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温柔的语气,娴静的神情,还是如以前一样。
娄子胥松开她,深情地凝着她:“婵儿妹妹,我等你。”
她神情恍惚地颔首,“嗯……”
后面她是如何从娄子胥眼前离开的,她已经记不得了。
只依稀记得,当时她很冷静,不止神情,甚至连心都冷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
她坐在与李默书信中相约的凉亭中,头靠在石头柱上,目光远远地眺望对面开得正艳的花。
等了很久,才等到李默与其妹一起前来。
李姑娘来时正好看见她孤身坐在那里,乌发长垂,青裳似湖,失意的模样像是花信笺上晕开的泪珠,令人动容得想要仔细呵护在掌心。
李姑娘站在下面,满眼惊艳地看了好半晌,转头看向身边的兄长:“哥,你看,人孟姑娘单单坐在那边,一路过去多少人,脸都跟定住似的不跟身子转,这般美的姑娘,你怎就不珍惜。”
李默顺着妹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风亭中的是生得极其美,也很难移开目光,但他早就心有所属,所以心中很难起波澜。
“走吧,别让人久等了。”
李姑娘见兄长不咸不淡的模样,轻‘哼’以示不满,然后才提起裙摆走上风亭。
走进后,李姑娘对她盈身行礼,道:“孟姑娘久等了,抱歉是我们来晚了。”
听见陌生的女声,孟婵音从恍惚中抬眸,清丽的脸颊被风吹得透出敷粉的惨白。
李姑娘之前虽然知晓孟婵音生得好,但每次看见,还是会移不开眼。
这般楚楚怜人的面容,即便她是女子都忍不住心动。
想到家中的兄长,李姑娘心下升起恨铁不成钢之意。
她想不明白,为何兄长会不想娶孟姑娘,如此漂亮的姑娘若是能嫁进李府,简直是福气。
李姑娘如此想着,暗自捅了身边的兄长。
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李默对孟婵音作揖:“孟姑娘久等了。”
孟婵音起身对两人回礼。
李姑娘在她身边坐下,笑得揶揄:“都已经认识了不必太多礼,我可早就将你当成未来嫂……”
“小妹!”
李姑娘的话还没说话,李默便听不下去,出言打断她。
两人毕竟还没有定下,有些话自然不能乱说,万一成不了被旁人传道了去,有碍姑娘清白名声。
李姑娘止住话,不满地瞪了兄长一眼。
李默眼含歉意地看着孟婵音:“小妹年纪尚小,孟姑娘勿介意。”
刚才遇见了娄子胥,现在孟婵音心境竟还平静得出奇。
她淡淡地抬头,欲说一起去找息兰,话没出口就便看见息兰一脸古怪地走了过来。
息兰看见李默目光一顿,正要开口说话,临了又想到了什么,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了喉咙。
李姑娘也认识息兰,见她也在便朝她颔首示意。
息兰上了风亭,踌躇上前,小声说:“婵姐姐,我要先回府一趟,一会儿不能与你一起了。”
她的语气飘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方才离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子变成了这般?
闻言,孟婵音还以为是刚才沈湶对她说了什么,满眼关切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息兰看见眼前的女子,红唇抿得泛白,心中纠结,不知道如何说。
刚才沈湶找她,是与她说他并未有要娶她的想法,虽然她也不想嫁给沈湶,但仍旧有被拒绝难堪。
尤其是李默在这里,她越发不想说出来。
息兰忍着心中难受,对几人露出勉强的笑:“没事的,只是我逛累了。”
见她神色为难,孟婵音没再问,柔声嘱咐她身边的侍女,一路好生照顾息兰。
息兰心神不宁地走了。
只剩下孟婵音与李默的妹妹。
她与李默皆是沉默寡言的人,此前见面谈得尚可,但现在两人皆各怀心事,没几句话可说。
倒是李姑娘性子跳跃,有她点着两人讲话,氛围倒不至于僵住。
坐了一会儿,孟婵音提议去赏花。
李姑娘欣然接受,李默自然也无异议。
正取好时节,山庄的花争相开放,赏花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搭建戏台来唱戏的戏子。
见不少人皆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李姑娘好奇地拉过路人道:“这些戏子是要去什么地方?”
那人答道:“第一名伶秦娘子在前面呢,那些戏子是去与秦娘子比才的,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啊,原来如此,多谢告知。”李姑娘面露讶然,对那人道谢。
那人摆摆手,快步跟上前方的好友,相携一起去提前找好位置,等着看戏。
名伶秦娘子在扬州很是出名,并非是寻常妓子,曾经也是官宦之家,只是后来氏族犯错,这才被贬来扬州。
秦娘子只卖艺,但出来的次数极其少,而因出名,每年入京的藩王都会花大价钱请秦娘子出演一场。
而前阵子传言与娄子胥纠缠不清的女人,似乎就是这位秦娘子。
孟婵音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秦娘子。
李姑娘一直对这位秦娘子的才情很仰慕,听见那路人的话,心下微动:“孟姑娘,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
孟婵音只听过秦娘子的名声,还从未见过其人,见她眼巴巴地去瞅着想去,便随着一道过去。
过去时,湖边已经搭好了台子,不少人在远处的阁楼上往下看美人。
三人来时算是晚的,所以已经上不去阁楼了,便只得下方花重金挑了好的位置坐下。
刚坐下不久,湖面便驶来花船,从里面传来香音缭绕,如玉珠砸地,空灵悦耳的琴声。
湖中央的乌蓬船精致华丽,浅色纱帐浸于水下,鬓发松簪的美艳女子趴在乌蓬船边,皓白的手腕露出一截,指尖浸在水中,露出大半张脸似清水芙蓉。
李姑娘诧异:“咦,不是说秦娘子在与人比拼吗?怎不见秦娘子弹奏,反倒是船篷中传来的琴音?”
听着琴音耳熟,孟婵音目光忍不住船篷中看去。
船内被纱雾遮挡了,她只能从指法的力道上,隐约判断出是位男子。
琴音干脆利落,气势磅礴,还有几分柔情蜜意。
能上秦娘子船的人,都是不是寻常人。
一曲作罢,周围掌声轰鸣。
捞水的秦娘也醉扶鬓发,体态柔媚地起身,对众人俯身一拜,然后翩然地进了船篷之中。
不会儿,乌蓬船中出来一侍女,换乘小船上岸,对众人致歉。
“秦娘子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故而取消接下来的比试,聊表歉意,诸位的酒水借由娘子买下,还吩咐奴婢一会儿也将致歉小礼送至诸位手中。”
众人闻言,皆唏嘘。
根本就没有比拼,秦娘子也只露了一面,方才那架势像有谁在给秦娘子造势。
有人道:“这秦娘子寻常不会这样大排场,也厌恶有谁用她的名头来造势,今日招来这么多人,上演这一出戏,只怕是秦娘子自己派人传出去的。”
“什么人值得秦娘子这样造势讨好?”
“难不成是息府的息公子?”
孟婵音侧首去听。
接下来便见那怀疑是息扶藐的人被拍了一掌。
“怎么可能是息公子,你没听见那琴音,分明就是沈府的沈湶公子。”
沈湶怎么会在秦娘子的船上?
孟婵音对沈湶并不上心,听人说是他便收回分散的注意,不禁去想息兰方才脸色不好,会不会是因为沈湶。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那些人又乱猜了。
“那就是张家公子,张乐了。”
“不对,一定是魏府的公子……”
转眼间,但凡有些名声的郎君,甚至连京城之人也被猜测在内,李默自然也不能幸免。
当李默听见有人猜测他时,无奈一笑,“这些人倒是闲,再如此说下去,只怕乌蓬船都要坐不下了。”
一李姑娘没有听见秦娘子弹琴,面上还露着遗憾,颇为感叹回应:“可不就是。”
李默道:“我们走罢。”
孟婵音遂与两人一道出了亭子。
而另一侧,众人胡乱猜测的乌篷船中。
玄袍如暮的青年懒散的在轻浮的花船中,深邃的眉眼也有了几分风流,而净白修长的手指拨弄琴弦。
“主子。”秦娘子跪坐在莲花氍毹上。
她知主子向来不喜被人触碰,所以并未上前,而是老实地垂首道:“中书令已派人找小檀了。”
刚才那一场的确是在造势,为的便是吸引刚来扬州的中书令。
扬州美伶名天下,秦娘子一人便挑起半个扬州,若是来,看的必定是秦娘子。
想要暗地行权色交易,少不得美人、金钱,皆成了一丘之貉后,接下来双方才能放下心好生谈论接下来的事宜。
秦娘子背后的人一直是息氏。
上方的青年一直没有开口,秦娘子忍不住抬眸看去。
见青年颀长健美的身躯,心中升起一丝渴望,但她明白自己的用处,不敢擅自上前去。
她在主子的眼中,只是用来钓鱼的鱼饵。
而世上能入主子眼的,只有一人罢了。
琴弦被勾动,已转了音调,不再如刚才那样清秀如玉珠,沉出冷淡。
秦娘子的心思也跟着琴声收敛了。
想到刚才晃眼看见的少女,秦娘子犹豫片刻,试探道:“奴刚才好似看见婵姑娘在外面,好似身边的是李默公子。”
听见孟婵音的名字,一直拨动琴弦的青年睁开眼,半浮动的花影落在五官深邃的轮廓上,如同萦绕在檀香之中受香火的神佛。
铮——
息扶藐淡淡扫过去,同时琴弦在指尖彻底崩了。
秦娘子没料到随口多嘴的一句话就让主子盛怒了,忍不住腿发软,连忙以头抢地:“请主子恕罪。”
她心中懊恼自己怎就说了这样的话。
明知道主子恨不得将婵姑娘身边的男子都弄走,还要说身边有李府的公子。
尤其是刚才主子看见婵姑娘被娄子胥抱了,当时脸色便沉了。
若在平素,她绝对不会看见主子冷沉隐忍的神情,他向来肆意,无论是谁都未曾在他手下吃过亏,唯独将心尖最干净,最耐心的留给婵姑娘。
结果偏生婵姑娘的眼里、心里都没有主子。
秦娘子又想到,主子为何会在花船上了,他是来问娄子胥与她相处得如何的。
主子现在是这个男人还没有解决完,下一个男人又来了,心中不痛快许久了,她还上赶着去主动说。
息扶藐没责罚秦娘子,而是望着断开的琴弦,忽然笑了,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刚见了娄子胥,又去见李默,他的妹妹整日真是比他都要忙碌。
他指尖卷起断弦,骨节勒出深痕。
且说这头。
孟婵音与两人赏了一会儿花,时至落幕时才分开。
她乘坐马车回府。
回府的路上,她闭目靠在马车壁上,想着刚才听见的琴弦声。
虽然不少人都是说笑着猜了很多人,但她确实听着那琴弦声很熟悉。
似乎真有几分息扶藐的指法,很多年没有听过他正经弹琴,上一次还是他醉后发疯,随意拨弄了几下。
一时,她听见了也不敢确认。
正想着,忽然马车骤停。
“发生何事了?”孟婵音撩开马车往外探去。
车夫下轿检查,然后道:“姑娘,无碍,只是轱辘上掉了一颗钉,可能需要姑娘先下轿一会儿,待小的将钉子打进去。”
孟婵音从马车中下来。
马车正巧停在官道右侧,她寻了处干净的石板坐下,望着远方将要落下夕阳。
山峰赤练,白鹭飞过。
车夫很快就将钉子弄进去了,打开轿门:“姑娘请上轿子。”
孟婵音重新踏上木杌上了轿子。
马车再次朝着息府的方向行驶。
孟婵音本是想闭目小憩,可刚一闭眼,脖颈上忽被架上一把匕首。
她倏然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秀的脸。
女人的年龄不大,莫约三十岁左右,眉眼冷厉。
一眼瞧着便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江湖人。
女人正拿着匕首,捏住她的脖颈,目光上下而扫视,低声威胁:“不许叫。”
孟婵音咽下险些要溢出唇齿的声音,面色微白地眨眼看着她,示意不会出声。
女人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低鬟蝉影动,肤如凝雪,是个难得的美人。
见是个娇娇小姐,她不似刚才那般狠厉。
想了想,她将手中的刀尖微移,道:“姑娘,我无意伤你,只是有人在追我,不得已才弄坏你的马车,想借你的宝地躲一躲。”
“你若帮我这次,算我欠姑娘一条命,日后若是用得上我的,姑娘尽管吩咐。”说完,她顿了顿,续说:“姑娘若是同意,便眨眼示意。”
孟婵音后颈贴在马车壁上,透白的鼻翼渗出薄汗,对她轻颤眼睫。
“好。”女人对她一笑,也不担忧她是否在骗自己,直接将匕首一收。
危险撤离,孟婵音忍不住捂着胸口,难受地轻喘,但很克制不让外面的车夫听见。
她没忘身边的女人,转过绯染白颊的脸,问她:“你是谁?”
女人睨她如此脆弱,歪头道:“姑娘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介江湖人,遭人追杀来此,见姑娘马车宽大,才起意进来躲一躲的。”
她似觉得孟婵音可能不信任自己,便主动道:“姑娘瞧着是心善的,我也并非是什么坏人,姑娘一会儿将我放在城郊的乌巷便是,我住在那里,我也只是想来搭程姑娘的马车。”
城外的乌巷里面住的要么是流民,要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乞丐。
乱世之中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因不知那些没有身份的流民,究竟有没有混入敌军的探子,官府便只准许在城外设立乌巷,不准许这些没有身份的人进去长住。
孟婵音打量女人,目光不经意扫至她的手,留意到上面都是常年劳作的茧。
况且女人面容生得和善,虽然瞧不出什么来,但既选了上她的轿,定然是早有预谋。
孟婵音收回视线,同意她暂时乘坐:“好。”
女人一笑:“姑娘果然是好人,我姓陈,姑娘唤我陈娘便是。”
孟婵音颔首,转身对外面吩咐:“一会在乌巷停一下。”
车夫不知里面多了个人,听见姑娘的吩咐,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想便应下。
马车内的孟婵音面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实际悄然移了身,距她较远,细长的手指扣住坐垫。
下面有一把匕首。
陈娘见她稳重安静,目光转而又落在她的脸上,打量了一眼便别过头。
陈娘双手抱臂地靠在马车壁上,似真的对她很放心。
她没有任何动作,孟婵音自然也不会冲动。
直到马车停在乌巷,陈娘睁开眼,用匕首撬开身后的窗正欲下去。
临了想起什么,她转头看向正睁着漂亮的眸儿看自己的娇弱小姐,忽然展颜一笑,从腰上扯下一只香囊丢在她怀中。
“我没有什么可报答姑娘的的,这个送给姑娘,日后若是有事,可以派人将此香囊送至乌巷,寻一个叫三哥的。”
话落下,她便轻巧地下了轿子,然后迅速地拐进暗巷中。
车夫久久不见姑娘下轿子,敲着轿门:“姑娘?”
孟婵音捏住香囊,快速将被撬开的后窗拉回来,扭头对车夫道:“忽然想起来不用了,我们回去罢。”
车夫虽然摸不准头脑,但也没多问主子的事,重新坐上去驱使马车,赶在天黑之前回府了。
回府时已经傍晚,门口点起华灯。
孟婵音踏进院子没有看见春心,反而看见青年一袭墨黑长袍融入黑暗中,怀中抱着一把青琴立在院中,似等在此地很久了。
看他的一瞬间,孟婵音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冷静下来后,她转身关上门,神色如常地朝他走去:“阿兄怎么在这里,春心呢?”
息扶藐此刻周身温和,抱着琴像是温雅的书生。
他空出手,上前牵起她的手往里面走去:“我让她去别的地方睡了。”
不知道他在外面等多久了,手冷得惊人,如同刚才握过冰凉的冰块,身体还没有回温。
孟婵音被他冻得一哆嗦,想抽出手却被他握住得紧紧的。
他的力气很大,她挣扎不开只得放弃,由着他牵着自己往里走。
待走到室内,他将琴放在架上,转身又抱起她。
“阿兄!”孟婵音抱住他的脖颈,呼吸有些急乱。
息扶藐抬眸对她轻笑,一手拂过桌上的棋盘,然后将她放在上面。
黑的、白的碎玉珠子落在地上如同淅沥沥的雨滴,溅得四处都是。
他低头含住她的下唇,用牙轻咬,不解地扬起眉骨乜斜她,“嗯,怎么了?”
他今夜很奇怪。
孟婵音心跳震耳,猜想到今日那艘乌蓬船上的或许真的是他,主动启唇将舌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