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沈幼宜与张玉堂二人在一处时,总是她的话密一些,譬如眼下,她开口闭口对张玉堂皆是夸赞之词,从才学到心性无一遗漏,都夸了个遍,映着她本就娇娇软软的声音,让人听来不免酥软人心、甜如浸蜜。

这些话沈幼宜倒也不是随口来的,她知晓前世的张玉堂春闱中榜,前途本是不可限量,若不是被她牵连,想来在朝堂之上定然会有一番作为。

张玉堂哪里知晓沈幼宜心下的百转千回,只是含着轻轻浅浅的笑立身在一旁,眉眼低垂,甚至被这般肆无忌惮的夸赞耳畔都有些微微发红。

沈幼宜不经意间的抬头,却见张玉堂含笑不语的模样,只当是方才她说的话他都不信,忙敛了神色满脸认真道,“姝姝说的都是真的,二郎怀瑾握瑜的人物,即便不曾遇着我,也定然能仕途通达。”

这些话,自然也是一字不漏地皆入了小院东厢房里头人的耳中。

崔崖立身站在窗边,瞧了好一会儿子墙角,眼下也算是瞧出些因果了。

“属下依主子的吩咐,将沈娘子今日之行透露给了那张玉堂,只是眼下听他二人一番交谈下来,这沈娘子倒真不似贵妃的细作,可瞧她与外头的张玉堂分明很是要好,又为何要入府为二郎守节呢……”

崔崖年岁尚轻,于男女之事上头自然不通,只知晓二人既相悦,那便是要在一处的,可到底是跟着陆瞻多年的,也不是个蠢笨的,待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串联起来,脑中倏地清明起来——

“莫非沈娘子入陆府是为着借着谁人的势替那张玉堂谋前程?”崔崖随即恍然大悟道,“难怪,春闱还不曾开始呢,沈娘子方才字字句句皆是笃定这张玉堂必然中榜的模样……”

崔崖一人絮絮而言,心下琢磨着这个能让沈娘子借势的人会是谁,陆老太太如今病中初愈自然不会是,冷不防一个回身,撞进了陆瞻那漠然而冷厉的漆眸中,忙老老实实垂下头,噤若寒蝉。

陆瞻收回视线,微微阖了眼,亦将深如寒凉潭水般的冷意皆掩在人后,一手置于桌上,修劲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桌面。

崔崖知晓,自家主子想来耐心无多,只得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想着待院中人走开了,他们二人便也能出去了。

少顷,听见外头的沈幼宜道了一句“薄娘回了”,随即是悉悉索索步履匆忙的声音,有些凌乱,不多时,声音消失,崔崖再从明纸后头探身去瞧,已不见张玉堂的身影,只见沈娘子与薄娘一道坐在院中的凉亭内,一点一点往嘴里塞着东西。

为着避免旁生枝节,沈幼宜听着动静时便将张玉堂支走了,不多时便见薄娘出现在月门处,手中还拿着一捧橘子,沈幼宜早膳用得不多,方才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如今见着橘子还不曾用心下便泛起清冽来,薄娘上前替沈幼宜剥了上头金黄的皮,又细细剔了白丝,才放置于她手中。

沈幼宜虽说眼下面色还是算不得好看,但因着方才骤见故人的欣喜,面上噙着隐隐的笑意,待吃过一个橘子腹中便觉略略好了一些,想着还要上香,便整理了衣冠与薄娘一道出了院子。

待她们二人出了小院后不久,东厢房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内里缓缓走出两人,一人着墨色刺金滚边斓袍,身形清瘦,眼下眸光冷冽,面色微凝,骤然瞧去犹如高高在上的凛月,让人下意识心生敬畏之感。

二人下了台阶,亦往院外去。

沈幼宜想着眼下众人约莫在前厅,便循着来时的路朝那头去了。

不多时,回廊右手边一个小院子里头竟传来打骂声。

沈幼宜下意识顿了步子,煌煌如宝光寺,慈悲之地,竟还有下私刑的?

“无用的东西成天糟践我吃食,三个时辰了才劈了这点子柴火?!”

沈幼宜下了回廊,朝右手边的小院子靠过去,原是一个剃了度的和尚拿了竹鞭抽打着一个不曾受戒的小沙弥。

眉心微蹙,只听见“嗖嗖”几声,走路的功夫那竹鞭竟又挥了好几下,皆落在那小沙弥洗得发白的僧袍上头,背脊瑟缩,更显得身形瘦弱,整个身子因着疼痛而微微抖动着。

“你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原就该被吊死,是咱们寺里慈悲收留你,如今做活竟还敢躲懒?!”

“……恕罪啊……弟子知错了,实在是丑时便起了熬不住……”小沙弥眼含热泪,拼命求饶,却不敢哭出声,“求您,瞧着今日厢房中有贵客在的份上饶弟子一回罢……弟子下回、下回再不敢了……”

“贵客?你在威胁我?莫说今日陆府人在前厅上香,即便是陆瞻那厮在,他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下作低贱的外室子,将陆府上下克了个干干净净,眼下不过是一时得势鸡犬皆仙,待日后陆家四郎大了,哪儿还有他的容身之地?”那和尚怒骂着,尤不解气,又狠狠抽着竹鞭,“我让你拿陆家人压我——我让你——”

和尚的话实在太过刺耳,崔崖与陆瞻饶只是路过却也听了个十之八九,崔崖皱着眉,垂在身侧的拳头是紧了又紧,继而朝身旁的陆瞻作揖道,“大人稍后,容属下去教教他规矩。”

不想陆瞻面沉若水,仿佛这些话皆是听惯了的一般寻常,只寒声道了一句,“莫误正事。”

闻言,崔崖心下虽不岔,却也不敢违抗陆瞻的命令,今日原还有要事,耽误不得,只得无声抱拳,复跟在陆瞻身后。

正当二人要拐出回廊之时,却听见才刚有打骂声的小院里头传出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清脆又婉和。

“这位师父不知是在哪个戒场受得戒?”

分明是燕语莺声,偏生说出了点抑扬顿挫的意思来。

竟是走在他们前头的沈幼宜,不知何时入了那头的院子。

崔崖瞧着身前的陆瞻步履微顿,便也停了下步子来下意识朝方才那头望去。

沈幼宜本无心听人墙角,只是这和尚忒不是东西,出家人下手竟这般狠,实在瞧不过眼,才迈步跨入了院中。

那和尚见着来人是位面生的小娘子,一时闹不清楚她的来路,松了手中的鞭子试探道,“不知这位娘子方才所言是何意?”

沈幼宜挑眉,“何意?我不过是想问一问师父在戒场受戒时可有诚心忏摩。”

那和尚见状,睁着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将沈幼宜打量了一番,随即敛了面色,抬手一句哦弥陀佛,故作高深,“既出家,自然诚心忏摩。”

沈幼宜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父这样大言不惭,不知羯摩阿阇黎与教授阿阇黎师尊闻言可会羞愧,我如今瞧师父,从头至脚,不像出家人,倒像是春莺馆里头的龟奴,凶神恶煞的当真是侮辱僧相。”

因着心下不愉,话至后头已然半点面子都不曾留。

“你——”那和尚自然不曾被人这般骂到脸上来,一时间怒意骤起面红耳赤,却因着不知晓眼前之人的身份,不敢轻易发怒,“你是谁人。”

“从前听闻宝光寺佛法高深,今日得见才知传言不实,府上每年捐的香油钱本是做功德的,却不知师父在背地里是这般造业障的。”沈幼宜也不答,瞥了和尚一眼,故意点了点他。

和尚自然也不是蠢笨的,今日寒食节,虽说入寺来上香的人多,可是能这般说话的,想来香油钱不是少数,又能入得后院,心下一个回转,便陡升起慌乱来,再开口已然换了语气,面上挂着有些难以展开的僵硬的笑。

“原是陆家的娘子,陆施主有所不知,方才是尘度干活偷了懒,躲在这处困觉被我瞧见了,贫僧这才出言教导了一二。”

和尚满口的哦弥陀佛,一手抬至胸前,与方才那赤眼厉色的模样判若两人,当真是有两幅面孔。

一旁叫尘度的小沙弥闻言,垂着脑袋瑟缩着不敢作声。

“原是这般,”沈幼宜点了点头,状似悟道,“既如此,师父何须在这处打骂人凭白耗了自己的法缘,劈柴躲懒这样的大事何不交给方丈主持处置?”

说罢,沈幼宜转头便走,佯装要去寻主持的模样,却不过行了一步,便被那和尚支支吾吾唤住了。

“这位娘子——娘子请留步——”

沈幼宜施施然回过身,眼瞧着那和尚抬了衣袖拭了拭额间的汗,再开口已无方才盛气凌人嘴硬着糊弄人的模样。

“娘子说的有理,是贫僧佛学不曾参透其中的道理,倒让娘子见笑,还望娘子莫要与贫僧一般见识。”和尚终于松了口软了态度。

“师父这般是认错么?可否会太过为难师父?”沈幼宜朝一旁立身站着的小沙弥望了一眼,继而朝和尚睨着,待见着和尚点头应下,方慢条斯理道,“既如此,师父跪下罢。”

声音轻巧如淙淙流水,仿佛说出口的话便似是唤人来布膳一般寻常。

“什、什么——”和尚猛地抬起头,瞠目结舌。

沈幼宜螓首轻点,状似不解,“师父不是要认错么,既要认错,不跪下如何算是知错?”

“我方才——贫僧方才不是已经——”和尚瞠目结舌,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口,舌头仿佛在这一瞬打了结。

“师父佛性坚诚,不认错自然有不认的缘由,既如此,罢了。”沈幼宜说罢转头就要走。

和尚见状自然气结不已,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下一刻却还是弯了膝盖,艰难地开口,“是贫僧的不是,不该……不该对尘度动手……”

一旁的小沙弥朝沈幼宜投来感激之色,可眉眼中还有希望沈幼宜莫要再追究的意思。

沈幼宜瞧在眼里,却仍旧对跪地的和尚不依不饶,“还有旁的么?”

见和尚低着脑袋默不作声,复道,“莫不是要我来提醒你么?”

至此,和尚的脸色终于难堪起来,唇角微微抽着,良久,才僵硬地张口。

“是我的不是……不该……不该编排陆大人……”

“哦?我不曾听清,是哪位陆大人?”沈幼宜微微扬着下巴。

“是……陆、陆三郎,陆大人。”和尚跪了许久,双膝已然麻木不已,他活了半辈子,竟被眼前这个小女子随意拿捏,心下愤懑不言而喻。

至此,沈幼宜仿佛终于有些满意,轻点了点头,启唇一字一句道,“师父且记住了,低贱与否原不在出身,下作与否亦不在身边谁人生或死,这些道理师父慧根比我深,自然比我明白得更透彻。至于一时得势鸡犬皆仙嘛,想来师父不曾得势过,便说些酸言酸语来聊以慰藉,也是难免。”

言岂,许是尤觉不够,一张粉嫩的小脸微微皱起,正颜厉色道,“师父先头问我是谁人,想来如今是知晓了的,日后但凡再教我听见一句编排于他的话,且试一试。”语毕,沈幼宜挺直了背脊,带着薄娘转身便出了院子,只留下愤屈交加满脸通红匍匐在地的和尚,还有那立身站着的满眼感激的小沙弥。

一出了院子,沈幼宜倏地收了方才的气焰,她方才好生害怕,却也实在是瞧不过眼那和尚青霄白日地欺辱小沙弥,但她不过一女子,若不将陆府搬出来,怕也是随意让人拿捏,到最后,只怕等她今日走了那和尚会对小沙弥变本加厉,便干脆将陆瞻也搬了出来。

至此,那和尚想来也会知道要收敛一些。

一旁的薄娘如何瞧不出沈幼宜方才的色厉内荏来,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

沈幼宜眼下活像是投机倒把还得逞了的小贼,朝着薄娘微微吐了吐小舌,却不想,再回转过头时竟瞧见了陆瞻,眼下正立身在回廊处,背脊笔直,眉眼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沈幼宜怔了一瞬,随即笑逐颜开,连眉眼都微微弯了起来,她原还在烦恼今日要去何处寻陆瞻,眼下竟就在跟前。

心下回转之际,已然想好了,今日无论如何皆要厚着面皮跟着他。

“见过……陆大人。”沈幼宜步履轻快地至陆瞻跟前,因着欣喜,眸中浸着点点光亮,毕恭毕敬地陆瞻福身见礼,只是脑海中兀自想起先头在他书房里时的叔嫂之言,故而话至唇边随即改了称呼。

陆瞻缓缓抬眼,将视线落在了沈幼宜身上,看着她唇边含着春风皎月般的笑,恍惚间想起,眼前之人好似唇角总是敛着轻轻浅浅的笑。

譬如入宫那日,在他小院的回廊,骤然见他时,面前之人也似眼下这般,眉眼间倏地便染了笑意。

沈幼宜眼下正背着日头,金辉轻轻摇曳的光晕将她整个人皆笼在光晕中,骤然瞧着,仿佛在隐隐发光。

那些阳光从她纤细的脖颈处透过来,穿梭于微隙的气息有些暖,有些烫。

耀得人眉目有一瞬的恍惚。

陆瞻脑中下意识回转着方几乎有些蹦跳着至他跟前的人说的话,她的语调有些软,低回轻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还带着一丝晓意的讨好。

下一刻,陆瞻鬼使神差地启唇:

“见着我,你心下愉悦?”

他的嗓音依旧喑哑低沉,淡漠且疏离。

只是一双漆黑如墨染的眸中仿佛有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绪在缓缓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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