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大人已经在此处修葺秀丽的精致别苑住了好几日,都不曾见到其间主人前来。
他也不着急,用着此处的药养着身子,然后明暗地打探是何人将他救了。
扬州四世家为首的息府,如今当家之主息扶藐。
息扶藐此人连大人早有耳闻,甚至连圣人时常会在他的面前念叨,此子不入朝为官实为可惜了。
息扶藐如今掌管昆山与邻国通商命脉,而他查的便是此事,被息扶藐救下,连大人心中暗自有考量。
擎等着息扶藐主动来寻他。
又过了莫约三四日,连大人身上的上好了不少,能被人扶着下榻于院中转悠。
今日身边的侍女扶着他往前,
路过春杏林时,连大人的步伐骤然一顿,身边的侍女不解地柔声问:“大人,怎么了?”
连大人虚指前方,“对面那可是你的主人?”
侍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隔得甚远眺眼便看见坐在连曲池塘边的木长廊中,风姿冰冷的青年坐在台阶上,手中握着钓鱼杆,好整以暇地散漫钓鱼。
侍女看了一眼便垂下目光,恭敬道:“回大人,是长公子。”
“好。”连大人握拳咳嗽一声道:“你主子都钓鱼这么久了,鱼儿再不上钩恐怕也说不过去了。”
“扶我过去罢。”
侍女:“是。”
此别苑息扶藐甚少来,但池中的鱼儿却都是千里之外运回扬州的,其珍贵、稀少,所以专派人在此处喂养鱼儿,待他偶尔有空才会来一趟。
今日他心血来潮的起意前来钓鱼,刚钓起一条白身红尾的鱼,身后便响起男人大病初愈的虚弱声。
“息公子,多谢救命之恩。”
息扶藐转头看着不远处被侍女扶着男人,年龄不大,莫约四十多,一脸病容显得身形消瘦极了,但目光却丝毫不浑浊。
他看着连大人神色微顿,似没有想到别苑还有别人。
连大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青年,不愧是出自扬州世家的息府,容貌上乘,有文人雅量又有常年走南闯北,旁人没有的锐利气度。
息扶藐凝看连大人许久,脸上才露出恍然,将手中的红尾鱼放进篓中,“大人近来可好些了?”
身边的下人将椅子摆至他的身边,连大人被侍女扶过去坐下,语气温和道:“多谢息公子的出手相救,修养几日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息扶藐颔首。
连大人看他身边的鱼,笑了笑道:“息公子好雅兴,把圈养的鱼儿又钓起来。”
息扶藐笑:“闲来无事,给府上爱小玩意的妹妹钓一两条养着玩。”
连大人感叹:“慈兄。”
息扶藐将篓交给下人,略带唏嘘地笑道:“在连大人这慈父面前不值得一提。”
犹如一棒重锤砸下来。
连大人脸上的笑顿下,转头看向身边文雅无害的青年,眯眸道:“息公子这话何意?”
息扶藐眉骨微抬,不解地反问:“大人难道不是为了保全嫡子,所以当年才亲自监斩的吗?”
连大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搭在膝上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息扶藐看出他的紧张,薄唇微扬一抹清正地笑:“大人是清廉的官,是圣上的眼,其实我救大人也无索求,大人且放心。”
这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连大人恐怕还得信上一信,从息扶藐的口中说出,心中得多几分考究。
息扶藐由他打量,面容平静的将鱼线丢进水中。
鱼饵沉下。
连大人道:“息公子如此大恩,不报,本官夜里想起恐怕也难以睡下。”
刚丢下的鱼饵被鱼儿咬住,拽得鱼竿往下沉。
息扶藐没有管鱼,斯文地笑道:“大人言重了,其实息某没有别有用心救大人意图回报,只是前段时日去昆山时,遇一二十出头的公子,尚未婚配,息某想到府中还有一妹妹也该要出阁了,有心想要介绍与那公子与妹妹相识,结果一问人那些人说是连大人府上的,事后某又忙于旁事,此时就此耽搁了,前不久前往办事,遇见连大人被人追杀,忽然想起来,顺手而为。”
他说得坦荡,很难令人觉得他是别有用心。
连大人却越听,脸崩得越紧,“不知道息公子说的是哪位,前些日子本官派去昆山的人也不少。”
息扶藐微笑:“赫连尤。”
连大人倏然站起身,眉眼厉色地望着他:“息公子,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赫连尤本姓连,是他当年亲自监斩,而移花接木藏起来,改名换姓的唯一嫡子,也是他一手提拔至跟前颇受重用之人。
这些年从未有人发现过,赫连尤便是他的嫡子,他甚至因为此事而得了不少清廉的好名声,一步步走到天子跟前当位高权重的孤臣。
没想到息扶藐竟会查到,还拿此事前来威胁他。
连大人心中冷笑,他单是一根手指便能以贪污贿赂等罪名抄了息府,踏平整个扬州世家。
年少气盛,不知所谓。
当了几十年天子近臣的人眼神如狼,若寻常人已经被这样的眼神吓得告饶,偏偏他眼前的青年懒懒散散,丝毫无畏惧。
息扶藐摇头,慢条斯理的拽起鱼竿,“息某怎敢威胁连大人,只是息某知晓此事是赫连公子与某亲自说的,他前些时日于烟火会中与吾妹一见钟情,欲娶之,不知如何向连大人提及,故而息某代劳。”
又是条红尾巴鱼。
息扶藐招手,身边的人又将鱼篓子递来。
两条鱼儿在一起活蹦乱跳,瞧着颇有些有趣。
连大人沉默地凝着眼前的青年,神色不明,但脸上的阴郁稍减。
无论息扶藐是从什么地方知晓此等秘密,但他能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且不怕他的报复,必定不会不留后手。
而且现在所考虑的也并非是息扶藐是如何知晓的,而是昆山通商之事。
连大人重新坐回原位说:“听闻息府的姑娘皆是好相貌。”
息扶藐含笑:“大人谬赞。”
连大人笑:“如此,最近几日还得在扬州多叨扰息公子了。”
息扶藐:“大人请便。”
连大人因伤未痊愈,所以并未在此多逗留,不片刻就被侍女扶着离去了。
息扶藐兴致尚好地继续钓着池中的鱼。
沈湶被下人引来时,恰好看见他长身玉立如鹤背影。
上前坐在他的身边,道:“子藐那连大人同意了吗?”
息扶藐懒恹地靠在椅子上,长腿交叠,腔调散漫如常:“一个徇私舞弊,善于逢人便提及自己如何清廉,靠着世人的推崇成为天子受于重用的近臣,又因被世人传得太过于清正廉明,一针一线都不敢贪污,活得战战兢兢,而随着天子渐老,明白孤臣走不长久,这个时候是你,你应该如何做?”
沈湶蹙眉,“我非真正忠君之臣,自然暗地寻能登大统的皇子。”
息扶藐又道:“那若是不能登大统,却有实力的皇子用能让他儿子光明正大的活于世上,你当如何选择?”
“自然……”沈湶的话还未说完,反应过来后表情一顿。
自然是答应,答应了便得向恩主展示自己的用处。
忽然想起不久前息扶藐说的话,换个盐运司,还须得是自己人,若是赫连尤娶了息府的姑娘,不就都成了,钱权双收。
沈湶望着青年下颌分明的俊朗侧脸。
如此心思诡谲的男人,若是想拉人下浑水,恐怕那人不仅不知道,还得感恩厚待从容赴死。
沈湶敛下心思,见青年忽而收起鱼竿,诧异问:“子藐兄不钓了吗?”
青年莞尔,侧脸被光晕出几分浸透的白,语气难得有几分无奈:“两条就够她养一段时日了。”
闻言,沈湶面上露出几分微妙。
不用明说,他大约也知道那个‘她’是谁了。
孟婵音。
……
兰可欣被送走了。
在息府待了这般多年,今日她毫无预兆地跪在老夫人身边,道是家中舅母思念,打算回兰府待嫁。
老夫人原是打算将兰可欣放在孙子的房中,孰料兰可欣并无此意。
她先一面安抚兰可欣,一面吩咐人去请息扶藐,想要让他亲自出面将人留下,然后收入房中。
可息扶藐事务繁忙,闻言只命身边的凌风,过来亲自送了兰姑娘一程。
老夫人见两人皆是如此,心中可惜,准许了兰可欣回去。
因兰可欣走得急,当日向老夫人说完便要走,府上的姑娘们诧异之余因为有几年的相处情谊,无论关系好与不好,全都去送了她。
春季催得人很难打起精神,蝉雪院中的藤蔓都绿得有些蔫耷耷的。
葡萄架下少女刚送完人回来,侧身倚坐在藤蔓摇椅慢慢地摇着,青白湖绿绣小藤的裙裾时而拂过地面,一阵含着花香的春风吹来,凌云髻上的步摇发出清脆地碰撞声。
息长宁来时春心不在院中,本是要离去的,但目光落在里面浅憩,面含春情的少女身上。
自从娄府前来退亲后,他便几乎没有见过阿姐出院门。
他心中担忧她长期如此闷在院中,对身子不好,所以今日才想要带她出去逛逛,没想到她在院中小憩。
鬼使神差间,息长宁走进了院子。
从阿姐身份有变后,他再也不能如幼时那般,时常进她的院子。
两人没有血缘,他若是频繁来,时常来,会对阿姐的名声有碍,尤其是阿姐早就与人定亲了。
可当他踏进那一刻,心跳变得很快,快得又莫名又震耳欲聋。
息长宁坐在她身边的木杌上,凑近打量着睡得很沉的阿姐。
几日不见,她脸上没有任何失魂落魄的苍白,好似娄子胥退婚对她没有任何影响,玉软云娇的脸颊似三月的粉桃花,清丽脱俗又有引诱人的妩媚。
息长宁微翘的桃花目中闪过一丝迷离,视线顺着她清丽的眉眼滑至不染胭脂的唇上,沿着唇再往下。
春衫薄情,隐约透着白嫩的肌肤,对直锁骨之下被兜得鼓鼓的胸脯,随着呼吸浅浅地起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一起长大的阿姐,竟生得这般惹人怜爱了。
他想起之前无意捡到的那手帕,她就想手帕上的那多圣洁的花,若是……在这圣洁的花上,沾上他的气息该多好。
“阿姐……”
孟婵音察觉唇被碰了一下,男人微急促的气息转瞬即逝,好似有些羞耻又大胆得过分。
以为是息扶藐,她眉心微蹙,不愿睁开眼。
自从那次给息扶藐一次甜头之后,他就似疯了般,每夜都避着众人潜进她的院中。
这样的索取无度,实在令人难以吃消。
“阿姐。”肩膀被推了一下,少年微哑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
孟婵音缓缓睁开眼,凝望近在眼前的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卷翘的眼睫犹如蝴蝶展翅般簌簌地颤了颤,白净的脸上很是迷惘。
“阿宁?”
息长宁见她醒了,贴心地扶着她坐起来,调整身后的软枕好教她靠得舒服。
坐起身的孟婵音清醒些了,柔声问道:“阿宁今日不去上堂吗?怎么来阿姐这里了?”
少年的语气明朗无害,眨眼看她时露出一丝狡黠:“今日学院围猎,我就不与他们去争了,免得抢了他们的风头。”
息长宁一向聪明,文武皆位列前茅,甚少让人过多担忧。
孟婵音抿唇笑,见他蹲在身边像一只等人怜爱的小狗,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阿宁很厉害。”
在她的眼中,息长宁依旧是她的亲弟弟也是亲人。
而息长宁却很久没有享受过,她如小时候般的温柔了。
他微眯起眸,道:“阿姐最近也不出来与她们一起玩耍了,总是待在院中,上次说来我院中一起看鸟,你也一直没有来。”
说罢,他顿了顿,“阿姐可还是在因为娄子胥的事而伤心?”
少年直勾勾地凝着她,漆黑的眸中倒影着她的脸,有种深情的专注。
孟婵音听着他的话,失笑道:“近来身子总是春倦,所以不太想出去。”
她话虽如此,但却默默地收回手,搭在膝上,一如往日般的端庄贤淑。
息长宁眉心微仰,觑了眼她骨节纤细的手,坐上木杌,不再议论娄子胥:“但阿姐总是这样一人在院中,只会越发泛春困,还不如出去转转呢。”
不好与他说往日的闺中密友,几乎都与她断了联系,而沈濛的身子不好,寻常也难得出门。
孟婵音道:“在院中看看书也有趣。”
息长宁歪头:“看书哪有出去好玩。”
“哎,阿姐,不如你与我一起去围猎场好吗?我狩一只白狐给你做披肩。”
他说得兴致勃勃,孟婵音见状也不想扫他的兴,而且她也从未见过息长宁的骑射之术如何。
“阿姐。”少年冒犯地拽着她的衣袖晃了晃。
孟婵音迟疑地颔首:“那便去看看罢。”
同意的话恰一出口,息长宁便拉着她要往外去。
“哎,阿宁等等,我换身衣裳再去。”孟婵音无奈地踉跄几步。
息长宁将她放开,转身觑了一眼。
她着身青湖素裙如池中盛着芙蕖的绿水,衬托得面娇腰细,人更是柔风般纤弱,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
他本想说就穿这身好看,但转念一想狩猎场上多的是男子,还未曾发生他单是如此作想,心下便升起被觊觎的不悦。
息长宁乖乖地松开手,嘱咐道:“阿姐,狩猎场上蚊虫多,风也大,一会多穿些。”
孟婵音颔首,转身莲步进屋内换衣。
少年漫不经心地靠在藤蔓架上,耷拉着眼觑她消失在里面的身影,眸中闪过幽暗的情绪。
“啧。”
有些后悔提议带阿姐去狩猎场了,阿姐生得这般好,平白被别的男人瞧去了,真令人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