
如此她也就一直留在息府。
直到有一日,息扶藐外出经商很久才回来,她欢喜去迎接。
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个姑娘,对她笑着说:“婵儿,这是嫂嫂……”
当时她如遭雷劈,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眼前全是他牵着旁人,满眼温情的模样。
一瞬间,她从梦中惊醒,伏在榻沿边冷汗汵汵地大口喘气。
此时天边已翻白肚。
孟婵音缓和许久才从梦中恍惚回神,坐在镜子前看见自己雪白的脸色,伸手摸了摸,脑中却还是那一句话。
她能接受息扶藐日后娶别人吗?
孟婵音洗漱后在脸上覆上一层胭脂,遮住昨夜梦魇残留的苍白,恢复了些血气。
今日的天气尚好,她走出房门想要晒太阳。
“哎,婵姑娘可在院中。”
门口传来一婆子的声音。
孟婵音看过去。
从门口走进来双手被冻得抄起的婆子,是大夫人院中的人,这几日经常会来问她身体可好。
孟婵音见她跑得脸泛红,问道:“嬷嬷找我是作何?”
李嬷嬷见到她,摆手上前道:“无甚大事,就是大夫人一个人无趣,让奴婢来找婵姑娘过去说会子话。”
大夫人找她?
孟婵音心跳一滞,自从大夫人知晓息扶藐对她做过什么,虽然平素会派人来慰问她,担忧她想不开,但实际从未派人来请她去过跟前。
现在派人找她过去是作何?
孟婵音柔声道:“劳烦嬷嬷领路。”
李嬷嬷看见眼前乖顺的姑娘,想到那桩事,心里直道可惜了。
她也是看着息府中的公子姑娘长大的,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李嬷嬷和蔼地道:“姑娘随奴婢来罢。”
大夫人的德轩院是老爷离世前亲手提笔而写,如今过去了十几年,大夫人还是未曾舍得换掉。
下人在清扫院中的雪,庭院下摆着热炉子,上面烤着热乳茶。
李嬷嬷将她带到庭前便退下去了。
下人拿来垫子,她正欲上前行叩拜礼,大夫人对她招手了。
“婵儿,来母亲这里。”
孟婵音站直身,低垂云鬟,上前坐在她的身边。
大夫人拉起她的手,望着眼前身段纤细清瘦的姑娘,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端是一副出色的好相貌。
以前虽是三姨娘带过来的姑娘,但她对嫡庶一视同仁,况且她来的时候小点儿的,又曾受过小姑娘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近来心中对她的感情很是复杂。
大夫人忆起往事,轻叹:“还记得老爷还在时,那时候你丁点大小,一群小孩中就你最乖巧,不哭不闹,每每见到我都欢喜唤我母亲,一切都恍若昨日般。”
孟婵音望着眼前两鬓发白的端方夫人,想到小时候神色也有些动容,忍不住唤她:“母亲。”
大夫人眼眶瞬间红了,拍了拍她的手:“婵儿很久没有唤过我母亲了。”
孟婵音敛下长睫,又低唤了声。
大夫人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最后才说寻她来的正事。
此话颇有些难以开口。
大夫人斟酌后问:“婵儿觉得你阿兄如何?可对他有过一点的心动?”
她就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自是见不得他为情所困,且他年纪也不小了,旁人二十五六连孩子都好几岁了,偏生他至今身边连个女子都没有,唯一一个竟还是他背着所有人强夺来的妹妹。
要是早些发现,没到现在这副田地,她能趁着儿子不在府上,为婵儿选个她喜欢夫婿,到时候嫁远些,断了这份情意。
但现在却是这般局面,儿子囚困婵儿这么久,还夺了清白,有时候她实在觉得难堪,可又无人可怪,渐渐觉得只要孩子们是平安的,一切都不重要。
孟婵音抬眸。
大夫人接着道:“婵儿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品行好,人也乖,若你对他有几分欢喜,我定不会让他欺负你去的……”
她说得为难,眼角已坠了几滴晶莹。
孟婵音见她两鬓斑白,忽而说不出什么话。
大夫人年轻时丧夫,如今都这般年岁了,又出了此等挂不住脸面的事,她比所有人都难受。
曾经的兄妹变成夫妻,传道出去那些人明面不会说什么,可谁知私底下会不会议论。
息府与她有养育之恩,所以她不敢接受息扶藐任何好意,没想到到头来竟还是成了这样。
大夫人见她神色动容,想到她心中顾虑,拉着她的手道:“婵儿不必在乎旁的,早在此之前你就与息府脱了关系,世人的嘴捂不住,你且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由别人说去便是了。”
孟婵音嘴唇蠕动,垂下眼睫。
大夫人见她没说什么,心中也不着急,到底是府上养大的孩子,多少了解些性子,没有拒绝便是有戏。
“好孩子,你再好生考虑,若是实在与他无缘分,息府也不会亏待你,往后依旧是息府的姑娘。”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
孟婵音颔首。
两人不再谈论此话,说了些旁的。
忽然,大夫人似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为难道:“其实今日找婵儿过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的。”
孟婵音柔声:“大夫人请说。”
大夫人:“他虽醒了,但我瞧着还有些痴症,那些药也不喝一口,我是劝说不动了,婵儿若是得了空,能否帮我个忙?”
从息扶藐醒来,她便没有去看过了,也未曾见过,不曾想他竟不喝药。
不喝药如何能好。
孟婵音莫名有些坐立难安,不自觉间颔了颔首。
待到回神时才惊觉应下了帮大夫人的忙。
大夫人也没给她再开口拒绝的机会,掩唇咳嗽几声,露出疲乏:“今儿个我也累了,此事就拜托给婵儿了。”
身边的嬷嬷见状,连忙上前去扶大夫人,嘴上道:“夫人最近为了长公子之事,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样下去身子迟早要垮掉。”
闻言此话,孟婵音口中的拒绝再次咽来了下去。
最后她带着大夫人的托付退了下去。
大夫人咳嗽好几声,见她随着侍女看不见身影,方才愁思地放下手帕,转目看身边的嬷嬷。
“我刚才演得可有什么破绽?”
李嬷嬷竖起拇指道:“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精湛。”
大夫人放下心,又忍不住蹙眉:“瞧着婵丫头可对子藐过动心?”
李嬷嬷咂摸道:“奴婢瞧着多少有些,不然以婵姑娘的脾性,也不会现在还留在府上了。”
大夫人料想也是,扶着鬓发,轻叹:“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老了,这些事还是不去掺和了,且慢慢看后面罢。”
李嬷嬷‘嗳’了声,然后扶着大夫人往屋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