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婵音承受着他的癫狂,艰难的从齿间挤出话:“息扶藐,你疯了!”
她猛地将发簪抽出来,然后红着眼用力地扎进他的肩胛,整根发簪没入,血飞溅在她潮红的脸上,急促地喘息得像是负重巨石。
“你疯了吗?”
他双眸赤红地喘着气息,听她了她的话不解地眨眼,低头看着深深地扎进肩胛的发簪。
她没有犹豫狠狠地扎出了一个血窟窿,然后趁他没有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脚步蹒跚地抓住床幔站起身。
腿太软了,好几次没有站稳,险些跌落在地上。
她不耐烦地随手捡起地上的外裳擦干净。
期间她转过头。
染满血的床上,他躺着一动不动,乌黑的发遮住泛着潮红的脸,像是破败的傀儡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孟婵音不知道他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了。
她并未扎中要害,但也扎得不轻。
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爱算不上,又无法真的将他当做嫡亲。
缓了下,她撑着颤抖的手去拿挂在木架上的裙子穿上。
早已经猜出来身在何地了,很久之前她应该来过。
自从她进来后从未有逃出去的行为,所以周围也没有人,现在她推开这扇门逃出去也无人发现。
推开门,孟婵音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向里面。
他不会死,那些人不会离开很久,回来便会发现他受伤倒在这里。
短暂地停留了须臾,她脚尖旋过,头也没回。
疼痛是从被刺破的皮肉开始蔓延的,像被剜了心脏,也像是扎在皮肉深处的藤蔓蓦然被连根拔起,丝丝缕缕的痛不断往四周蔓延,温热的液体一瞬间涌出。
息扶藐分不清那些水是从被洞穿的肩胛流出来的,还是从眼角,无法抑制的痛席卷了他所有的感知。
他倒在榻上,在门被阖上那瞬间,胸口猛地一颤。
下意识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张了张惨白无色的唇,挽留她。
“别走……”
她没有听见,走得绝情。
昏暗的室内最后一束光被阖上了,连同他眼中的光一起变得黯淡,神色空空地转动漆黑的眼珠,黑发覆盖在他的脸上,脸上所有的情绪消失沉寂下来。
她走了,没有回头。
良久,他忽然翻过身,染血的手覆盖住双眼,笑了出来,伤口的血随着胸腔的震动不断地往外流。
……
外面没有人守,她沿着记忆出了暗室。
炙热的光照在她脸上时有种灼烫感,她下意识抬起手遮住眼睛,等到反应过来后胸口猛然一抽。
她可以走了,可却停在原地很久,脑中不断浮现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他是个疯子,若是她走了,恐怕他真的会放任自己死在里面。
他死不死在里面,其实与她关系不大。
可她心中始终烦闷,迈不出去一步,最后还是转身又沿路返回了。
一边往回走,一边骂他。
门再次被推开,里面浓浓的血味儿让她几欲作呕。
孟婵音单手撑在墙面作呕几声,压住恶心感后抬头看过去。
染血的榻上,青年已经换了身衣裳,穿着不合身的嫩绿鹅黄裙,双手交叠地压在腹部,似在沉睡。
深邃俊美的五官本就雄雌模辩,血痕沾染在脸上好似上好的玉瓷被打破。
“息扶藐。”孟婵音被他身下的血震撼得说不出话,回过神后往前跑去。
“息扶藐,还活着吗?”她推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唤他的名字。
终于,他舍得睁开眼,目光虚无缥缈地涣散着看了眼,又轻轻阖上,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这般模样,她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昏迷了。
不能放任他死在这里。
孟婵音费劲地拉起他放在床头,扯下纱幔裹住他狰狞的伤口处。
包扎时孟婵音看见肩膀上的血窟窿,心中升起一丝后悔,早知道当时就不该用力扎他。
“阿兄,你先别睡。”
她包扎好后托起失血过多的人,企图将他带出去,奈何力气实在太小,尝试几次后她只能放弃了。
孟婵音放下他,无助地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捂着双眼,怎么都擦不完眼眶涌出的泪。
他身上好多血,不是她用簪子扎的,是等她走后为了死得更快自己动的手。
他真的没想要活下去。
她现在浑身发抖,连拖带拽都拉不出去人。
他不能死。
孟婵音想到现在外面一定有人,只要找到人,他就有救了。
她提着裙摆,满脸泪痕的往外面跑去。
暗室内再次陷入安静。
息柔本是打算去金云山礼佛,正朝着南门走去,手腕忽然没什么攥住。
“救救他……”少女颤着微弱的声音传来。
息柔看过去,险些被吓昏厥。
本已经死去的孟婵音,现在忽然一袭血衣地出现在眼前,眼眶通红地望着她。
若非是握住自己的手心是热的,她还以为自己遇见了鬼魅。
“你、你不是……死了吗?”息柔压下眼中的害怕,用力拉回自己的手。
孟婵音来不及与她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了息扶藐此刻的情况。
息柔听后沉默了须臾。
其实从她进息府第一天,便知道这个兄长对孟婵音不一样,但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因当,她只当做是自己多想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将孟婵音藏得这般深,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如今更甚,甚至连命也不要了。
息柔深深地看着眼前浑身颤抖,一双眼眸却漆黑明亮的少女,“我找人去救兄长。”
孟婵音紧绷的肩膀霎时松下,无力地往下跌,息柔赶紧扶着她坐在一旁。
……
清晨,扬州的雾气很大。天恍惚渐亮,息府已经乱成了。
长公子旧伤未好,新伤又至,而早已经对外宣称落河去世的孟婵音,又活生生地回来了。
此时,凛院慌乱成一片。
息府的其余人看见孟婵音时,也如息柔般吓得不轻,老夫人更是以为她是心愿未了,而借尸还魂回来,刚开始还喜泣。
待到听闻息扶藐如今在暗室生死不明,老夫人两眼一翻眼看着就要昏倒,幸好被身边的人及时扶住,这才避免身体被折腾。
息扶藐被人地牢扶出来时,他已经清醒了,垂下眼睫,盖住面上一丝苍白,手上握着一支染血的簪子。
他对她的偏执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根本就无法放任她离开,除非他死。
孟婵音在人群中看着偏执的男人。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费力地掀开眼,看向她缓缓朝她伸手,还没有触碰上彻底昏过去了。
见他昏迷,孟婵音恍惚地往前迈一步。
息柔立即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别过去。”
孟婵音霎时清醒了,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心口有种难以言说的闷。
息扶藐无端重伤昏迷,还有已经死去的孟婵音又莫名活回来了,无论谁都能察觉其中古怪。
息夫人严厉询问凌风其中事。
凌风负罪跪在地上,不敢答这段时日主子做的事。
但在青州的行踪是纸包不住火,不出一日,两人之间的事彻底掩藏不住,暴露在众人耳中。
兄长寻到落水失踪的妹妹,不及时将她带回来,反而在青州置了处别苑,同寝同眠这般久,后面更是偷偷将人带回来藏在院中数月。
此等事再如何解释都显得格外苍白。
不用猜就知道是为何。息夫人心中一痛,忍不住频频拭眼角的泪,老夫人更是直呼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事。
场面很乱,哭声、宽慰声、询问声……乱糟糟地融在一起,和孟婵音之前所想的差距不大。
她坐在下面,安静地受着那些眼神,无力去辨别是友好的,还是嫌恶心的。
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魂魄都是飘的,思绪涣散的想着息扶藐。
他醒来时看她的那一眼,冷寂得似只剩下一具破败的肉身,往日的虽清冷,但眼中是有生气的,如今,他‘死’了。
三姨娘见她置身事外的发着呆,坐在她的身边。
到底是有十几年的感情,她宽慰孟婵音:“别怕,不是你的错。”
孟婵音此时无心议论谁对谁错,迷惘地抬手按在胸口,跳动的心还在乱跳。
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息扶藐死。
大夫人哭够了泪,看着底下坐着的少女脸色苍白,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心中叹息。
孟婵音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幼便乖巧懂事,与姊妹相处一向甚好,从不与人主动起争议,所以她当时才会默认孟婵音留在息府待嫁,想亲眼看她有个好归宿。
谁知、谁知现在竟然发生这般丑闻。
当兄长不仅心思不正,觊觎妹妹,还将她藏在不见天日的房里。
大夫人想着便心痛得轻捶胸口。
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她走至孟婵音的身边,眼中的泪又夺眶而出。
孟婵音抬起头,嘴唇抖动,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
她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不想让事情暴露在众人眼中,不想曾经的亲人憎恨她,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她和息扶藐那些见不得光的、令人恶心的关心,彻底的暴露了。
“我……”她眼眶的泪滚落,嗓子被堵住,像是犯错后不知道怎么办的孩子。
大夫人揽过她的身子,轻轻地拍了拍,语气哽咽:“不是……是我们的错,害你平白受了这般久的委屈,待他醒来,我定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这种事无论是从哪方面,吃亏的终究是女子,而且眼跟前长大的姑娘,大夫人都了解品行。
问题只能是出在儿子身上,这些年不与任何女子来往,但凡出去回来都会送很多东西到蝉雪院。
曾经她以为是一起长大,虽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妹情,哪知道原是男人的觊觎。
大夫人甚至还想到,孟婵音此前那些无疾而终的姻缘,心中责怪不起一点,只有愧疚。
“等他醒来,我一定会让他给你交代的。”大夫人又试泪。
孟婵音还是没有说话,脸苍白无色浑身僵硬地坐着。
大夫人见她如此恍惚,两行清泪又落下,倒是一旁的三姨娘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屏退周围的人。
屋内只剩下三人,三姨娘不知该怎么开口。
事关女子清誉,可现在孟婵音的状况又是这样。
想起孟婵音失踪这么多个月都与息扶藐在一起,三姨娘犹豫须臾,遮掩不清地问道:“婵儿,这些日子可有给你喝药?”
孟婵音沉默地摇摇头。
他从一开始就没让她和那些伤身的药,最开始会用薄套,后来失控忘记用过,但也只有一次,没怀上,后来他为了杜绝这种事发生,找凌风要了男子服用的避孕之药,每日都在吃。
他什么都愿意,唯独不愿意放手。
三姨娘见她摇头,霎时松了一口气,以为息扶藐并未碰过她。
但大夫人目光垂下,扫过她没有裹住的脖颈,雪白的肌肤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红痕,眼皮一阵乱跳。
早就觊觎已久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碰过。
大夫人越发怜惜她,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得犹恐惊扰了她:“我给你请大夫来看看身子可好?”
孟婵音有些累,掀开疲惫的眼皮,对她们扯出笑,“不用了,我好累。”
三姨娘还欲说什么,大夫人打断她,怜惜地摸着孟婵音的脸:“好,你先休息,待好些后我们再来看你。”
“嗯。”孟婵音勉强笑了笑。
大夫人与三姨娘一前一后地离去。
门被阖上,孟婵音紧绷的情绪缓缓安稳下来,瘫软下去,手臂环抱着双膝,乌黑的长发敷在面上,安静得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
暮色覆盖沉寂的苍穹,月挂枝头,蝉雪院的门从头到尾没有打开过。
春心端来的晚膳,敲门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起来用膳了。”
“不用了,我不饿。”
“姑娘,多少还是吃些粥,这样下去恐怕会饿坏身子的。”春心劝道。
孟婵音顿了许久,忽然开口问:“他……醒了吗?”
春心虽气愤长公子做出这等有违伦理之事,但因是主子无法说指责的话,如实回答道:“大夫说是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恐怕还醒不来,明日若是伤口不恶化便无事了。”
没有及时做止血处理,伤口处染了寒气,若不好生处理恐怕也难得好全。
“嗯,我不饿,你去休息吧,我先一个人待一会儿。”孟婵音轻声说。
春心摇摇头端着餐盘离开了。
屋内,孟婵音至始至终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身子已经僵硬了也不想换。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息扶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紊乱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只能睁着泛酸涩的眼,一眼不眨地盯着前方。
其实短短的一根银簪要不了他的命,但他这次真的不想活了。
他心中病了,很严重。
……
息扶藐长时间昏迷不醒,伤口也开始恶化,大夫来回跑了几趟,这才缓和了病情。
大夫人求孟婵音留下,至少等他醒来。
她答应了,也答应每日都会来看他。
但他新添的伤口都已经渐渐愈合,初冬的大雪都下得扬州覆上了一层纯白的纱雾,池中水面结了一层冰霜,他仍旧没有醒来。
大夫每日都来,她也每天都来。
可他像是不愿醒来,深邃的面庞一日比一日消瘦,安静得似是在沉睡,又似是转身他便会醒来。
孟婵音最初时会后悔,但时日一久,那些情绪便越渐渐平淡了,可心上也落了一道伤疤,偶尔会无端的泛起酸胀的痛。
息长宁得知府中出现此事,当即快马加鞭从京城赶回来。
尤其是从息柔口中听闻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俊脸都气得泛红,手中的鞭子险些捏断。
怪道不得,他便说,好生生的阿姐怎会忽然与个废物私奔,甚至还意外落水死亡,原是因为了逃避兄长的掌控,而营造的假死。
他回来当日便去了蝉雪院。
四公子忽然出现,吓坏了春心。
看见春心,息长宁脸上的神情敛下,犹豫顷刻,还是不打算将他心悦阿姐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他让春心先下去,有话要与阿姐单独说。
春心没有多想,只当见姑娘死而复生,两姐弟有私密话要说,退了出去。
孟婵音在院中亲自熬药。
今日她穿着厚厚的白毛领长裙,坐在小木杌上,面色透白似雪,唯有鼻尖通红,安静得像漂亮的玉瓷娃娃,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炉子中的药。
他来了很久,她都没有分出一丝心神发现他,眼中只有炉子中的药。
那一刻,息长宁忽然觉得,他或许什么都不用问了。
见炉中的药翻滚地顶着盖子。
孟婵音担忧药翻腾出来,一时慌张得徒手去揭盖。
远处的少年见状,阔步上前,抓住她的手。
“阿姐,小心烫。”
少年原本意气风发的嗓音,早在不自觉中成熟、低沉。
孟婵音蓦然抬头,看着眼前面容稚气褪去,已然有冷硬轮廓的息长宁,呆呆地望着,似没有反应过来是他。
息长宁用一旁的湿布隔着拿开盖子,放在一旁,坐在她的身边。
“阿姐,我回来了。”
苦涩的药香弥漫上他的眉眼。
“阿宁?”孟婵音看着眼前还和往日那样,仰头看自己的少年,伸手摸他的眉眼。
许久未见,他有了极大的变化,和往日少年稚嫩不同,有了几分男人的模样。
确定是真人后,她眼中泄出一丝惊喜:“真是阿宁,你怎得回来了。”
息长宁察觉她要抽回手,下意识偏头,将她的掌心按在脸上。
女人的尾音僵住。
历经息扶藐之事,她比曾经更为敏感了,甚至是害怕。
息长宁垂下眼睫,“嗯,阿姐,是我回来了。”
孟婵音用力抽回手,神色慌乱地去找勺子,没有问他为何一回来便出现在她这里。
息长宁看出她所表达之意,原本要吐露真心的话停在唇边,竟说不出来了。
他的阿姐受了这么多苦,经历兄长的掠夺,如今兄长被她所伤迟迟未曾醒来,她留在这里心中有多少苦,他眼中生出疼意。
原就说不出口的话,越发堵在喉咙。
息长宁看着她慌张的动作,最后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
在她倒出药后,他伸手接过,低声道:“阿姐,给我罢,我来找你便是想去照顾一下兄长。”
听见他说出的是这话,孟婵音高悬的心蓦然松下。
从他出现开始,她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与往日不同,还当、还当他……
孟婵音暗咬下唇,松手让他端着,柔声嘱咐:“药再凉一会儿罢,许久未见阿宁,你先坐在这里与阿姐说说,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端方,恪尽职守地当着姐姐。
息长宁坐在她的身边,仔细与她说最近发生的事情。
还没说多久,凛院来人道喝药的时辰到了。
孟婵音止住话,端起药碗,全然忘记了此前让他去照顾的话,匆忙丢下一句改日再聊,随着那下人一道离去。
息长宁还坐在院中,迷茫地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垂下目光,凝望眼前的这堆残药。
他比来时更明白,一切不过是因他是弟弟,所以她才会是如此表现。
既然如此,他何必去破坏这份能留在她身边,接近她的关系。
凛院四周窗扉紧闭,往日清雅的熏香变成了苦涩的药香,室内昏暗沉沉。
孟婵音推开房门走进来,闻见药香中夹杂的血腥味儿眉心轻颦。
立在门口半晌,她才敢往里走。
室内陈设熟悉,一眼便能看见曾经她送给息扶藐的东西。
案上枯萎的荷花被小心翼翼地插在瓶中,墙壁的羊角上挂着几串稚气的风铃,还有她不要的焦尾琴,那些东西全都能在这里看见。
从很久之前,他的房中就全是她的痕迹了。
窗外的雪飘了下来,菱花窗牖上积了一层白雪。
孟婵音伸手推开上面的积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如同陶瓷破碎般清晰。
雪……为何会发出陶瓷破碎的声音?
孟婵音迷茫地眨了眨眼,想要弯腰探身去看,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形骤然顿住,眼眶洇出泛红的湿意。
她压下急促的呼吸,拼命眨去眼眶的泪,缓缓转过身。
亮堂的室内,桌案上堆放整齐,一只白玉花瓶中插了一枝刚折下来的红梅,身着垂感质地极好的玄蓝雾寝袍的青年脸色苍白,正长身玉立地撑在门罩上。
他看向她的目光似柔和的月光,似落下窗牖的积雪。
孟婵音眼眶被泪水模糊得看不真切,一时之间不敢确认是幻觉,还是真实。
息扶藐观她踌躇又委屈的表情,下意识朝她走去。
许久没有下地走路过,此时走得跌跌撞撞。
他费尽力气走至她的面前,微倾下腰,屈指伸手擦拭她眼睫上的泪。
“别哭……”
孟婵音扬起眼,望着他苍白的脸,伸手扶住他。
息扶藐由她扶着自己往前走。
他面色微白地阖眸斜斜躺在榻上,透着几分苍白,眸光静得毫无情绪的波澜。
“阿兄。“她蠕声唤道。
息扶藐轻咳嗽一声,她见状上前一步,端起一旁的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温水呷润嗓子,氤氲的热气往上浮动,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以为你会在我没有醒来之前离开。”
孟婵音的确是有这样的打算,但不知为何却又不是很想离开。
大约是自暴自弃,知道他到头来还是会追过来,也或许是想亲眼看着他醒来,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的沉默让息扶藐低头扯了下嘴角,放下茶杯后问她:“你会什么时候走?”
孟婵音目光复杂地盯着,没有在他脸上找出一丝作伪的情绪,这才确定他是真的在问她何时离开。
她温吞地答道:“等阿兄好了再走。”
既不爱他,宁死也不愿和他在一起,此时却说等他好了再离开。
息扶藐有一瞬间想抬起她的脸,看看她眼中究竟是什么神情,是嘲笑他,是觉得他这一生非得强求她才能活下去,还是可怜他?
孟婵音感受到他的视线,放在膝上的手指蜷起,张口欲要说,若是他不想看见自己,她今日也可以离开。
息扶藐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漆黑的眼瞳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苍白无色的薄唇蠕动:“头疼。”
孟婵音下意识站起身双指按在他的额上,待反应过来后指尖一顿,想收回手却被他按住。
“就这样。”他低头靠在她的怀中,疲倦地闭上了眼眸。
微涩的药香蔓延在鼻翼,孟婵音指尖微滞,她缓缓垂下卷翘的眼睫,没有说话,继续揉按。
时辰飞速地流逝,靠在怀中的人许是身体尚未恢复,在她轻柔的动作中渐渐昏睡,从鼻腔中呼出安静的睡息,让她也忍不住产生了困顿。
许是冬季本就是犯困,她起先还认真地按着,不经意地打着困顿的哈欠,按在额头的手指愈发无力,最后头往后一仰险些栽倒在地,被修长的大掌轻轻地托住。
短暂的失重感让她皱了下眉头,大掌稳重地托住后脑传来舒服的温度,她以为还在以前,意识模糊再次陷入沉睡中。
息扶藐抱住她,肩膀的伤口崩裂出血渍,都没有看一眼,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她的身上。
她眼底下青乌可见,他昏迷的这几日,她应该也没有休息好。
息扶藐将她放在榻上,褪去绣鞋,替她捻着褥角。
熟悉的气息让孟婵音紧颦的眉心松开,抱着被褥,白皙的脸颊深陷其中。
息扶藐坐在一旁,低垂眼睫地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伸手拨开覆在她面上的碎发。
指腹不经意拂过她的脸颊,她又埋进被褥中一点,很快便只露出右耳畔。
他的的指腹停在后颈的那颗红痣上,漫不经心地抚摸,眼神随之变得幽暗。
暮色盖住天边一大半,屋内已经点漆了一盏微弱的小灯。
孟婵音从榻上坐起来时两眼迷惘地泛着雾气,脸上神情微钝,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环视周围,藉由微弱的烛光看清屋内的陈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是息扶藐的揽月阁。
下晌她本来是在给他按头舒缓,谁知自己竟然两眼一闭睡着了。
孟婵音脸上呆滞须臾,遂又忙不迭的从床上爬起来,目光四处寻着息扶藐在何处。
趿拉着鞋子下脚榻,走出门罩行至立屏外间,她终于看见坐在案前的青年。
许是因为她霸占了床榻,此时他正披着一件玄黑薄氅,墨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松懈地束着,硬朗深邃的五官被微弱的烛光柔和了轮廓。
他闻音抬颌看过去,见她发髻微乱,衣裳不整着,还一脸没醒地站在不远处,眼神微动,想说话,可喉咙痒意传来,握拳低头轻声地咳嗽。
孟婵音听见他的咳嗽,脸上的茫然恢复如常,上前替他倒了桌上已经冷却的茶水递过去。
息扶藐接过呷了一口。
孟婵音转头看向窗外已经昏暗的月色,低声问他:“怎么没有唤醒我?”
倒不是埋怨,而是在想这么久了,从白日至夜间,竟然没有人来唤她回去。
孟婵音在心中微微叹息。
息扶藐放下茶杯,指腹压过杯口,“我忘了。”
是不是他真的忘记了,孟婵音也不纠结已经发生过的事,站起身,欲请辞。
息扶藐却先一步,抬头看向她,眼神和往日有些不同。
青年比此前更温和,也更清瘦了,脸颊深陷,看不出往日的风采。
她到底是彻底杀了他,一身的傲骨都散了,也看明白她眼中有他,却只是如寻常的妹妹对兄长,没有男女之情。
他漆黑的眼珠浸过水,黑得摄人,望着她缓声道:“婵儿,我答应放你走。”
他突然的一句话袭来,孟婵音一时不知说什么,心中升起愧疚。
若是在往日,他说出放她走的话,她定然欢喜地转身,可现在……
孟婵音局促地在站在他的目光下,垂着头,踌躇地往后退了一步,回了句无关重要的话:“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说完,她在这里站不住了,转身拉开房门出去,氤白的身影披着昏暗的月色渐行渐远。
息扶藐转身看向身后的窗外,沉黑的眼沉寂得似一潭死水。
满院的婆娑树影摇晃,发出‘沙沙’的细微声,月色透过窗扉,落在骨节分明的冷瘦的手指上。
握住,松开,像是握住了那束惨白的月光。
他的确可怜,没有她就活不下去……非她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