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稍沈幼宜心下为难倘或再见陆瞻要如何与他周旋,自那日书房见过后,沈幼宜便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他了。
后来还是听如意居的林嬷嬷无意中提起,因着眼下春闱在即,陆瞻这一回乃监考,故而很是忙碌。
原这样的差是礼部来办,可眼下陆瞻乃当朝新贵,圣上便将这差事落在了他头上。
这样的朝堂之事,陆府的后院原也不会知晓的那般详细,可因着春闱监考是个肥差,故而每日登门之人不计其数,周氏如今不大管事,余氏又只管家中杂事,而那些登门之人因着见不到陆瞻便只能在前厅落座喝茶水,茶水一盏盏地往下喝,喝到肚子委实装不下,才灰溜溜起身回去。
只是这样一来,自然有人暗骂陆瞻装腔作势,毕竟得了这样的肥差,也不知多少人在眼红,陆瞻又不肯分羹,如何还能不骂上几句泄愤。
这日寒食节,因着是去寺庙守斋戒,故而沈幼宜不曾穿戴什么金银,一件清雅的乳云纱对襟衣衫,腰间系一条云芝带子,将本就不盈一握的纤腰称得如朱门映柳一般,鬓边簪了一支海棠珠钗,再缀以一朵浅色绒花,便与薄娘一道往如意居去了。
待至如意居,沈幼宜候了一会儿子才见林嬷嬷搀扶着万氏从卧房慢慢走了出来。
见状,沈幼宜忙上前去搀扶,万氏视线微动,对于沈幼宜今日的打扮自然是再满意也没有的了,二人一道往外院去。
出了陆府大门,周氏与余氏已然在各自的马车上了,却仍旧不见陆瞻,沈幼宜也是到这时才发现,每个人的马车上皆装了行李箱,一时怔然。
一旁的林嬷嬷遂朝沈幼宜解释道,“因着汴京的习俗,寒食节的斋戒要三日,老太太为祈福,先头每每寒食节皆要在寺庙中住上小半个月,如今久病初愈,亦是要住上三五天的,故而才带了些行李。”
林嬷嬷又道,“沈娘子不必担忧,眼下只管一道去,行李晚些时候让下人收拾了送去便是了。”
沈幼宜闻言,点了点头,众人上路。
寺庙在郊外,待出了城,路便不比不得城内青石砖铺成的,绕驾车之人技艺如何娴熟,马车仍旧少不得颠簸,沈幼宜靠在车厢上,因着颠簸而腹中难受,面色不大好看。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好似就是在寒食节这一天,陆瞻遇刺,不过正是因着这一遭,陆瞻请了圣命,以批鳞请剑的架势,堂而皇之地诛锄异己,摈斥旁党。
朝堂之上的腥风血雨沈幼宜不懂,但她知晓,自此之后的陆瞻仕途一路通达,众人再见他,即便有不服抑或不岔,却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半句,再过不久,他便成了当朝首辅。
沈幼宜原本盘算着今日想法子演一出舍命相救,反正前世的陆瞻不过是受些皮肉伤,想来即便是她去挡,也不会如何,但自此她便是陆瞻的救命恩人,忠心可鉴,届时他再无道理胡乱疑她。
可莫说今日陆府上下皆要宿在郊外寺庙中,现下她连陆瞻的影儿都不曾瞧见,谈何相救。
一路颠簸,待沈幼宜堪堪要忍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之时,车夫终于吁停了马车。
下了车,那头万氏见沈幼宜面颊惨白,自然关切不已,待知晓是有些晕车,便让人将沈幼宜送入寺庙后院的厢房先行休息。
陆府常年给宝光寺捐香油钱,且钱数不少,故而宝光寺里头有一处单独的小院便是留给陆府之人休憩的。
一个小沙弥替沈幼宜引了路,入了小院后寻了靠南边的一间厢房,沈幼宜进了厢房后便靠在圈椅里头休息,薄娘见沈幼宜面色发白,便出去寻些橘子,只道能压一压泛起的恶心之感。
沈幼宜神情恹恹,厢房内点了檀香,难免有些闷,便兀自打开屋门至檐下的小院中的凉亭那头坐了下来,风拂杨柳映,轻轻浅浅地拂过她的面颊,方觉心头稍稍舒展了些。
真阖眼养神之际,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不敢确定的惊呼:
“姝姝?”
闻言,沈幼宜蓦地睁开眼,满眼的不可置信,继而缓缓回过身,瞧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一双眉眼清俊温润,漆黑如墨的眸子澄澈无比,正是张玉堂。
想到上辈子因着为了不让官兵将自己抓走而被乱刀砍死血肉模糊的张玉堂,沈幼宜鼻尖有些发酸,站起身,“月余不见,二郎可好啊。”
“果真是你,方才只当是我害了梦,游魂一般瞧见太虚幻境了。”
张玉堂面上欣喜不已,微微低下眉眼,一双垂在身侧的手拘谨得抵着拳摩挲着,顿了顿,随即仿佛是鼓了好些勇气方迈了步子至沈幼宜跟前,浅声道。
“姝姝怎得不说一声便只身来了汴京。”
张玉堂的声音低缓,沁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压下那随时要溢出胸臆间的哽咽。
“我原是留了书信的,二郎不曾瞧见吗。”
张玉堂闻言又是一默,眉间轻轻敛着,“书信是瞧见了的,只是信上只言片语,我……我有些担心。”
沈幼宜眼波流转,回忆起一月前的那封信,当时因着死而复生,心下百转千回,因着心系父亲,走时匆忙,那封信确实简单了些,抿了唇瓣满是歉意道,“是姝姝的不是,不该让二郎担忧。”
至此,张玉堂面上冁然而笑,仿佛因着沈幼宜的一句话话,那连月来悬于心头的阴霾便皆拂去。
“二郎何时入的京?怎得会在宝光寺?”
“不过半月前方至。”他不曾与沈幼宜说实话,来汴京城后便打听到她去了陆府,他递了一封又一封的拜帖想入内相见,却皆被拒了,他立身在高高的院墙之外,才恍惚想起他与她的云泥之别来,索性他打听到了陆府每年的寒食节皆会来宝光寺上香,却不知她会不会一道来,便只得来碰碰运气,不想,竟见着了。
张玉堂掩了心下的万千思绪,启唇问道,“姝姝是为何这般匆忙来了京城?”
他想知晓,好好的为何只留下一封信便从禹州走了,他想知晓为何一入汴京便去了陆府,可话至嘴边却只敢问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沈幼宜闻言,却不知要如何去应,随意搪塞道,“我……我有些事……”随即转了话头,“不几日便是春闱,二郎可有好好瞧书么。”
张玉堂含笑点了点头,“自然是用功了的,只是佼佼者众多……”
“二郎莫要妄自菲薄,”沈幼宜启唇将张玉堂的话打断,蹙起眉头,“二郎博古通今才贯二酉,乃荡宕风流八斗之才,想来定能拔得头筹!”
说罢,许是为着让总是有些怯意的张玉堂相信她方才所言,沈幼宜冲着他盈盈一笑,连眉眼都弯成了月牙的样子。
张玉堂见着眼前人笑靥如花,面上赧然,“是,姝姝这般说,那我定然不让你失望。”
二人相视而笑,却不知这般温情蜜意皆被这小院中靠东边一间厢房里头的人瞧了个清清楚楚。
透过清亮的明纸,崔崖望着院中二人又似要哭又要笑的模样,“啧”了一声,他将那张玉堂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开口颇为惋惜道,“这沈娘子哪处都好,只是看人的眼光差了些。”
“这位张郎君不过是面皮子生得好些,瞧着人却有些唯唯诺诺。”
崔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见自家主子不曾开口,想来对他方才所言亦是认同,心下当即又隐隐得意起来,话便又密了些,“先头探子来报,沈娘子去禹州后不久便收留了这位张郎君,想来二人是青梅竹马,也难怪,这样的情谊最是难得。”
崔崖言之凿凿,整个身子恨不得贴在窗沿上去听外头人的说话声,自然不曾发觉身后的陆瞻面色微沉,正撩了眼皮睥着外头风娇日暖的二人。
半晌,只听得“咯”得一声,手中的茶盏磕在了桌上,陆瞻启了唇,声音沁了几不可察的冷意。
“道边苦李,无用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