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居卧房里正燃着银丝炭火,陆瞻已沐浴过换了一身月白衣衫,眼下正靠在桌案旁的圈椅内,一手卷着书册,慢条斯理地翻阅着。
“药送去了么。”
桌案前立身站着的崔崖规规矩矩回道,“醒酒的汤药已命小厨房煮了送去了。”
“圣上今夜召了淑妃侍寝,只不过……淑妃是着了一身太监服饰去的寝宫。”
崔崖小心注意着陆瞻的神色,因着他眼下正在瞧书册,眸中皆落在烛火的阴影里,连眼尾都不曾动一动,仿佛对今日圣上所为半点不觉稀奇一般,只是又翻过了一页书,见状,崔崖又道,“先头承光来禀,因着离得远,二人说话听得并不真切,只隐隐约约听沈娘子说让沈院判告老归乡……”
言岂,陆瞻眼帘未掀,只是翻阅书页的手指顿了顿,崔崖复道,“承光说二人抱头哭了好一会儿子……后头又约定了日后小黄门传信……”
陆瞻面沉若水,仍旧不曾抬头,只唇口轻启,“既有话,直言便是。”
闻言,崔崖轻咳了一声,“属下先头以为沈娘子乃贵妃派至咱们身边以谈虚实之人,可如今瞧着,沈娘子未必是张贵妃的人,眼下贵妃身怀龙裔、地位稳固,若沈娘子是贵妃的人,便不让沈院判归乡了。”
“那依你之见?”
崔崖眼波流转,细细回想着沈幼宜自入陆府以来的事,斟字酌句道,“依属下之见,自然没有哪个女子会甘愿为一人无端入府守节,沈娘子这般处心积虑,若不是为着图物,那便是图人!”
崔崖说到最后,语气下意识加重,神情笃定非常。
言岂,桌案前的陆瞻翻阅书页的手指微不可察得顿了顿,眼皮微撩,目光掠过一旁嚯了一条缝儿的窗棂,“哦?何以见得。”
屋外的夜风轻轻挑弄着院中的几棵老槐,那几棵老槐不知何时又发了脆生生的嫩芽,被娇柔的春风搅弄着发出细细的沙沙声,从窗牖的缝隙处撩进屋内,将陆瞻原本就轻而又轻的声音蒙上了一层云雾,让人听来淡漠依旧,却比平日里多了一丝生息。
闻言,崔崖下意识挺直了背,昂首道。
“属下方才得的消息,那张玉堂现下已入了汴京。”崔崖跟在陆瞻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学了许多,今日是头一回被这般反问,心下涌起一丝骄傲来,好似被夫子叫起身回答的问题前一日刚巧背书过一般自信。
“张玉堂?”陆瞻的声音从桌案的那头传过来,有些缥缈,让人听不出情绪。
“正是!属下想着,若真如沈娘子所言,她对二郎情义深重,那便该是二郎身故那一年寻来,再不济,三年热孝后也当来了,可为何是眼下?属下思来想去,想来怕是为着那张玉堂!张玉堂原本是在禹州被沈娘子救下的一个穷苦书生,而后便成了沈家的门客,眼下春闱在即,自然要入汴京科考,便就是这般巧,沈娘子与他前后脚入京?”
崔崖滔滔不绝地将这些蛛丝马迹串联到一处,面上些微露了些许得意之色,仿佛是好容易在自家主子跟前露脸一回,听凭他一个人在这处说个不听。
正口若悬河之际,只觉屋内空气有些凝滞,崔崖心下正疑,要知晓,自家主子畏寒,地笼里的银丝炭是要一直煨到四月里的,也不知是从何处钻来凉风,可眼下哪里顾得了这些,继而又道,“属下已吩咐人画张那人的画像来,若属下猜的不多,那张玉堂想来有些相貌的。”
说罢,竟还兀自点了点头,仿佛是对自己方才的梳理的认可,继而献宝似得下意识朝陆瞻望去,想着他这般有理有据,合该被夸一夸了。
却不想,不过抬眸的一眼,便见陆瞻眉宇低沉,眼尾寒意氤氲,当即便噤了声,随即慌忙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老老实实地立身站着,双唇紧抿,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下一刻心头便开始狂跳,崔崖不断回忆着方才的话语中究竟有何不对之处,不过一瞬便兀自给自己列了不少于十宗罪名。
其一,张玉堂先头不在禹州时,便应该即刻循着汴京的官道寻来,何以眼下人已至汴京方知他来了。
其二,他竟擅作主张让下头的暗卫画画像,那张玉堂不过区区一举子,何以需要这般兴师动众。
其三,于沈家娘子入府别有所图这桩事,自家主子定然早已知晓,何须他在这处卖弄聪明?
崔崖愈想愈发心颤,面上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骄傲之色,只觉自己蠢钝至极,恨不得将脑袋埋至胸口。
全身的汗毛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听着圈椅内陆瞻的吩咐。
默了良久,久到屋内的更漏都走了一圈,方听见面前有话传来。
“出去。”
蓦地,崔崖心头一紧,待听清楚陆瞻的话,心下才微微松怔,夹起尾巴便往外去了,迈步出了屋子,转身甚为贴心地为陆瞻阖上门,唇口积着的那团气才将将敢吐出。
陆瞻睥了一眼被崔崖阖上的屋门,忽然便觉得手中的书卷毫无意思,低垂了眉眼,“啪”得一声将书卷随意扔置于桌案上头。烛火昏黄,因着许久不曾剪烛芯,火焰摇摇晃晃,响起火苗沁入灯油的滋滋声。
映着陆瞻棱角分明的脸,将他的眉眼皆拢在阴影内,只有一撮小小的火光在他的眸中微微摇曳。
他想起今日晌午时,沈幼宜来他的小院寻他,待确认了他会将她带入宫中时面上忽地漾起的笑意,连眉眼弯成了月牙的模样,眼里恍若有莹莹宝珠在肆意流转,这些愉悦的神情皆不似是装的。
想来她是真的很想入宫与她父亲相见。
他还记得,那日在老太太卧房的外间,听着内里的她言之凿凿要为他的二兄入府守节,语气那样坚定。
却不知,与入府为陆勉守节、和入宫与沈父相见,二者究竟是哪一个让她更迫切呢。
陆瞻眉宇低沉,一手轻置于桌案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他亦想起,方才在马车上头,她捧着她的药置于他面前。他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药统共三颗,那香囊里的是最后一颗,她却想将这最后一颗给他。
少顷,陆瞻唇角溢出一声轻而又轻的笑,似自嘲。
继而后知后觉地想起,他险些忘了,她才刚是醉了的。
沈幼宜这一觉睡得委实不算舒服,前半夜胃里头一直翻江倒海,喉间被反流的酸水呛了好几回,人亦从睡梦中爬起来好几回。
索性迷迷糊糊中见着了一直守在床沿的薄娘,知晓眼下已然是在藕绡斋,心下才稍安,后头又被薄娘扶起来喝了醒酒汤,至此后半夜才睡得稍稍安稳些。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翌日巳时才醒,沈幼宜睡眼惺忪,浑身乏力无比,喉间亦是被灼之感。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知晓昨夜是醉酒,索性眼下不曾头疼。
一直在外头守着的薄娘听着动静便推门进来,手中拿着铜盆与干净的巾帕,见着已然坐起身的沈幼宜,忙将铜盆置于水架上,手上打着手势关切道。
“娘子眼下还好么,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日后再不好似昨夜那般空腹饮酒,很是伤身,婢子先头吩咐了小厨房,今日先用着小米粥养一养胃。”
沈幼宜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薄娘满是关切的模样,映着屋外洒进来和煦的日光,身上的不舒服仿佛在这一瞬消失殆尽,点了点头,应下薄娘。
薄娘见状,眉眼间染上一丝欣慰,下一刻眉宇间又微微皱起。
“娘子怎得喝了这样多的酒,可是与老爷相见并不顺利?”
闻言,沈幼宜回想着昨夜的事。
可脑中一片顿木,只记得她在宫里被太子拦住了,而后被灌了许多酒,再然后便记不大真切了。
脑中只依稀记得陆瞻去了的……
昨夜的事有断断续续的画面涌入脑中,沈幼宜敛着眉头下意识在腰间摸索着,待摸到那颗药丸还在时一颗心才略略安定,想来昨夜那些事应当都是梦才对。
她应该不曾吐在陆瞻身上,亦不曾将眼泪鼻涕皆擦在他身上,更不会朝着陆瞻发酒疯。
她好歹是淑女,自然不会做那样有失品格的事。
只是这样想着,却还是不敢笃定,随即朝着薄娘小声问道。
“薄娘,昨夜可是陆三郎将我送回的?”
不想薄娘闻言,顿了顿,一声轻叹,“娘子日后还是少饮酒,昨夜娘子挂在陆三郎身上不肯下来……索性只有拙政居的几个瞧见了……”
闻言,沈幼宜倏地红了脸,一时间舌桥不下,“不……不可能,定然是薄娘瞧错了。”
可嘴虽硬,只是脑中那些呕在陆瞻身上的画面却愈发清晰起来,若真是梦便罢了,但倘或不是呢?
沈幼宜下意识紧闭了眸子,将脖子缩了缩,随即下了床榻趿了鞋,面颊胀得绯红,手忙脚乱地寻着衣衫,哭丧着脸。
“薄娘快替我梳妆。”姝姝恐要去以死谢罪。