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劝说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陡然窜遍江载月全身。

难道罗仇魔身上的每一个甲片下都藏着一座墓碑?而每一座墓碑都能抵御墓碑主人对他的异魔攻击?

不是,这种异魔真的不是在开挂吗?怪不得罗仇魔信心满满,觉得一个能打过他们所有人。

“卢容衍”之前也没和她说过, 罗仇魔的实力是这么大的一个bug啊!

如果易无事的异魔起不了作用,那么她的镜灯应该也困不住他, 不能让镜片落在罗仇魔手上。

江载月轻轻握住脖颈上祝烛星留给她的雪白腕足环。

她要在此地彻底解决这位罗长老吗?

然而莫名的, 罗仇魔的一句话陡然浮现在她的脑中。

“我不怕死,即便是宗主, 也杀不了我。”

罗仇魔到底有什么后手,能让他笃定, 即便是宗主也杀不了他?

如果此刻用出了祝烛星给她的腕足环, 那么她就真的和罗仇魔撕破脸面了,在没有摸清楚这位罗长老的倚仗是什么之前,江载月没有打草惊蛇。

她毫不犹豫地通过镜山,来到了卢容衍所在的囚室。

卢容衍又蒙上了遮眼的白布,他拄着竹棍, 闲庭信步地打开竹室之门, 室内隐约散出清淡清雅的茶水热气,桌上摊开的古籍整齐错落,透过窗棂的和煦日光照亮着纸册上未干的墨迹。

乍看此情此景, 江载月陡然有种她和卢容衍到底谁才是被关起来的囚犯的错乱感。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问清楚罗仇魔相关之事, 江载月开门见山地问道。

“罗长老的异魔是什么?你之前极力劝我将他们逐个击破, 是不是知道他们有威胁,藏着掖着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面对江载月如此来势汹汹的问话,卢容衍的脸上没有半点慌乱之色,甚至还主动邀请道。

“小友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 再慢慢听我细说。”

江载月忍不住道,“我之前就想问了,你的茶叶和水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不会是你自己跑出去拿的吧?”

卢容衍笑着答道,“小友说笑了,这是我曾经炼制了一套黄品茶器,可以汲取外界竹叶灵气与水汽,每日沏出来的茶也是不同的味道。小友可愿意试一试,今日的茶尤其能够静心……”

想到自己家门口立的那座墓碑,江载月别说静心了,简直连把卢容衍拿去沏茶的心思都有了。

“卢容衍。”

听着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冷喊出他的名字,卢容衍终于收起了原本脸上的温雅笑容,换上了忧心忡忡的郑重面色问道。

“可是罗仇魔来寻小友的麻烦?”

“他都把我的墓碑丢在我家门口了,卢阁主难道觉得这是他给我送来的大礼吗?”

卢容衍微微皱眉,若有所思道。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从前在甘流生那三人中,罗仇魔是最不显山不显水的一位。他成日躲在他的墓碑里,平常极少露面,也不愿意轻易开口。”

江载月皱了皱眉,卢容衍描述的罗长老,跟她刚刚所见到的罗仇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她甚至没有见到卢容衍所说的罗长老的墓碑。

“我见到的罗长老身穿铁甲……”

她细细描述出了记忆中罗仇魔的音容相貌,卢容衍认真听着,在听到罗成魔的铁甲下藏着多块墓碑后,他面色一变。

“我很少见过罗仇魔出手,但是我听闻过,他的弟子随身都会带着一座墓碑,而且罗仇魔有令,不允许他的弟子死在外界。”

“从前宗主的管束没有那么严厉的时候,罗仇魔会以墓碑之身游荡在宗内,带走那些异魔濒临失控的弟子。但是等宗主灭杀了一遍不守宗规的长老后,罗仇魔与他的弟子就很少出现在公开之地。”

“所以,小友确定,他真的对你说了——宗主如今也杀不了他这种话?”

江载月点头,将罗仇魔应对藤壶都不需要出手的动作,还有面对宗门大比的自信神态都着重地强调了一遍,卢容衍的面色更加严峻。

“他的异魔,或许也因为域外天魔的变化,而发生了变化。他从前只能以自己的墓碑之身出行,如今他身上竟然能带上多座墓碑,他的洞府内,应该还藏着其他曾经收罗的墓碑。这么看来,也许他与域外天魔的联系已经变得更为紧密,即便毁掉了他如今出行的墓碑之身,也无法真正灭杀他。”

“也有可能是他的墓碑之身能够吞噬其他弟子的异魔,而吞噬的异魔又使得他的墓碑之身发生了更加难以灭杀的某种变化。”

“我从前劝导小友尽快诛杀甘罗郑三人,是因为其他修天道长老,至少还懂得在宗主的镇压下谨小慎微,不做引人注目的越矩之事,但他们三人竟然还敢结成同盟,显然是有着不小的,争夺下一代宗主之位的念头。”

“宗主设下的宗规,已是最大程度地保全了凡人以及修真界的安稳。他们想要成为下一代的宗主,无非是想要同宗主一样拥有掌控观星宗,更改宗规的大权,狼子野心昭然若现。”

卢容衍沉重的声音陡然一转。

“如今小友最好的应对之计,就是不要中他们的计策,宗门大比中可能藏着他们布置的陷阱,他们也有正当的理由对同为宗门的长老下死手,小友不妨暂且蛰伏在镜山之中,搜罗他们违背宗规的证据,等待宗主出手,再将证据交给宗主,就能一击定乾坤。”

江载月:……所以卢容衍刚刚说那么多,就是想劝她苟着,不要正面和他们三个对上吗?

“阁主先前不是劝我尽早对他们动手吗?怎么如今又劝我暂且按兵不动了?”

卢容衍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他只是慢慢地喝了一口杯中的热茶,方才温声问道。

“小友如今,是否已经无法联络上宗主?”

江载月头皮一紧,已经做好了随时应对卢容衍发难的准备。

然而卢容衍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捧着白玉茶杯,恍若叹息般道。

“如果小友还能联络得上宗主,应该也不会舍近求远,寻我这个阶下之囚询问罗仇魔相关之事。”

“至于小友这几日看望的那位‘宗主’,应该只是宗主的化身,甚至没有宗主清醒时的记忆,或许在小友心中,它还不如我这个戴罪之人可靠。”

江载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卢容衍的话,“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不信宗主,反过来信你?”

“真的吗?”

卢容衍淡淡道,“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友一念之间,而那位‘宗主’,它甚至只是易无事的一座雕像之身,如今还占据了小友的镜山,若是它心生邪念,只怕小友连逃跑的后路都能斩断。至于真正的宗主,那更是至邪至恶……”

江载月忍无可忍,直接冷着脸,连同桌上的一整盘茶具都掀翻盖在了卢容衍身上。

“是我这些天对你优容过度,阁主又犯了往日挑拨离间,看人受苦为乐的旧疾是吧?”

茶水茶叶洒落在卢容衍身上,蒙眼男人却没有丝毫动作地坐在原处,滚烫的茶水从他光亮的镜衣,白瓷的面孔上滚落,如同一座不受尘污的雕像。

他脸上还带着淡淡温雅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平和道。

“我并非存着挑拨离间的心思,只是如今我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小友身上,想要提醒小友一句,万万不可存着亲近,乃至异魔的心思,即便那是宗主的雕像。毕竟,若是罗仇魔的异魔真的能收他人异魔为其所用,而宗主雕像落在了他手中,小友可知会是怎样的后果?”

“而小友又可曾想过,若是罗仇魔真有宗主也杀不了他的把握,而宗主又迟迟没有现身,这观星宗,最后又会落入何人的手中?小友莫非还真存着以一己之力对抗甘郑罗三人的念头?”

卢容衍脸上的笑容越发诚恳。

“先前我建议小友对他们动手,是因为宗主尚在,自然该抓住这个时机斩草除根。可如今既然连小友都联系不上真正的宗主,罗仇魔身上又发生了如此大的异变,形势不同,小友自然该做出不同的明智之举。”

江载月:……变色龙都没有卢阁主这么会变色。

她忍不住问道,“难道在我外出的时候,罗长老已经说动了阁主作说客,阁主才会如此费尽心思地劝我改换阵营?”

“小友还是不信我,”卢容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件件捡起了滚落在地的茶具,“正是因为我为小友考虑,才劝小友早做打算。观星宗内的长老异变越来越频繁,如今竟然连罗仇魔都敢如此公然地越过宗主,举办宗门大比,我的消息虽然不灵通,却明白他们肯定有了旁人不知道的倚仗。”

“要么是他们认为,他们的实力已经强大能从宗主手下完好无损地逃出,要么是他们觉得——”

卢容衍轻轻扔下几个如同响雷般的字眼。

“宗主不会再出现了。”

“你在说什么疯话?宗主很快就会清醒……”

卢容衍将茶具一件件摆放回原位,他淡淡道。

“一日,十日,还是一载,十载?”

“若是在宗门大比前,宗主都没有出现,而那几位修人道的长老,都显现出了最虚弱的姿态,罗仇魔或许本来只是存着成为下一代宗主的念头,但一步步试探下去,谁知他们最后会生出怎样的想法呢?”

卢容衍轻笑出声,“或许等不到宗主飞升,观星宗就要出现一位霸道蛮横的新宗主了。”

卢容衍描述的这种可能过于悚然听闻,江载月已经往另一种方向开始怀疑他的居心。

“你是说罗仇魔他们提出宗门大比,不仅是为了争夺下一代宗主的位置,还是为了试探宗主如今的情况?他们这样做,难道不怕宗主清醒后杀了他们吗?”

然而一问出这个问题,江载月陡然想到了另一种更加恐怖的可能。

果然,卢容衍平淡道,“若是宗主此刻无暇插手宗内之事,罗仇魔他们确实又存着反心,那么宗门大比杀完修人道长老后,他们难道就不敢再赌一把,直接对宗主下杀手吗?”

“若是成了,那可是唯一降临此世的真天魔,修天道的,谁见了不想去分一杯羹呢?”

卢容衍望着茶杯中再度凝出的一点水液,如同极力忍耐着身体中的某种饥饿本能,一饮而尽了杯底稀薄的水液。

江载月陡然问道,“阁主是以己身之心,度他人之腹吗?”

卢容衍淡淡一笑,“只是以非人之心,想了想非人敢为之事。若是小友觉得我说的话过于悚然听闻,当成戏言看也无妨。”

有一瞬间,江载月快要完全猜不出卢容衍到底是在拱火,还是在真诚地给她建议。

她冷静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和卢容衍交谈时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

她本不该是如此暴躁易怒之人,即便卢容衍说出了让她反感的话,她把他重新关在镜灯里,也好过刚刚泄愤似的掀桌怒火,可刚刚一瞬间,她还有种不如将卢容衍就此吞噬,反正他本就是一缕魂魄的暴虐念头。

她是受了罗仇魔丢下的那座写了她名字的墓碑影响?

江载月看向自己的精神值。

竟然没变?

难道不是墓碑影响?是她本体的精神值过低的问题?

江载月皱着眉,扣除了其他异魔的精神值,加到了自己原本的精神值上,直到堆上90方才停下手后,她突然感觉世界都变得明亮了许多,连刚刚卢容衍那张不怀好心的脸,此刻都显得如此祥和。

她心平气和道,“刚刚是我一时失态,就算把阁主重新看管起来,也不应该把怒火发泄在阁主的心爱之物上。不过我是不会怀疑宗主,也不会支持那些天道长老对宗主动手的,阁主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去找庄长老他们商议了。”

然而当她的态度变得平和,还招呼黑淮沧帮忙弄干净地上的茶水,卢容衍脸上原本温雅平和的笑容却一点点消失不见。

“小友如此说辞,是还将我当成外人糊弄吗?”

江载月:……她态度好了,卢容衍还不高兴了??

卢容衍的声音更加冰冷道,“我们利害为一体,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还维持在外界的姿态。我刚刚说的也都是真心之言,如今罗仇魔势大,连宗主都不忌惮,肯定是有了极大的把握,庄曲霄和易无事他们两个即便联合在一起,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如今最好之计是在镜山里隔岸观火,等到他们决出胜负,再离开镜山,加入胜者。其次是此刻就向罗仇魔示好,摸清楚他们的倚仗为何物,再决定投入何方。即便最后宗主真的出手,小友也大可以将所作所为推到我的身上,庄曲霄他们也绝对不敢怪罪于你。”

“可即便我刚刚说了那么多,你还是要去找庄曲霄他们商议,难不成小友真的信任庄曲霄这些各怀私心之人?也真的觉得你能螳臂当车,赢得过那些天道长老,以一己之力‘保全’宗主?”

在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卢容衍微微加重的声音透出了点说不出的冷笑意味。

江载月:确定了,原来刚刚卢容衍和她说那么多,是真的想劝她赶紧投啊。

她真心实意,不含半点嘲讽之意地问道。

“我不信帮过我的宗主,庄长老,难道该信阁主,还有罗长老他们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的话音刚落那一瞬间,卢容衍的面容仿佛变得更加死白,像是雕像从内部裂开许多条细纹,慢慢风化残衰。

他的声音嘶哑得甚至透着单调的死寂。

“……这次,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他这次确实不是心存恶念,可是人作鬼多了,想要重新当回人,也不会有人相信恶鬼皮下……

“那阁主就不要再想着逃跑,还有劝我投靠罗仇魔他们那一边了,”江载月认真问道,“你倒是帮我想想,怎么能一起赢啊?”

“一起,赢……”

面对这个陌生的,仿佛从出生起就未曾想过的大难题,卢容衍就像是被人掀开了躲藏的壳底,放在阳光底下晾晒的水虫,过了许久,方才低声开口。

“我怀疑过,罗仇魔的墓碑不仅只在宗内搜罗过。”

江载月很快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快速问道。

“你是说,罗仇魔他有通往宗外的方法?可观星宗与外界不是隔着一层宗主设下的界膜吗?”

卢容衍平静道,“我听闻过,他洞府内的墓碑上,有些刻着的不是宗内之人的姓名,或许这也是宗主出手惩戒,他在宗内行动越发谨慎的原因之一。”

江载月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可如果是他和吴长老私下交易,通过镜山离开宗门呢?阁主不是也与吴长老交易过吗?”

卢容衍有些哑言,“那……与我不同。出入宗门需要得到宗主的首肯,吴守山在时,除非有必要之事,不然宗主是不会允许他人随意进出宗门的。”

“而且据传闻所言,罗仇魔搜罗的每一个墓碑,都通往一处坟墓,许多坟墓的地点能确定在他宗内的洞府中。然而有些墓碑却通入一处混沌之地,即便是天品的法器进入,也无法定位坟墓所在。”

江载月愣了一下,又是天品法器,又知道的这么详细,卢容衍就差把“这是他干的”写在脸上了。

“这传闻莫不是卢长老亲眼所见,也亲身探听得出的消息吧?”

卢容衍轻声道,“我一介目盲之人,如何能亲眼所见,又如何敢做此等肆意妄为之事?只是……投石问路,早做准备。”

所以早在卢容衍还是阁主的时候,他这已经做了投的准备啊?

怪不得他劝说她的那些话那么流利而且熟练,江载月甚至怀疑他说不定已经连跑的后路都想好了。

“所以阁主是怀疑罗仇魔的后手,与那些通往混沌之地的宗外之人墓碑有关吗?”

卢容衍沉声应道,“若是小友真要与罗仇魔对上,我劝小友还是要趁早打探那些墓碑的详情,再做打算。实在力有不逮,若是能够探出罗仇魔通往外界之法,小友也可以做好最坏的那一重打算。”

“只是到了那一日,”卢容衍的指尖微动,男人修长的十指仿佛意有所指般,慢慢将重新盛好清亮灵液的茶杯握住,放在了她的身前,“小友莫要忘了我。”

不要忘了带上他一起跑路是吧?

没想到卢容衍竟然把跑的那条后路算计到了她身上,不过看在他今天提供了那么多有价值信息的份上,江载月没有开口打破他的那份妄想,随口道。

“若是等真的到了不得不跑之时,阁主别比我先跑一步才好。”

卢容衍显然不知道那个“不需要跑得比熊快,只要跑得比同伴更快一步”的故事,他坦然道。

“若是没有小友的镜山,我如何能先跑一步呢?”

江载月懒得再和他废话,见从他这里得不到太多的信息,她接下来准备去找庄长老他们。

然而踏上镜山山道后,她脚步一转,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宗主。

雪白的腕足牢牢包裹着镜山,如同似雪白无瑕的玉填补了翡翠上的裂纹。

或许是祂这几日将镜山内不安分的异魔吞噬得差不多了,如今祂生出的雕像之身比之前更加坚硬无暇,雕像的颜色也是从深沉的黑色变为了雪白亮色。

每次江载月踏上山道,雪白腕足就如同路边随风飘荡的野花一般,在她脚边轻轻蹭动。

江载月之前为了不被祂黏黏糊糊地又缠住脚腕,脚步不敢慢下半分,连视线都不敢在那些柔软晃动的雪白腕足上停留一刻。

果然,她不过是低头看了看那热情晃动的雪白腕足一会儿,原本还能勉强压制住蠢蠢欲动的雪白腕足,又高兴地从缝隙里蹿了上来,四条腕足黏人地缠住了她的小腿和手腕,更多的雪白腕足如同流水一般蔓延而出,占据了半片山地。

“月月,今天……也……陪我?”

想到卢容衍先前说的那些话,江载月忍不住想道。

宗主的性情得变到什么“至邪至恶”的程度,她才有可能被吓得头也不回地跑掉?

“嗯,我来看宗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